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爺。”阿蟲推開朱戶,急匆匆地跑到我身邊。
我耐着性子等小丫鬟替我扭好最後一粒扣子,掌心有意無意拂過她玉筍似的手,她素腕上約了翠玉手钏,看樣式似是我之前在劉掌櫃那裏相中買下的,卻記不得何時贈給了這樣一個小丫鬟。小丫鬟新近趕剛到府上,姿容尚可,袅娜娉婷。被我含蓄地調戲一把,這個我尚未記住她芳名的小丫鬟赧紅了臉,咬唇淺笑,嬌嗔地喚了我聲“少爺”,就扭着腰肢,淩波款款,心滿意足地退了出去。
看着她柔媚似無骨,被我小小恩澤一番,便像是激動得上了九霄雲外,可我仍是無趣,閑散地在桌邊坐下。自始至終我只瞥了阿蟲一眼,并不準備對他作何回應,因為他要說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少爺……”阿蟲的本性我卻忘了,他天生就是個沒有眼力見的,縱是有心去改也改不掉。跟了我這麽多年,還摸不清我的脾性。他恭敬地道:“少爺,夫人讓您前去觀夜閣用膳。”
我嘴角一挑,斟了一杯敬亭綠雪。新沏的茶,茶色碧玉,白毫入水,如雪散綠絨間,餘香四溢,我貪婪地啜了一口,才道:“僅僅夫人讓你來報?”
阿蟲一驚一乍地“啊”了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麽,補言道:“當然、當然老爺也吩咐奴才務必要請少爺去。”
“放肆!”我猛地大力拍桌,擊出好大一個響聲,把阿蟲吓得跪地磕頭,屏聲息氣。我愀然變色,憤憤而道:“跟了我這麽些年,你竟然只學會些欺天罔人的把戲!”
阿蟲更是匍匐在地,不敢做聲。
我覺得身心俱疲,方才我其實只是試探,帶着些許竊喜的試探,沒想到真的不過是千秋夢一場。杯中的上等好茶已經涼透了,順着我喉嚨滑下,喝到我暖暖的心窩子裏,澆得一片凄涼。
“今年,我還是不去了。”我側過身子,将跪了許久的阿蟲扶到身邊坐下。
我轉着杯子,将當中還剩的清茶倒在地上,向阿蟲吩咐道:“替我搬壇酒來,咱們主仆二人就在這冬日裏喝壺小酒,盡興盡興。”
阿蟲了解我酒量淺,不出三壺必然是醉得天昏地暗,出門尋釁。他原地踟蹰,躊躇不知如何去辦,圓溜溜的眼珠子直往我身子帶。
“還不快去,少爺我耐性沒那麽好。”
阿蟲今日是不是和土地犯沖,一天下來跪了好幾次,他腿一曲又跪在我面前。
我火氣一下子就被點得蹭蹭冒,甩手就摔了一個釉彩瓷杯,咒罵道:“不中用的奴才,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成天到晚卑躬屈膝!”
“少爺,都過去三年了……”阿蟲扯着哭腔說道,悲悲切切,催人心肝。
Advertisement
我頹然地從位子上站起,搖搖晃晃漫無目的如傀儡般行走,走進鎖窗時終是停了下來。臘八是最寒的冬日,卻因舉家團聚,共飲臘八粥而顯得暖意融融。可三年了,每到此日我總覺得是徹骨的冰涼,一年更比一年甚。窗外又飄起了大雪,如果我也是死在這樣一個沒有盡頭的冰天雪地,會不會也有個後人來祭奠我的亡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道理我自然明白,所以我才能茍且至今日,肢若僵木,唯獨和那群脂粉女子缱绻雲雨時,我才像個人。
我的手指摳着鎖窗上雕镂的花紋,長年嬌生慣養着的皮膚受不起此等粗活,沒個幾下就血湧不止,我卻無所感,失神地道:“不過只是沒吃過三頓臘八粥,這日子過得真快,一晃三年又過去了。”
“少爺,夫人守了三年了……”阿蟲一路跪到我面前,扯着我的褲腳,幾乎是哀求道。
三年前,我還能“享受”名存實亡的團圓時節。家父卻不知又從哪兒被激了一下,回到家時一肚子火氣。我和娘親端坐在觀夜閣的桌前守着一鍋臘八粥和一桌子的好酒好菜等着他。家父到觀夜閣的時候,官服未脫,抄起桌上那鍋重熱過一遍的臘八粥直直地往我身上潑去。
“混賬東西!”家父又結結實實甩了我一巴掌。
新做的缯绡褂子上全是粘稠的粥液,我的手臂上均是紅腫的泡。我讷在原地,任由着粥液一層一層地漫到胸口。起碼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忽略了心口的叫嚣。
娘親又憐又急,忙起身替我胡亂擦着,她低首垂淚,抖着聲音問道:“晖兒又怎麽了?”
家父背過身子去,渾身顫抖,“妄議天子這等重罪你也敢犯!”
“我沒有……”我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我想告訴家父,這一天我難得沒有出去鬼混,鑽進府中的竈房裏研究了一天臘八粥,那一鍋被糟踐的粥花了我全部的心思。
娘親也替我開解道:“晖兒今天一天都在府上,老爺是不是弄混了?”
“弄混了?人家都告狀告到聖上面前了!成天尋花問柳我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還敢在煙花之地排诽天子,好大的膽子!”家父說着說着怒氣又上來,對着我腹部又是實在的一腳。
“我沒有。”我總算是說了出來,可是卻輕飄飄的沒有底氣。
“宋大人言之鑿鑿,你還準備抵賴?!”
