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蟲屈在我身旁,警惕地聽我說完一字一句。他并不清楚我同宋默如之間的前塵往事,唯一的一次照面可能就是那次紅梅樹下,但他卻本能地覺得他非善類。每每聽他說起“宋大人”三字時,都是咬牙切齒深惡痛絕的苦大仇深模樣。
見我仍是事不關己的态度,阿蟲登時放松不少,廢話上一句道:“少爺,還是按從前的法子無需回禮?”
我只是輕聲地應了。自能從大殿裏活着回來時,我茅塞頓開了不少。宋默如是注定要翻過去的一頁,縱使這頁上你流過多少淚,為它肝腸寸斷,只要過去了,那就是得忘記的。
一個人沒心沒肺,才能無苦無憂。
驀地,我話鋒一轉,随口相問:“阿蟲,你覺得我近些年來如何?”
阿蟲愣了頃刻,随即搔首憨笑不止,“少爺就是少爺,待阿蟲還是和以往那般的好。”
我似若有所思地颔首,不語。習慣性地按住心口那片位置,我不禁苦笑連連。習焉不察,也是阿蟲呆在我身邊久了,也難為他發覺我作何改變。
頭頂上被接連砸得鈍鈍的,我抽出一只手來探,掌心也被滋潤一番。
年關将至,注定雨恨雲愁。
“幹淨冬至邋遢年,今年看來要不停歇了,回屋吧。”我伫立細雨煙雲中,只聽得到自己的聲音。
阿蟲踮着腳用他的寬袖替我遮雨,模樣甚是滑稽,“少爺,今早王公子請你去他府上一敘。如今落雨了,還去嗎?”
我快步躲到回廊處,分明是想要躲雨,卻又揀了一處嗆雨的美人靠上坐下。雨勢漸漸大了起來,我遙望碧青色的天,已被缱绻難離的碎雨漸染得恍恍惚惚。
“去啊,為何不去。”我摸摸一頭青絲,将濕不濕的感覺爬滿了整只手。
除了王匡,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尋誰人。府上是呆不下去的了,偌大的宰相府,形形j□j的家仆侍從,置身其中卻還是讓我覺得孤苦伶仃。王匡縱是無趣到讓我作嘔,也比起我一人深埋于形只影單的好。
午時,驟雨已停。我換了身新衣去王府。
輕裘寶馬,香車美人。我與他共處一處,無非就是這麽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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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晖你近來好大的架子,三延四請地你才肯過來。”王匡在正廳的門前逗着他新買來的八哥,斜睨我一眼,輕浮又放蕩。
我嗤了一聲,越過他直接進了廳裏。
“你這人,最近越來越不講兄弟情誼了,怎麽好端端地看不見我似的。”王匡一手提着鳥籠,一手叉腰,站在朱門前手舞足蹈活似潑猴。
我觑了一眼,無動于衷。
手邊的方桌上正好放着頭遍沏的普洱。壺蓋掩不住茶香,滋溜溜地朝外冒着。我會心一笑,起身熟絡地從供桌上摸了一只白瓷杯回來,獨自斟了一杯。
茶色渾紅,冷冽冬日裏如驕陽卻不似火,輕呷一口,通體自然。
“這可是上好的陳茶,你們府上好貨不少。”我放下杯盞,望向匆匆而入的王匡。
王匡這人不太意思,喜歡獨食,摳門小氣的緊,從前就不與我瓜分些淘來的玩意兒,從來只上相府去坑蒙拐騙,如今正巧我撞上他私藏的普洱,他委實難過心痛。
王匡提着茶壺将其放置旁的桌上,口中碎碎道:“沒曾想到你今日來得這般早,險些一壺仙瓊玉露就悉數進了你口裏。罪過罪過。”
沒的好茶暖手,我一時身上覺得發寒,只好搓搓手道:“不過是喝了你一杯普洱,你還不時常上我那兒去诓敬亭綠雪,統共就沒有多少,一半還去了你那兒。”
王匡被我一語戳破,羞赧難耐,霎時面色酡紅。
他曼睩四處,道:“天下誰人不知,除了皇城就屬你們相府好東西多了,但凡是進貢的,但凡是皇上能想到的,哪次沒了你們府上的份?可你說說,皇上哪次沒想到你們,你小子雖不逐于廊廟仕途,得到的賞賜比那些青年才俊多了多少。”
我窺了他一眼,輕笑說道:“你這話夠酸,酸得熏人。”
“嘿嘿,那我可不敢。”王匡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也替我杯裏的滿上,“不過,前日裏見到你們家的老爺子,可是愈發的壯實了。吃香喝辣,小心步履蹒跚,一腳摔個大跟頭。”
