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淚劃進嘴裏,苦進了心頭。我莫名的想騰出一只手來,替家父拂去他靴尖的塵土,可還沒出手,我就斷了這般念想。我遭人诟病,他向來視我為草芥,指不準會當着我的面一把火将我碰過的鞋子燒為灰燼。
我不敢做,全是因為害怕如此的屈辱成真。
驀地,敦厚的掌心覆上我的額頭。
異樣陌生的觸感,即便掌心透着的溫良可以緩解我身上的高熱,我還是不适地向後紮了一下。
家父的手掌卻又貼了上來,他替我拂去了眼角的淚。我不再抵觸,可它卻又被霎時抽走,而我的身形就只能在薄涼的空中晃了幾晃。
便是不通藥理的人也了然我是熱病逼體了,這股持續不下的高溫燒得我精神恍惚,我全靠一絲意念吊着。如今細細想來,那絲意念究竟為何,時間隔得久遠,我也不甚清楚了,恐怕就是僅存的僥幸,想要看着家父得知真相,捶胸頓足,從今往後待我捧上雲霄的好夢罷。
很快,我便知道自己方才是幾多可笑。
“去堂屋裏給我跪着,好好在祖宗面前反省,你要知道聖上怎麽會無中生有。”家父如是說道,加重了其間的語氣。他的手從未握過刀戟,只是游走于各式各樣的筆中,這樣一個文文弱弱的手掌,卻輕易地将我提起,在我背後猛地一掌,催着我前行。
我一個踉跄,好不容易站穩,慘笑着卻望,“褂子,污了……”我又一次提醒到,說來是提醒,更像是自嘲。
這缯绡料子還是家父那日興致尤高陪着娘親一同出去選的。回來時,他手裏就拎着這麽一匹料子,見我恰巧也在府裏頭,便直接贈了我,道:“這料子花哨得緊,只好給你了。”
家父嘴犟,可我心裏頭曉得這是他專門為我挑的,連紋樣還是時新的。
難得的關切真恍如昨日。如果可以,日日夜夜就讓我重溫那一片刻,我也願意。
家父終在我意料中倉皇地咽下了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看着他憋悶的樣子,我體內的郁結瞬時清除,顫着上身止不住地笑,眼淚都笑了出來,順着頰線滑到褂子上,暈開又一灘深色。
“适才爹爹該用尋日那樣的疾言厲色,不然我這麽不肖怎麽曉得其中的分寸。”眼淚風幹了,心也就涼透了。我勉強揮起衣袖,示意娘親不必跟着,獨自摸索着去了堂屋。
堂屋裏只有淨若水色的月影,斑駁的牆型柱影掃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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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去,堂屋的陰濕汽就逼得我骨架似碾碎了的疼。我咧着嘴盡量不從喉間發出叫喚聲,強忍着膝蓋的刺痛,跪了下去。
一跪便是一夜,再起的時候,已是朝霞破暝,堂屋裏被白光金線勾勒,漏窗上的錦鱗紋樣都似活鮮了起來。我半蜷着身子,一時無法習慣如此的光亮,背後的傷口都黏住了布料的邊角,微微一動,都要扯下一小塊血肉,又将好好的淡色褂子染上是非。
其實昨夜跪着跪着體力就不支了,燒昏頭的腦袋重重砸到地上,也不記得那種血肉迸濺的痛感,唯獨現在還有些昏昏沉沉,磕出的淤青隐隐作痛。
我還在努力回憶着昨夜的情形,門扉突然被推開,一陣寒風,我冷得哆嗦。
“少爺,快把藥喝了吧。”是阿蟲稚嫩的聲音。也不枉他一直跟着我,鑽空子進來給我一碗湯藥。
嘴幹唇裂,泛出的血腥味直逼喉間。也管不上那麽許多,我亟亟奪過阿蟲手上的藥水,當做是解渴的泉水一飲而盡。
苦澀辛辣嗆得我猛咳,我拊膺努力壓下,因着背後新裂開的傷痕伴着舊痕雙管齊下齧噬着我脆弱的神經。
阿蟲大約是注意到我身上可怖的傷痕,古往今來只怕鮮少有獨求風流的少爺變成我這麽一副不人不鬼的慘相的。他含着眼淚打量着我,連忙将身上我才賞賜的襖脫了下來披到了我身上,嗫嚅着道:“少爺別嫌棄是奴才穿過的衣裳,暖和暖和總是好的。”
鮮有人對我如此上心,平日裏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些話吊在嘴邊的我,竟也覺得鼻酸眼澀,幾欲垂淚。可我卻不願哭出聲來,雙唇被抿作一條薄線,我緘默地抖着肩将襖弄得愈發貼身,看着阿蟲唏噓抽噎的模樣,我要說心裏沒什麽苦楚全是一番胡話。
管家卻在此刻過來,我以為他是要來拿下阿蟲的,給他冠上什麽違令的罪名,遽然将阿蟲攔到身後,冷聲問道:“你倒是好興致,清早寒鴉啼鳴擾人得很,莫不是诓你來此的?”
