第16章 跟我走嗎
早些年,高利貸的市場比現在還要亂很多。
封行遠記憶裏酗酒的父親當年幾乎天天為什麽東西提心吊膽的,那時候他對高利貸是什麽都不太清楚,只籠統模糊地知道那玩意兒和賭博一樣,不好。
偏偏他爸賭博也沾。
封行遠還很小的時候,他爸媽還沒鬧掰,混蛋父親也還沒那麽混蛋,最多就是有些不顧家,沒那麽負責任——這其實是封行遠印象裏很多男人的通病,雖然他不理解,但好歹還在正常範圍內。
後來他爸爸沾了賭博,一來二去,花幹淨了家裏的錢就算了,還欠了親戚朋友一屁股債,日子越過越潦倒,越潦倒又偏偏越沉迷賭博帶來的“一夜暴富”的幻想裏,兜裏有一分錢就要堵一分錢。好幾次,他跪下來向妻子道歉說自己再也不會去做這些事了,結果轉頭又不死心地開始做白日夢。
當然,這些其實都是後來外婆絮絮叨叨講給封行遠聽的,封行遠那會兒才不過幾歲而已,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楚。
封行遠的媽媽……那是個在封行遠記憶裏并沒有太過鮮明形象的女人,她的形象可能更多來自于他的腦補拼湊,畢竟她走得也很早。他自己的記憶裏,媽媽的形象是很标準的世人眼裏母親應該有的樣子,隐忍、溫柔、堅強,有一雙勤勞的手,說話溫聲細語的。
她是一位小學老師。
那樣一位樸實又溫柔的母親,夜裏會一直留着一盞燈,哄睡了孩子,再戴着眼鏡在燈下一邊批改作業,一邊等着晚歸的丈夫。
封行遠記得媽媽和爸爸從來沒有激烈地争執過,只有一次:他那消沉又沒用的爹去借了高利貸,用借的錢去賭,破天荒地贏了錢,帶着錢高高興興回來,被封行遠的媽媽趕出了家門。
男人站在門外燈光漏出去都照不到的地方,氣得吹胡子瞪眼,把自己手裏買的一塑料袋的零食啤酒拎着就朝門上扔,破口大罵。
還小的封行遠在媽媽那天拿掃把打人的時候就已經醒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跑出來看,就看到父母對峙,門前一地狼藉。從來溫溫柔柔的、哪怕再生氣也控制脾氣好言相勸的媽媽站在門框裏,對門外的父親說:“不過了。”
後來鄰裏聊起這個事,說當時他們聽到吵鬧聲過來看,就看到小封行遠沉默着蹲在門口收拾垃圾,很乖很懂事,連眼淚都是默默流的。
那之後,忍無可忍的母親說到做到,帶着封行遠離開,轉到老家鄉鎮的學校教書,并且提了離婚。那年月離婚在鄉下還不是一件能被接受的事,這件事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深潭,流言蜚語四起。但他那幾年的印象裏卻并沒有太多的艱難,風霜雨雪都被媽媽的臂彎隔絕在外,偶爾封行遠從她的羽翼下探出頭,懵懵懂懂地還能感受到媽媽身後還有外婆撐起的傘。
因為和封行遠的媽媽和爸爸是同鄉,難免後來還發生過摩擦,他也将父親如何落魄地度日看在眼裏。父親因為高利貸的事漸漸變成了驚弓之鳥,這事甚至在父母離婚之後也威脅着他們的生活,有一段時間還有人找到了外婆家來鬧事。
脫身不了的父親最終賣了房子,東拼西湊,還上錢後孑然一身遠走他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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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利貸這種害人害己的東西……封行遠毫不懷疑,周繼斌不及時止損,早晚也會像他的父親一樣。
再嚴重點還可能直接耗死在其中。
周琳珊對自己哥哥的負債情況顯然并不那麽清楚,就像她總被糾纏但都會選擇不告訴周繼斌,她的哥哥也并不是事事都與她說。封行遠讓她打電話給周繼斌,說明了情況,他拿着周琳珊的手機跟周繼斌交流,這才問清楚了到底借了多少。
數目不算小。
