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其實,今日我與他應當要行一遭的。後來我便就後悔了,因為這地廣人繁的京城之地,沒有一處是要留我的。
我沒有朋友,也沒有疼我愛我的爹爹。
我出生不凡,官宦之子,家父是當朝丞相,服侍了兩代君主,官場中人待家父都是滿滿的欽敬之忱。我是含着金湯匙降生的人,骨子裏的血液就是一股傲勁。我承認我是那些觊觎之人口中的“狗仗人勢”,但可惜即便把他們算作個把人,也不及我這條狗來的尊貴。
遇到家父的同僚,遇到同為官宦子弟的人,我的态度都是一視同仁的輕蔑。那群人恨我恨到牙癢,時時刻刻地算計着我,以便好讓他們也來作踐一把。
唯獨和我交好的,也只有王太傅家的公子王匡了,和我一樣的臭名遠揚。我和他并非因惺惺相惜而聚在一起,他的接近與示好有着他的目的,而我只是不想再這麽一個人過下去。有金揮霍,有時虛待,還不及有個伴作,總比只有一群小厮緊跟身後的漂亮。
三年前的那夜,還差一日就要夠上臘八節了。
所以,在這樣燈火話平生,街巷之中盡是團圓春夢的時候,我只能茫然無措地帶着阿蟲四處游蕩。沒有一處是我的栖身之所,家家大門直敞,卻沒有一扇是為我朝開的。
也不知在湖邊徘徊了多久,我停住腳步頓在原地。年關将至,外頭冷得折膠堕指,我沖着瑟瑟發抖的阿蟲說道:
“去趟雕花樓,到了那處你便先回府吧。”
雕花樓是京城裏最出名的勾欄院。
舞女翩跹,那層若隐若現的紗衣下,是解決形單影只這般燃眉之急的唯一捷徑。
一踏進雕花樓的門檻,充溢的不再是街上那樣催人心肝的舉家圓滿的溫情,這裏只有銀票紋銀的銅錢腐臭。
“晖少爺啊,你可總算來了,華歌這幾日可一直獨守香閨等你來呢。”老鸨搖着香帕衣帶當風,細步纖纖地朝我走近。
她身上低劣刺鼻的胭脂味令人作惡,我推開她少許,揚眉問道:“聽說來了位美人,何不讓她出來見見我。”
華歌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在我和老鸨還沒說幾句話的間隙,她就提着衣裙柳搖花笑地走來。纖腰一軟,就貼在我肩頭,她撩着我發鬓的碎發,向我耳際吹氣道:“晖少爺可不能忘了奴家,奴家可是等了許久的呢。”
庸脂俗粉往往都是些甩不開的爛攤子,我握住她的腰将她一寸一寸地帶離我的胸前,繼而又在她滑膩的臉頰游走,“聽說來了位紫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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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歌受了羞辱,常年媚笑的俏臉也盛不住原先妩媚現出的意趣。她知進退,識相地撚起帕子,欠身說道:“紫硯恰巧眼下獨自一人,華歌這就替晖少爺支來。”
我意興陡起,說道:“倒是不必,你說了她在哪件閨閣,我親自上樓去尋。”
紫硯姑娘新近不久,住的地方只能是二樓的偏間。
還未叩門而入,我倚在門扉邊,就聽得裏頭的悠揚筝聲,如泣如訴。婵娟與共,一曲悱恻竟勾起了我心中的苦楚。
當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一腳踏進了屋中。
“公子?”紫硯柔情一聲道。短短一聲,已經破敗了方才的韻致,這樣久經人事,紅塵煙雲的聲音,全無琴筝的幹淨。
“妙哉妙哉,一曲動人。沒想到雕花樓裏也能有這麽藏龍卧虎。”我依舊情不自禁地為她鼓掌。
紫硯似是羞赧,嗲聲道來:“公子可是見笑了。奴婢這等拙技,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不請我好好坐坐?”
紫硯雖是新來,卻被j□j得甚好。她引我到桌前,拿出兩只招待貴客用的金瓯,各斟上滿滿一杯。我眯眼看着她舉杯,接着一飲而盡。她說:“公子為客,紫硯理當敬上一杯,晖少爺您說是不是?”