見他一人捧着茶水笑得甚歡,我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杯盞,正色問道:“王匡,你究竟要說什麽。”
“沒,沒。”他擺擺手,仍舊笑得滿臉盎然,“碰巧想起你爹爹将欲栽跟頭的模樣,覺得萬分好笑罷了。”
我冷笑一聲,“不敢不敢,怎比得上你爹爹萬裏挑一的模樣。我近來還覺得你爹爹面善,也是方才想起的,像極了說書先生常說的龍王宮裏的龜丞相,極像極像。”
王匡登時就笑不出了,苦着張臉,這回換成他萬分悲戚了。
“是我太無趣了,說得不夠好笑,得罪了。”我放下瓷杯,假意拱手謝罪。
我不是瞎子看得出王匡心裏是不平的,可是他不能忤逆了我的意思,我爹為相,他爹是太傅,只能奉承着。他讷了片刻,方扯了扯我的衣袖道:“我以為你不喜歡餘相,故用他來逗你歡喜的。”
“難為王公子肚裏沒墨還要遣詞造句,真是意外的好笑。”我冷不丁甩開了他的手,氣氛再次凍結。
王匡有些壓不住惱意,他火氣頗大地側過身去,背直倚着紅木椅。他一字一頓,說得用力,“那我與你說個事情,算賠個不是了。”
我揚眉,道:“那我便洗耳恭聽了。”
“昨個你走了之後,陳應沂就後腳到了我府上。”王匡故意頓了頓,見我沒什麽動靜,繼續道,“他三月之前,去過了一趟橋水鎮。”
我腿肚子猛地抽了一下。
橋水鎮,那裏有一個我認識的挂名縣令——宋默如。
“陳應沂過去也是任務在身,他如今頂的是宋默如當年的職位。宋默如當值的時候一些文案弄得不清不楚,旁人也不了解其中原委,他只好請了一道旨,親自去問問。不過那窮鄉僻壤的果真不是什麽養人的地方,陳應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去到那裏,一過去就生了場大病,據說當年宋默如過去的時候反應還要激烈,本來就纖長的一人,變得人如紙薄,如油盡燈枯。”
我緊緊攢着拳,咬牙道:“說夠了沒有!”
“可他那時卻撐了下來。陪在宋默如身旁的小差們都知道,他每天就愛往山頭坐着看太陽落山,即便因趕路途中落下了風濕的毛病,也不曾停過。陳應沂還說,宋默如幹癟得不具人形,早年裏京城樂道的翩翩俊郎,如今是孱弱得不堪一擊。身上穿的是粗衣短褐,俸祿還不夠你喝一杯敬亭綠雪。”
聽着他的話,我腦子盤旋的都是他兩年前送來的禮物,一幅字畫我不懂欣賞,但那串玉石我是懂的,價值不菲。他一張蒼白枯槁的臉,他微駝的後背,以及他坐在山頭靜觀日變,只為餘晖。
王匡還在絮絮叨叨不停,我卻聽不進了。拂袖一把掃開了桌上的兩只瓷杯,杯子落地,滿地碎片。
王匡被這陣仗吓住,忘記了說辭。
“你再胡言亂語試試!”我對着紅木椅就是一腳,怒氣沖天地離開他們府上,不顧身後倒地的椅子和一地殘渣。
接下來的幾日,王匡也囑咐過小厮來請我去一敘。
我理所應當地置之不理。
獨自一人的日子愈發的不好過了。
娘親借着要過年的由頭,把阿蟲從我身邊支開了,如今只有阿布一人前前後後樂意跟着我。
“知道雕花樓是什麽地方嗎?”我坐在庭院裏,難得操琴。
一曲思故人了無,阿布才敢作答:“阿布從前只知道跟着老父親,別的什麽都不知道。”
指尖流連于筝弦,我與阿布聊了起來:“倒是沒問過你,從前是做什麽的。”
“以前生活也沒個着落,只好跟着老父親天不亮去山上拾些好燒的柴火,便宜地賣給一些小店裏。賣的好就能湊上一天的飯錢,有時還能喝上一鍋青菜湯呢。”阿布過去日子苦不堪言,但他好似并沒有這種感受。
“來府上覺得如何?”
“老爺夫人晖少爺都是好人,這是我頭一年不用挨凍,還是多虧了晖少爺。晖少爺不也常說自己不難伺候嗎。”阿布說着說着,掩嘴笑了起來。
他生的不巧,粗眉小眼塌鼻梁,看見他笑,我卻也跟着心情好了起來。
“背後傷如何了?你可倒是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疼的,難得你也不怨我。”
阿布下意識探了探後背,臉上擰巴了起來,“不打緊不打緊,我老父親也說,男兒放放血,保準活個長命百歲的。”
我縱情笑了起來,琴也彈不下去了,“方才我奏得怎麽樣?”
“好!真好!”
我起身正襟,道:“只可惜雜念太多了,如今你随我去趟雕花樓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