封行遠這些年獨自生活,對什麽東西都沒有很強的欲/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加上工作能力又還行,倒也存了些錢在手裏。但是……他猶豫了。借錢這個事吧,就很難說,畢竟對方嚴格來說甚至連他的朋友都算不上,也并不算十分了解對方的為人。
他也明白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以周繼斌的性格估計是不會去搞這些的。這錢他的确能借,借了之後自己目前的生活也不會被影響,但問題是就算自己再怎麽沒有高消費的需求,那也是自己這幾年一點點掙來的,他沒辦法一股腦兒借出去。
思考了片刻,他折中報了個自己能接受的最大限度的數字,給周繼斌借了錢,剩下的叫周繼斌自己再想辦法。
電話那頭周繼斌沉默很久,哽咽了一下,給出了一聲沉甸甸的:“謝謝。”
封行遠并不想聽那些漂亮的感謝,及時用三言兩語結束了對話。
封行遠把錢彙過去,在對方通過了好友的聊天窗口裏把周琳珊的事說了,末了還留了句忠告:“你還是把高利貸的事盡快解決吧。”
他想,自己也算仁至義盡了。周家家裏的事,更深的,他也不想再摻和了。
吃了午飯,封行遠把周琳珊送到了九中。
小姑娘知道封行遠幫了自己也幫了哥哥,态度好了很多,一路跟着封行遠走,不知道在想什麽。封行遠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好好學習,提高警惕,不要去借來歷不明的錢之類的“道理”,點到為止,也沒多說。
快到校門口了,周琳珊擡着頭問:“你這麽有錢,為什麽還要住那?”
封行遠把書包交還到她手裏,反問了句:“這就叫有錢?”
“那怎麽才算有錢?”
封行遠覺得自己這時候應該裝一裝,說點什麽知識才是財富之類的話。但那未免太假太空。他想了想,回:“對自己的現狀滿足就好了,有錢的概念太大了。而且……你的第一個問題,人活着又不是只追求物質享受。”
“那要追求什麽?”周琳珊又問。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充滿了“求知欲”。
封行遠讓她給問住了,忽然想起來自己其實沒什麽追求的。
空蕩蕩的生活,空蕩蕩的心,看重什麽?追求什麽?得過且過地活着也算追求的話,勉強就是這個吧。
他沒答上來,校園裏的上課鈴響了,适時緩解了冒出來的些許尴尬,他把小姑娘推出去,催促道:“你要遲到了,快去教室!”
周琳珊跑出去兩步,回頭問:“我以後能去你家看貓嗎?”
封行遠胡亂應了,轉過頭,猛地才想起她要看的貓現在是個人。
他有些糟心地想:這都是些什麽跟什麽啊?
封行遠回家去換了身衣服,下午才回到公司。他臨時曠工這個事讓王旭感到很稀奇,逮着空就貼過來問發生了什麽。封行遠随口扯了幾句話應付過去。
東珠市那邊的工作安排下來了,這個月底會派個人到榆州來跟進項目,領導要把這對接的任務安排給封行遠,然而封行遠上午人沒來。工作好幾年,封行遠破天荒頭一回曠了工作,點兒還就這麽背,因為這個臨時的工作安排,弄得基本上全公司都知道他翹了班了。
人倒黴大概喝涼水都塞牙。
如此心累地過完了一天,順便淺淺加了個班補自己曠了的工作,終于下班時,封行遠卻在回家路上看着視野裏城市輝煌的燈火,想起了周琳珊問他的那句話。
追求什麽?
有什麽好追求的?
人們大多數忙忙碌碌半輩子,為的是家庭。每個人都背着一個家庭在前行,為了枕邊人、身邊人,為了過上更好更富裕的生活,住上更好的房子,看孩子長大,看家人幸福。
封行遠沒有那種意義上的家,現在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他只做自己該做的事,卻沒什麽想做的事。
無欲無求,行屍走肉。
不對,這樣不對。
他努力去想自己上一次有一件特別想做的事是什麽時候,那大概還是大學的時候,說好了畢業了要和走得還算親近的幾個朋友自駕去西藏旅游。
後來又是為什麽沒去呢?