我一時驚住,竟是這麽快的發覺我的身份。當無意之間又瞥見身上佩的那塊血玉時,我又明白了。京城浩大,不過只有我身上才有這麽一塊招人眼紅的禦賜佳品。我也不推脫,陪着她喝盡杯中酒。
“晖少爺若是覺得紫硯的名字拗口難記,那便見到我就想到筆墨紙硯這個詞了。”紫硯精明地一杯一杯灌下來。我酒量極淺,眼見着一壇未盡,我已飄在雲裏霧裏。
眼前的人面色酡紅,拈花而笑。她玉步微擡,踱到我身後,細致地替我捶腰捏肩。我氣息越發地沉重,酒氣一波一波地燒着胃,眼神迷離,終是粗暴地将她揉進懷裏,道:“寬衣解帶,這樣的事情你應該會做吧。”既然同為俗人,又何必遮遮掩掩曲意而道。
紫硯半推半就,很快就與我扭倒在床上。
我雙臂支着,看着身下呼吸粗重的人。就一眼,紫硯突地變成了宋默如的模樣,我有些微的愣怔。心裏那時是極暢快的,我毫不猶豫俯身吻了下去。
待到醒來,已是午時。
屋子裏仍是陰冷,即便日頭順着罅隙投了進來,也難以緩和。
我合着眼,向身側的紫硯吩咐道:“你怎個也睡了這麽許久,起來替我倒杯茶水。”我喉間燥熱,發出的聲音也是喑啞。
“餘、晖……”我聽到了同我一樣低沉難聽的聲音。
我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看着躺在身邊的宋默如一時凝注。
他無衣蔽體,僅有一層錦被掩着他胸前的點點櫻紅。一瓢涼水從頭到尾将我淋了個遍,我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靠回床架上。床架年代久遠,發出一陣吱呀,酸人牙床。
宋默然不再是尋日裏的能言善辯,他倉皇地扯過身上的被子,意欲掩蓋住身上的痕跡。我冷眼傍觀着他可笑的舉動,欲蓋彌彰我想宋大人不會不知道。看着他似有委屈卻又無從去訴的可憐模樣,我攢成拳的手漸漸在被子底下松開了。
“多謝。”宋默如擡眼與我對望,細語輕聲地道。
我嗤笑一聲,不明他的意味,便就咄咄逼人地回道:“謝?我一個乏善可陳劣跡斑斑的纨绔子弟有什麽可以讓你謝的。”
宋默如沒有要止言的打算,他仍是睜大他那雙水波斂起的雙瞳,對我堅定地說道:“昨夜,多謝。”
我舒展右臂,搭在床架上,斜睨他一眼道:“宋默如,默如二字換到你身上怎麽如此聒噪。”
宋默如也撐直手臂坐起一段,他斜倚于我的右臂上,頭枕着我的肩頭,尴尬地自嘲道:“朝堂之上,無人肯聽我的一番說辭,沒想到私底下我也這麽招人嫌鄙。”
他笑得自如,可于我聽來太過悲涼,聽得我一陣心酸。只是,他這話的由頭怪罪到了當今聖上,我縱是再目中無人,也不敢評斷聖上的一舉一動。我攬起右臂,将宋默如圈進懷裏,輕拍他手來緩解他的不甘。
他順從地縮進我的懷中,瞬即我的胸口透進來薄薄的涼意。
“懷才不遇實有太多,想要伸展拳腳并非易事,聖上只是折中考慮,時候未到而已。你此等才氣吹氣勝蘭,又怎有人會舍得埋沒。”我一時心軟,出奇地寬慰起他來。言語之間,也盡量避免了沖撞。
“多謝……”
聽到這兩字,我縱情大笑,“怎麽你對我只有這兩個字會說?”
“不只。”宋默如翻身躍到我胸前,緊緊封住我還欲說的唇。
出雕花樓的時候,只剩了我一人。宋默如完事之後,就抽身離去。
這讓我本想着要說給他的一番話,變得無地放矢。
滿街的喜慶,滿街的吆喝。
我夾緊了身上的狐裘,坐上府裏的轎子。紫硯雖沒好好伺候我一晚,卻明事理,這輛轎子便是她差人去餘府替我叫來的。
“阿蟲,我爹昨夜有沒有說什麽?”我挑開轎子的簾幕,照例問道。
阿蟲就随轎前行,立馬答道:“老爺問了聲少爺去向,也關照了小的明日務必要請少爺回家臘八祭祖。”
我冰涼的手回溫了不少,語氣都急切了幾分:“加快些腳程回府,明日清晨就替我去引觞苑裏請最好的廚子來。”
“王公子不是約了少爺去谷蟄客棧裏聽書去嗎?”
