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蟲阿布一見管家就要躬身行禮。管家雖是下人身份,卻不知為何在府上算得上是德高望重。
我剜了一眼兩個腿裏無力急欲下跪的孬種。阿蟲阿布面面相觑,終是發現我才是正經主子,磨蹭了半天直了直一曲到底的腿站到我身後。
我尋釁地望着管家,晃着手中的青玉酒盞,嘴角含笑輕浮地說道:“竟會是你?還真是出乎我意料。”
管家全不在意阿蟲阿布的僭越,他仍是端着古井無波的模樣,這讓本就是尋尋樂子的我倍覺索然無味。管家低眉垂目看似奴顏婢膝,态度卻是以前的不卑不亢:“少爺,這怕這位主子不是咱們能怠慢的了的。”
他旋即走進一步,躍過我的肩頭向我身後的二人交托道:“還不麻利些給少爺換身衣裳,速速迎少爺去畫印軒。”
畫印軒,竟是去了那個地方,看來真的是來頭不小的人物。
畫印軒依山傍水,依的是玉玲珑假山,傍的是勾在府上的一川清溪。登臺觀景,目醉神酣。夏日習習風,冬日暖暖陽,更別致的是從春至冬各式顯眼花卉都種在了周圍,每次前去都是不一般的風情。
我收斂了涎眉鄧眼,支了阿蟲将小丫鬟傳喚進來,阿布則留在一邊先打點起來。
阿布初來府上,一切規矩都是今日學起來的。他的手指被凍得紅腫粗笨,抖着指尖來替我換下身的鵝黃色褂子。
“別費事了,去取那件缯绡料子的,正式一些。”
銅鈴女聲悠揚飄來,“去去,做些別的雜事,我來服侍少爺罷。”
好大一個口氣,把自己當成這府上的什麽主子了?
阿蟲找來的是方才被我戲弄過的小丫鬟,她輕移蓮步,盈盈一笑,唇色紅潮一線連,發髻也攏得精致不少。我随便去了兩眼,便知她來的如此緩緩,是費了一番心思打扮來見我的。
可我卻不是憐香惜玉的人,知我懂我的人都知道我晖大公子從來都是流連花叢中不沾一片葉的。我涼了聲音,雙目含霜地斜睨着她,“混話!還不快滾過來伺候!”
小丫鬟眼上蒙了層微波,垂首啜泣了片刻,巴巴地挪到我跟前,時不時不忘記裝回弱柳扶風。
總之,等我十萬火急地趕到畫印軒時,那位貴客已經等了足足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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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印軒裏黃燈輕搖,絲絲縷縷的酒香飄了過來。
我細細辨了辨此味,心中掂量幾分,便明白了來者身份。
“草民餘晖見駕來遲,求皇上降罪。”
甫跨進門檻,我就跪在地上,未曾擡眼看過坐在桌前的“貴客”。心裏不情不願地跪地,自然語氣也多了幾分倨傲清高。
貴客撤身離桌,走進我面前。對方是當今生人,我自然不敢妄為,恭敬地低下腦袋,瞧着他一雙被雪水浸濕了幾分的靴子。靴看來是新制的,還有幾根沒去幹淨的線頭,上面紋的是清雅的白鶴,大抵是聖上不願被人以鞋辨蹤,才換了雙平淡的樣式吧。
只聽他聲音平平,是尋常的男聲卻聽得壓抑,“本來朕确實是要治你罪的,此等殘鱗敗甲滿天飛的冬日也讓朕等了好久。不過,能一下猜出朕的身份,可見你也是聰明之人,朕向來惜才,特別是你身上這股文人俊逸無塵的風骨。”聖上蹲身将我扶起,我越禮與他對視,同他清淺一笑,他卻是愣怔了些許。
“也罷也罷,餘晖也坐下一同敘敘吧。”聖上松開覆在我雙臂上的手,重又繞回到桌前。
我餘光始終都關注着家父,他似乎始終擺着在廟堂上垂紳正笏的模樣,正襟危坐地看着我們這裏的情況。我心裏清楚的很,他不是擔心我應付不來城府極深的聖上,而是擔心他腦袋上那頂烏紗帽會不會被我端了。
“爹爹。”我走到桌前與家父正對的位置,攏攏褂子。
不出所料,家父的臉色白了白,卻只是瞬時。他輕咳了一聲,沉穩而道:“坐下吧,吃些熱的吧。”
聖上望了望我們,終是選定坐在我的左側,與我同坐一條長椅。我亟亟起身,欲讓與他,他卻按住我的肩頭,問道:“天氣陰寒,怎麽不披件大氅來?朕上次賞的狐皮大氅可是不喜歡?”