往事太過血淋淋,我實是沒有勇氣接着回想下去。背過身來,重将阿蟲扶起,和他絮叨:“當時爹爹都沒有問我一句,他寧願去聽他人低劣的謊話,也不肯向我求證一二。我在他心裏就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不肖子,我還有什麽臉在這種日子和衆人一起祭祖呢?”
阿蟲跪地太久,以至于起來的時候腿肚子還哆哆嗦嗦。他吸着鼻子,道:“少爺,我替您先包下手上的傷,再去擡壇酒水來。”
“其實我覺得這幾年甚自在,藤條挨的少了,日子還愈來愈滋潤,只是苦了你這種日子還陪着一起孤零零的。”我攔住阿蟲,說道:“我來去抱壇酒吧,你把屋子的炭盆再生的熱些,不然我們主仆二人凍死在這種合家歡聚的時日裏,豈不是太難堪了。”
我推開朱戶,雪一下子就刮到面前來。
我身上沒有披大氅,凍得手腳冰涼,指上的血液好像瞬間就凝固了。
“晖少爺。”
我循聲探望,才發覺一人蜷縮抱腿窩在一邊,正是今日剛收了的阿布。
“你怎麽在這兒?”适才回憶一段唏噓落淚的舊事,我的戾氣也收了不少,露出難得的溫和。
阿布爬了起來。他只穿了一件單衣,手上均是凍傷的膿瘡,又癢又疼,不停地在褲縫邊蹭着。阿布弱着聲音回道:“聽見晖少爺屋裏動靜大,就想過來瞧瞧,怕出了事。”
我嗤了一聲,輕佻地道:“惦記着我出事的人多了,我怎麽可以輕易遂了他們的願。”
阿布初來乍到,卻也知道我這個少爺難伺候,他縮着脖子站在原地,噤若寒蟬。
大概是感念自己的多舛,我也大發慈悲,走近一步,離阿布離得近些,一把握住了他削瘦的肩膀,“天寒地凍的,你去我屋裏吧。臘八這種時候,你本應回家與家人團聚的,只可惜你爹爹也剛殁了,便與我做個伴吧。”
“多謝晖少爺。”阿布作勢又要跪下來。
府上的酒水都放在鹂音樓裏。
鹂音樓一到春暖花開日,景色便美不勝收。一樓之名,正是取自黃鹂之音,清亮悠長。家父認為唯有這種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勝景才配得上一樽樽好酒。
好是好,只可惜鹂音樓離觀夜閣委實近了些。
我抱了一壇好酒隐着身子從曳曳梅花樹中穿梭不止,步子卻離觀夜閣愈來愈近。
家父娘親正團聚在桌前,和顏悅色地交流嘗菜。
“老爺,咱們要不再生個孩子?晖兒一人也挺孤單的。”娘親放下手中銀筷,詢問道。
家父只是擡了下眼皮,敷衍道:“孤單?這混賬還會覺得人事了?只要随意往青樓裏一晃,他還會覺得孤單?”他大口飲下一杯酒,續道:“真正孑然一人的人,還在天上呢。晖兒也不知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還習不習慣,他走的時候可才只是個始龇小兒啊!”
我半倚在梅花下,寒着臉聽他說道。家父從來只叫我“混賬”,如此溫情的晖兒只能是喚給我已做仙人的兄長聽的。
縱是再沒心沒肺的人也腆不下臉來接着偷聽牆角,我抱着一壇好酒徜徉而去。
還記得當年母親和我說了兄長的事後,問了我一句,“晖兒,你的心空不空?”
那時的我只是頻頻地點頭,可我多想這個時候大聲地告訴她,我的心從來不空。那裏面塞了多少苦水。
回到屋裏的時候,阿蟲阿布各站一邊,阿布垂着腦袋,像是受過了一番訓斥。
“不錯,總算做了件像樣的事情。”阿蟲把屋子烘得熱騰騰的,與外頭簡直是兩廂世界。
我徑直在桌前坐下,取了三只杯子,一一滿上,“都坐下陪我一起喝吧,這種日子不喝酒可是荒廢了。”
阿蟲聽我吩咐乖乖坐下,阿布卻顯得局促。他卷着衣服下擺,勸道:“晖少爺,要不我去煨煨酒,冷酒傷身。”
我斜睨阿蟲一眼,嚴聲問道:“你沒同他說過,少爺我從來不喝熱酒嗎?”
阿蟲緊張地望着我,擡手就朝阿布腦袋上紮實一記。阿布重心不穩,踉踉跄跄,被打得眼冒金星。
“狗東西,我不是才和你說過,怎麽忘性這麽大。”
“夠了!”我一聲卻是等到阿布得了教訓才說的,“統統坐下,下次別這樣就可以了。少爺我也沒那麽難伺候。”
阿布後怕地坐下,顫顫巍巍地道:“多謝、多謝晖少爺。”
幾巡酒下來,我竟還是意志清醒,杯盞托得甚穩。
可府中的下人不願讓我安生,叩門聲一聲比一聲急。
“滾進來!”我噴着酒氣,吼道。
來人正是管家,他略略欠身,道:“少爺,老爺請您去一趟,有貴客至。”
作者有話要說: 高考還有一天樓!!!!正能量接着傳遞,大家要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