“那你再去趟王府,告訴王匡一聲明日不得空,不随他去了。”我放下簾子,呼吸都順暢了不少。
此後,一直到臘八晚宴家父回府前都得意地不得了。我跟着引觞苑裏的廚子做了一鍋別出心裁的臘八粥,小心細致地端到觀夜閣的桌前。
家父似朝中有事,今日回府竟是一拖再拖到了夜幕深臨,寒露厚重。
他卻沒有我意想中的興致,帶着一身的火氣,潑了我周體滾燙的臘八粥。
至今我仍記得他當時的咒罵怨怼。
他說——
“叫你餘晖還是有辱這個名字!”沒有一個字是市井粗鄙的閑人閑語,全是他一貫雕琢文字的方式。字如利刃,在心頭越紮越深。
我猶記當時蒼白地問他:“不然,我該叫什麽?還是幹脆連餘都不要姓了?”
娘親在一旁哭成淚人,她理過的紅妝都因她哭得梨花帶雨而花成一片,她抖着手指想替我擦去身上的粥漬,卻次次都被滾燙的粥液吓得縮回手去。
“老爺,晖兒又怎麽了?”
家父氣得拂袖,上唇須乍起乍落,“妄議天子這等重罪你也敢犯!”
這都些都是唱得哪出?我茫然又驚惶地辯道:“我沒有……”
家父一步躍到我跟前,攢住我的前襟,厲聲道:“宋大人言之鑿鑿,你還準備抵賴?!”
宋默如,竟會是他。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一如先天失聲,喉間滾動,卻擠不出任何一個字來。我僵硬地昂起垂下的腦袋,直直地将家父望盡心底。
疑問尤多,卻不知從何開口。
我不禁嗤笑連連,枉我還想和他……罷了罷了!
家父随即差遣下人擡來餘家自祖輩傳下的藤條,在觀夜閣那般夜涼如水的景致之下,當着芸芸仆人,手腕般粗的藤條毫無留情地抽到我的身上。
背部每一寸肌膚都在灼燒,原本因留候寒天太久而發涼的手掌也燥得熱出了汗來。我沒有數家父到底在我背上抽了幾下,娘親在一旁手足無措,她不忍再看向我那慘不忍睹的背部。家父似乎知道娘親所想,他捷足先登命丫鬟捉住娘親的手,以免她撲到我身上來,代我受過。
寒風凜冽穿堂而過,我身上忽寒忽熱,卻只得跪在桌邊,唇齒齧合捱過一波一波襲來交臂歷指的痛覺。天凝地閉,風厲霜天,撲了粥湯的缯绡褂子一灘一灘地發着陰濕汽,胸前冷得就像立馬就要熬上一層薄霜。
腦子昏昏沉沉,我只覺得精神不濟。家父鮮有會如此大動幹戈,怒發沖冠,但他畢竟上了年歲,經不住長時間的折騰。約莫在我脊背上不停地滲出混着膿水的血珠時,家父到底也精疲力竭了。手上的藤條被松開,滾到了我腳邊。
我力困筋乏,形容枯槁。後背的大力被瞬時抽走,我只能勉強撐在石地上,雙臂肌肉都在不停地顫抖。垂頭映入眼簾的便是自己已經沾污的褂子,我苦笑連連,昂首霧裏看花,我知道家父就在那一團看不真切的朦胧中,“褂子,全污了……”
我聲音哽咽,直到臉頰一片陰涼,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泣不成聲。
“我沒有說……可我知道你不信我。”
天底下的人有那麽多,你為什麽要偏偏選我這麽個不成氣候的混賬來扮你一直記着的兒子?
我想念出一番偉業,我日日夜夜焚膏繼晷你眼瞧不見也無妨,你卻偏偏說我是雕蟲小技,因為你心裏頭的寶貝兒子年僅三歲就能吟誦唐詩首首,而我到了十五六歲了才起步。
後來膽小怕事的我被你三句打罵吓破了膽,戰戰兢兢得過着你想要我過的日子。你卻人前人後地搬弄我,說我不思進取,說我敗壞門風。
我做不到你心中的餘晖,是我咎由自取。東施還想要效颦,我早就應該掂量自己輕重。
所以,你不信我,我不會怪你。
“我不叫餘晖了,叫餘無能,好不好?”
眼前明亮的燈火暗了片刻複又亮堂了起來,我依舊因為發熱而分辨不清景色何如。額頭已經燙到瘆人,更不消說身後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我氣喘連連,喉間像是被條白绫扼住,呼吸不暢。我幹咳不止,掩嘴低咳那一剎那才發覺家父已經走到我面前,他那雙泥垢渾然的黑靴就在我膝蓋的不遠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