管家仍是那樣無關痛癢的聲音,一如青花白瓷般素淨。他卻說了另一遭事兒:“皇上傳旨要少爺即刻面聖。”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我妄議天子冒犯天威這檔子被宋默如七拼八湊的事情。
早就知道這件事料理起來沒有那麽簡單,就算家父在府上給我一頓伺候,聖上那裏也一樣的不好交差。
我竭蹶地站起,理好被壓垮的衣袂,将蓬松的散發攏于耳廓之後,正好儀容之後方向管家吩咐道:“從我屋裏找幾個伶俐些的丫頭,讓她們速速備好銅盆和衣物,我洗漱好了之後再去。”
難得管家也能面露難色,他頓足搓手,又不方便同我發作,只好道:“少爺只怕不可,皇上那頭催得急着呢。”
我嗤笑了一笑,寒言道來:“那我要是穿了一身帶血的褂子面聖去,再給我扣個以下犯上又該如何是好?”
管家進退維谷,又辯不過我,只好認了。
我當時所說的都是無稽之談,用來糊弄我們府上人罷了。我口中的速速,全是玩笑話。上至衣襟,下至鞋靴我全要好好考究一番,人人口中道來的“風流混賬”,怎麽能名不符實。再者,我本就是無罪之身,非聽信讒言将我立作罄竹難書罪不容誅的惡人,讓聖上等上個一時三刻也算是解解我心頭之恨。
不過說來,将往事與今日串串,聖上于今年再遇之時對我說的那句讓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話似有了溯源,他說——匆匆幾面,算來算去都是朕等着你的,倒也是心甘情願的。
真好,有人待我心甘情願。
屋裏的銅鏡太亮,我斜去一眼,就看見了自己這張千瘡百孔的臉,蒼白憔悴和褪不去的倔強。我一掌扇開這折騰人的物事,倒也身後的丫鬟吓了脫手,一把扯落了我背後的血衣,霎時血湧,我唇色都白了一陣,硬是咬住了下唇才不出的聲。
“少爺……”她抖着尖音試探。
我冷汗直冒,寒聲道:“怎麽?覺得我不是這府上的少爺了?”衣服落在胯間,還有一半仍留在身上,齧合着我的皮膚,烙鐵似的灼熱。我嘶了一聲,繼而道:“把接下來的處理好了,不然你自己掂量着辦。”
丫鬟低聲啜泣,她這回謹慎了許多,冰冰涼涼的指尖無意擦過我的脊背,一寸一寸緩緩地血衣揭了下來。都是已經結痂凝固的東西委實費力,我總能間隙地聽到身後她吃力的喘氣聲。
我也是極痛的,這樣弄分明是将戰線拉長,錐心的痛幾近将人麻痹。可我也不知是中了什麽瘋魔,從方才起腦子裏就全是宋默如的模樣,他抱着我的脖頸羞赧地親吻的場景,他的唇冰涼的似沒有溫度,而實際上人卻只管着臉紅作一片。那時的感覺也一如現在,我渾身滾燙如火,而他薄唇涼如水,我曾以為這樣他是救我于熊火中的光明。
“可你來是害我的,水也是可以溺死人。什麽都是我自作多情的以為,到頭來你和我是一類人。”我默着聲道。滿滿雪色将所有的聲音都壓了下去,包括我人微言輕的一句。
丫鬟抹去了一把額頭的密汗,她的手也逐漸熱了起來,好不容易總算将血衣揭了下來。
“少爺,要不先摸些傷痛藥?”