我望着聖上靜若秋水的眸子,又淡淡一笑,“草民不敢。皇上賜的大氅必是要好生供着,哪敢輕慢。”
聖上看着我,突地大笑起來,道:“你說話做事确是頗合禮數。”
他擊掌三聲,屋外候着的小太監立刻抱着一件新制的大氅進來。
“朕又命人做了一件,你來看看這件可滿意?”聖上指尖抵在我胸前。小太監會意地将它呈到我面前來。
我走走過場似的拂了拂大氅的毛色,贊道:“手藝精巧,上等佳品。”
聖上挑了我一眼,默了片刻道:“喜歡便好,那就穿在身上罷。”
“還不快快謝恩!”家父厲聲道。
我與聖上本就無所交集,家父墨守君臣之禮,也不主動搭腔。一時,畫印軒裏僅聽得外頭狂雪撕裂之音。
起話頭的依舊是聖上,可他偏偏說了我與家父的芥蒂,“對了,當年宋卿污言了餘晖,提的是那樣的事,我也不得不辦了,所以至今朕心裏依舊還有個疙瘩。”
家父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幹幹地說道:“小兒在此事中也并非毫無瓜葛,若不是他自己要趟這渾水,也不至于被人倒打一耙。”
我怔怔地聽着家父說着,心裏想的全都是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過是一些皮肉之苦,也無妨。我皮糙肉厚也不是受不起。”我悶頭飲了一杯水酒,被煨的餘溫恍若還在,喝入腹中好生冰涼。
“早就耳聞餘家家法極嚴,手指般粗的藤條抽在身上恐怕也要卧床良久吧。”聖上坐正,抿了一口銀耳湯。
他坐在我身側說話,卻像是将手伸了過來,一層一層把我身上裹的厚厚的衣料掀開,讓那些可怖的疤痕暴露在空氣中。
三人又同時緘默了。
“皇上……”家父首言道,“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宮。”
“餘相。”聖上仍是那樣別有深意地望着人,他緩緩道來:“我與餘晖年紀相仿,談起來也甚是投機。”
家父握住觥籌的手抖了一下,他顯是聽懂了聖上的話,起身告退道:“那臣先行告退。”
偌大的畫印軒僅剩下聖上與我,連伴在身側的阿蟲阿布都被聖上揮斥了去。
“今日是臘八時節。”聖上舉杯,平靜地望着我。
我拂袖,不能逆了天下最大的人的心意,“正是。”
“宮中冷清,沒的尋常喜慶,想着丞相府離得近便出宮來走走了,沒想到竟在此遇見了天涯淪落人。”聖上說話習慣是長年累月積起的習性,我只好耐住聽他平平淡淡地說下去。
“草民不度此日也有三年了,要不是承恩聖上,怕是這是第四年了。”
聖上只是看着我的側顏,我與他無言良久。
“聽餘相說,在這軒的供桌上放核雕是你的主意?”聖上替我夾了一筷子素菜。
我甚是惶恐,卻也惑着怎麽是素菜。
聖上看的緊,我只好重拿起放下的筷子,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酒勁上腦,臉上擺出了頗有些不樂意的模樣,“家父拗我不過,只好放了上去。”
聖上也進了一塊回鍋肉,待他細嚼慢咽完,才聽他道:“你與你父親可也是有趣,頭次見到這麽針鋒相對的一對父與子。”
我将銀筷抵在盤中,眯着眼又灌了一杯酒,苦笑着道:“我才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他要我怎麽活下去,我就依着他的意思,我可是人人口中啧啧稱贊大孝子。”
許是酒喝得多了,我的醉意總算全數浮了上來,伏在桌前紅着眼,絮絮叨叨着我與家父的事情,來來回回只有一句話——原是針鋒相對啊,怪不得容不下彼此。
我發燙燒紅的臉頰敷上了清涼的物事,雖是沁人的舒坦,我與忌憚地保持了一定距離。聖上在我耳邊道:
“醉玉頹山。”
我癡癡一笑,望着他的糊影,清醒又一次被沖走,“是不是又要說喜歡我身上這股文人俊逸無塵的風骨?”
“你倒是明了朕的心意。”
我嘲諷地笑笑,譏诮道:“我是俗人,只幹些尋花問柳的事情,我是混賬,只會玷污了那樣風骨。”
我胡亂地撲着眼前模糊的一團東西,手中卻鑽過空無一物。畫印軒的朱戶似被打開,屋外夾着雪的風趁機鑽了進來,披在身上的大氅在方才就被我抖掉了,我只覺得徹骨的冰涼,比前幾年的臘八還要冷。
第四年,我還是一個人過的臘八節。
作者有話要說: 高考結束喽~~~~恭喜恭喜~~~~~願大家都考上自己喜歡的學校~~~~~~~別選師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