他想起來了,因為工作。其實那個約定最後也沒有幾個人成行,大家都那樣自然地選擇了工作和生活瑣事,平靜地分道揚镳各奔前程。
封行遠把大學的宿舍群從免打擾裏翻出來,看到群裏的上一條消息在兩個多月前。以前宿舍最外向的那個人,江照玉,挑起話題問大家各自在哪裏高就。江照玉其人是個富二代,還是個沒什麽架子的富二代,大學的時候對大家都很照顧,跟誰都處得很好。
非要說的話,對封行遠來說那會兒整個宿舍跟自己走得最近的也就是江照玉了。
因為封行遠自己性格冷淡,江照玉卻是那種不管你冷不冷淡,也不管你主不主動人爛人好,只要他把你當朋友,就會付出真心的人。
封行遠看到他們寥寥幾句的聊天記錄,大家都在不同的城市,做不同的工作,另外兩個都結了婚,有一個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江照玉倒是還沒有成家,看樣子也還留在榆州。
要不要……封行遠腦子裏的念頭剛冒了個頭,他就自行把它壓下去了。算了,也沒什麽好聊的。
低矮的居民樓裏,一眼能從窗外看到客廳,封行遠恍然回過神,自己正盯着窗戶透出來的明晃晃的燈光看。窗戶裏的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其樂融融,十分溫馨。
兒時媽媽總在夜裏留着的那盞燈撥開冗雜無趣的記憶,忽然鮮活無比地在胸腔裏複燃。像一只鈎子,輕輕地、不容拒絕地拉扯着封行遠的心髒,劃開裹得厚厚的一層冷硬的殼,放出了其下鮮活又陌生的一點渴望。
封行遠感受到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每一下都像此前從未跳過一樣用力。
這感受像吃了什麽有致幻成分的毒蘑菇。
然而夜風一吹,他那股來得沒頭沒腦的悸動平息下去就很快平息了下去。
封行遠沉默着加快步伐回了家。
小房子裏的燈是開着的,阮裕趴在沙發上睡着了,桌子上是他做的冷掉的飯菜。
一盞為自己留着的燈,一個等自己的人,一桌等自己的飯菜。封行遠想,大概,那些有家的人每天回家就是這種感受吧,一天工作的疲憊也甘之如饴。
不過這小貓什麽時候還學會做飯了,看起來還像模像樣的。
封行遠又是覺得窩心又是覺得欣慰,因為這兩道小菜一碗白飯,他感覺自己能和今天發生的所有事和解。
雖然後來他嘗了,像貓爪子刨的白菜是半生不熟的,炒番茄的雞蛋裏還有碎蛋殼和貓毛,兩盤菜都沒放油鹽。小廚房裏也亂七八糟的,糊了底的鍋被刷過但沒刷幹淨,糊掉的雞蛋被阮裕撈了一碗藏在了封行遠平時不常開的櫥櫃裏。
阮裕其實是今天回來之後對着手機現學現賣的。
這一餐十分出色地完成了阮裕交給它們的任務,成功讓封行遠不再對他打架受傷的事那樣生氣了。
感受到封行遠情緒的和緩,裝睡的小貓在沙發上睜開眼,把封行遠蓋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拉了拉,見封行遠看他,揚起了一個笑。帶着點撒嬌讨好的意味,像在求誇獎。
封行遠有些無奈,伸手去摸他的腦袋。
這動作幾乎快要成為習慣了。
“今天那些人沒有來找你吧?”封行遠問。
阮裕乖巧搖頭:“沒有。”
封行遠沉默了一下,又問:“你喜歡住在這裏嗎?我的意思是,想不想換個更大更好的地方?”
他這話一說出口,阮裕噌地從沙發上彈起來,臉色刷地就變了。他有些驚恐地看着封行遠:“你要……把我送人嗎?”
聲音是顫抖的。
封行遠反應過來阮裕想岔了,連忙解釋:“不是,我是想說如果我要換個大一點的地方住,你會不會跟我走?”
阮裕這才又放松下來。
他問:“為什麽要換?”
“也沒什麽,苦行僧的日子過夠了,想換了。”
理由有很多,比如不想再被找周繼斌催債的人纏上,不想阮裕再打架受傷;比如這麽小的房子兩個人住并不夠寬敞,他想給自己和阮裕更好的生活和更寬敞的生活空間;比如……他忽然羨慕起住這大房子的那一家人。但封行遠都沒說出口,他只是看着阮裕,說,“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