“自作主張!還不快把那件玄色長衫拿來!”我喝斥丫鬟多事,讓她放下手中的外創藥。
管家辦事妥當,早就命人備好轎子,選的全是府裏力氣大又腳程快的。
臨了入轎前,我一手挑着紅色幕布,随口問了管家一句:“我爹爹呢?不在府上?”
管家向我微微垂首弓腰,答語道:“老爺今日天未亮就去朝觐了,至今還沒有回來呢。”
我脊背一凜,放下了紅布,匆匆鑽進了轎裏。
一路颠簸,那群小厮走得急促,我坐在轎子裏都偶感不平,背後的傷口似乎又有所崩裂,我能感覺到血液順着肌理滑下帶來的癢癢的感覺。
幸好今日穿了件深色的,多多少少還能遮住點顏色。
待轎子落定的時候,貼身的薄衣都吸住了我的後背。
皇城肅穆,容不得人的踐踏。這是我唯一一次來到這麽富麗堂皇的地方,滿目金紅。早就聽聞苑囿景致攬勝,橫橋卧波,綠水映林,美到目不暇接。只是此地再怎麽精妙,也揮脫不去與生俱來的壓抑感。我甫一走進皇城,就覺得胸悶氣急,背部宿夜的痛仍在,襲來一陣強烈的暈眩。
給我們領路的是聖上身前的紅人曹公公。公公一張白臉,兩片唇瓣卻是紅得妖冶,他細細端量了我的上上下下,隔了許多拈着聲音問道:“餘公子身子還頂得住吧?”
我淺笑連連,和聲回道:“自是如此,我身子一向強健。”
“皇上在大殿呢,公子且得從速了。”
我朝曹公公作揖道:“那勞煩公公領路吧。”
“皇上就在裏頭等着了,公子進去吧,老奴先行告退了。”曹公公向我躬身行禮,道了聲先行。
我在殿門前立了片刻。
陽光打在背上,外衣被曬得暖暖的,霎時我的腳步也輕飄飄就這麽走了進去。今日要面對的,還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毒蛇猛獸。
“餘晖你總算是來了,請你一趟還真是不容易,就不必多禮了。”聖上句句帶刺,可見他認為自己一代明君,覺得竟會被我這樣的俗人鄙夷是多麽可恥的一事。
我還是向他深鞠一禮,凜直着背聽他發落。
“既然來了,我也明人不做暗事,宋卿你來說說那日的情形。”
我的腿微不可見的一抖,方才一直心思旁逸,絲毫沒有發覺空空大殿裏宋默如竟然也在。我故意望向他,努力保持着尋日裏輕佻的笑意,“宋大人也來了,前日一別後,也不知大人身子如何了?可還消受得了?”
宋默如聞聲擡頭,卻很快落了下去,雖短短須臾,我卻看明了他眼裏的驚詫,确實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也能虛與委蛇,将床笫之話說到這種程度。
他在我身側繞過,步子明顯頓了許久,這一定是我身上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的緣故,就算穿了件掩人耳目的衣服,氣味可是遮不住的。
“回禀聖上,微臣不敢妄言,餘晖确實是非議了您。”
作者有話要說: 求點。。。。求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