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
肖敏能理解張展文特意問奶//奶過得好不好，只是一旦想起其中牽涉的原因，她就會很難過很難過，她是為他而難過。
那一年，那一天，肖敏清楚地記得。
那天小學放學，自己拿了他的日記本跑，他追在她身後。
晚霞染紅了天際，顏色由淺至深，雲彩如同過去的每一天懾人心魄。
“展文哥哥，你到底寫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呀？這麽緊張？”她扭頭看見他急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紅臉蛋，跑得更加快了。
肖敏沒有留意前面的路況，一頭撞到過路人的腹部。她擡頭一看，是自家母親。
肖母神色肅穆，拽着肖敏站好。她低頭罵道：“跑什麽跑，都成什麽樣了？”
這突如其來的責備讓肖敏感到委屈，她轉頭用眼光向張展文求救。
張展文剛追上就看見肖母和肖敏，他禮貌地說：“肖阿姨好。”
“哎，乖，展文。”肖母低頭看見那個聽話禮貌的小男孩。她想起自己要說的事情，蹲□子，手摸着張展文的板寸頭。“展文啊，你聽阿姨說啊，你爸爸，和你爸爸一起工作的人剛帶消息來……”
肖母面帶不忍，他安靜聆聽她講話的模樣讓她實在不想讓這個小孩過早知道人世的殘酷。
“媽媽，張叔叔同事關展文哥哥啥事啊？”肖敏一臉疑問。
肖母咬咬牙，反正這事張展文遲早都要知道，長痛不如短痛，她繼續道：“你爸爸同事剛來說你爸在工地施工時摔下來，當場死亡。你媽媽現在趕去醫院，我是來接你和小敏的。”
小小的張展文聽見了什麽似乎又什麽都沒聽見，最後他迷迷糊糊地被肖母帶到醫院，他看見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養小貓的老李，同鎮同名的張大爺，還有平日熟悉的鄰居。他注意到一個戴金絲眼鏡的西裝男人跟泣不成聲的母親耐心談話，旁邊站着幾個褲腳沾了泥和白色石灰水的工人，他們頭還頂着施工帽子，有一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雙手不停摩擦，緊張又惶恐的神色……
肖敏望着張展文呆呆的模樣，往日充滿活力的眼睛失去所有光彩，黯淡的眼神望着前面的大人們。這樣的他讓肖敏感覺很陌生，她細聲地喊“展文哥哥”，可張展文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在想什麽，現在混亂地發生了什麽，肖敏希望有個人慢慢地跟她解釋清楚。
“展文哥哥。”肖敏扯了下張展文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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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別胡鬧！”肖母低聲喝止肖敏的行為，她一手抱過肖敏站在醫院走廊的一角。
年紀小的張展文不明白那些為什麽好心的鄰居對他說“要堅強”、“不要哭”“不要怕”“節哀順變”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死亡？
死是什麽？
張展文想了想在學校老師說過光榮犧牲的烈士，自己戴的紅領巾是用他們的鮮血染成的，是他們的死換來大家活在和平的今天。那父親死的話肯定也會流很多很多的血吧？他的血會換來什麽？
張展文想看看父親，想看看他最後一面。
于是，他走向前，問那個拼命流淚，拼命叫嚷“我的命好苦啊”的女人：“我可以見見爸爸嗎？”
但沒有人分出一絲精力去搭理這個剛失去父親的孩子，女人一直沉浸在自己哀痛悲戚的世界，那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不斷在痛哭流涕女人耳邊自說自話，“……你考慮一下……”
明明他也是這個事件的家屬，可他被排除在外，似乎被隔離到另一個世界。年紀小的肖敏不懂發生什麽，可張展文孤零零的，不知所措的背影讓她不自覺掙脫母親的懷抱，跳下地拉着他到自己母親前，至少有人站在他身邊他不會顯得那麽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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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葬禮上的張展文頭披白麻布，牙齒死死咬着下唇。他單薄的小身子在忍抑着什麽。
張母哭得驚天動地，張母娘家的人都扶着哭得虛弱的她。
來參與葬禮的人大多都是同鎮的居民和張父生前的工友，但肖母也通知了在A城打工的肖父以及多年未回來過的肖奶奶，肖奶奶是看着張父和肖父一起長大一起成家立業，她還照顧過懷着張展文的生母。
沒有人站在張展文這個小孩子身邊，他一個面對着最親近最信任最尊重最愛的父親的離世，他一個人去領會死的沉重和悲哀，他就是那樣孤獨地站着，站着。
肖奶奶看不過眼，主動上前摟過張展文正在發育的瘦小身子，她年邁帶點沙啞的聲音安撫他，像三月春風一樣輕柔地吹過張展文心中那近乎幹裂的池潭，“孩子，你也不用太難過，你爸爸和你媽媽在陰間重聚也是好事來的，要想哭就哭哈，憋着難受，你爸爸也不希望看你這個樣子……”
在肖奶奶懷裏的張展文擡頭，緩緩問：“你是誰？”
“我是肖敏的奶奶啊，你是不記得我，你幾個月大的時候我捧過你。”肖奶奶眼角噙淚說，“我認識你的親生母親呢~”
“真的嗎？”張展文喃喃道，“那我媽媽愛我嗎？為什麽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不要我了？現在爸爸……”
“傻孩子，你媽媽可愛你咧，懷着你的時候經常和你講話……你爸爸肯定也很愛你的，不然你回想過去爸爸是怎樣待你的？對吧？”肖奶奶安掃張展文小小的背，“哭出來吧，乖……”
是的，爸爸肯定很愛自己的，只是那個憨厚的爸爸，會在被現任母親責罵後好言安慰自己的爸爸，會在鎮上的人讨厭他胡鬧頑皮來算賬時說要抽自己幾鞭事實只是輕打他手板的爸爸，會在自己親生母親墳前哭着發誓要好好照顧自己的爸爸，會在悄悄帶宵夜給自己吃的爸爸……他，不會再對自己做這些事了，他不能笑，不能哭，不能吃東西，也不能再喊自己“混小子”了。
張展文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在肖奶奶懷裏放聲大哭，一直哭到身體抽搐還是停不了。
肖敏在葬禮人群中，看着自己的奶奶抱着哭得似要天崩地裂的展文哥哥，她也陪着他默默流淚，似乎這樣子就能減少那個平日張揚淘氣他的痛苦。
葬禮結束後肖奶奶沒有立刻回A城，她陪在張展文身邊3天，那3天肖奶奶講了張展文生母的一些事情給他聽，不斷地安慰，給他加油鼓氣。離別那天，張展文對肖奶奶依依不舍，揪着她的衣角不想讓她走。肖敏從未見過那麽敏感，那麽依賴一個人的張展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