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和原來的一比,改動過了哦!~
阿布并不熟絡雕花樓是什麽地方,他一時呆如木雞,隔了長久,他才鈍鈍地點了點頭。他眉目都淡淡的,似愣住了,但從他那對簡小明亮的眼睛中,我看出了他一股抹殺不去的激動。
主仆二人一拍即合,收拾自然就預備上路了。
阿布轉身就往馬廄的方向跑去,我見勢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和聲吩咐道:“何必多此一舉。你不是說對京城路不太熟稔嗎,我們一道走去便好,也好讓你順便識識路。”
阿布呼吸重了起來,被我捉住的衣袖也低低地顫抖着。他面色漸轉緋紅,張了好幾次口才道來:“自然是遵從少爺的。”
“那好,你現在替我去備好手爐,記得裏頭多放幾塊新炭。”我松開了阿布的衣袖,撿了庭院一處空閑坐下,背倚妖冶紅梅,“我于此處等你。”
經過了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的瓢潑大雨,今日天公總算做了次美。
暖冬和暢,可我手裏的爐子俨然是燙手山芋一個。起初,我還覺得凍得手腳僵硬,踩到地上麻麻的痛感,現在将近行了一半的路程,脊背熱出了一身稠汗,緊緊地吸住了亵衣。
與我相對的,阿布整個人縮手縮腳,一身舊棉衣并不能給他多少緩和的機會。
“你替我拿着會兒吧,瞧你凍的。”我借機将手爐硬是塞進了他手裏,寒風與濕熱的掌心相接,霎時神清氣爽。
阿布躊躇不安,他捧着手爐進退維谷,為難地輕聲說道:“晖少爺,這、這恐怕不合規矩。”
他聲音弱弱的,我知道他這是不願忤逆我的心意。我最反感拖拖沓沓拿不出個定數,寒聲打斷他,道:“我只再說一次,你給我捧好了!”
“多謝,多謝晖少爺。”阿布似無語凝噎,他喉間滾動了數次,才擠了這麽一句。他一時垂首淡望手爐,讓人無法辨清神色。
我止住了發汗,步履也就輕松了不少。不過是晃眼而過,雕花樓近在眼前。
阿布一路上如履薄冰,謹慎地捧着手爐,如視珍寶。他沒有開口說話,默然地跟在我身後,左右打量着身邊新奇之景。
看着他略市井的模樣,我出奇地沒有嫌惡,僅淺淺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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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住腳步,遙指前方一塊鑲金匾額,轉身對随行的阿布說:“這便是雕花樓了。”
雕花樓,京城第一勾欄院,坐穩如今的位子也有她們的獨道之處。尋常的青樓,一群女子舞衣薄紗,翩跹流離,袒胸露乳地站在樓外招徕生意。但雕花樓卻并非如此,倘若只在外面瞧瞧,絕對不會聯想到其中的魚龍混雜,還當是做本本分分的生意。
于是阿布見到了之後,才說了一路上唯有的一句話,“晖少爺果然眼光獨特,好生威武的酒家。”
“晖少爺今日是哪陣風開了眼把您給吹來了?都好幾天不來了,姑娘們可都想得緊啊。”
甫入門檻,胭脂水粉味兒濃得刺鼻,阿布在我身後猛咳了好幾陣,臉都憋出了燒紅色。雕花樓裏的柳媽媽眼毒得很,我套了件鴨青色褂子,顏色暗沉低調,她也能一眼将我辨出,快步靠到我身邊來。
我侍弄侍弄衣袖,倏地一抖,将她吓得一抖,識相地挪後了一步。
柳媽媽細着聲音,故意仿照豆蔻花樣的女子,只可惜東施效颦,說得我胃裏翻江倒海,“今日正好泠芝得空,她可是為了您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啊。”
她還在自說不停,我偏開視線,往二樓處掃去。雕花樓這樣的地方委實是一幅畫卷,各盡人間俗世粗鄙。二樓每處,不論是虛掩半敞的香閨,或是僻遠狹窄的犄角旮旯無不是男男女女蜷作一團,互相取樂。我不禁冷笑,可我知道這個地方我不少來,我所不堪的事與人,我與他們同流合污,想到這層,我原先的好興致化作一盤散沙。
這裏唯一幹淨無暇的,只剩我背後的阿布了。
“怎麽?還不出去等我,要和我一塊在這裏逍遙快活不成?”
阿布也深受我陰晴不定的難弄脾氣的困擾,他撇了撇嘴,低聲道:“小的遵命。”
估摸着他大約走出了這間混雜的樓宇,我緊握的拳頭才漸漸松開,掌心一層薄汗。
柳媽媽始終等着我的回複,她不敢再造次,沒等我下定論的時候随意就把姑娘找來。我細細掐算,三四年前,王匡帶我來此處尋花問柳,繼那次後,我找了不計其數的姑娘,如今泠芝這人我也些許的膩了。
突地,我想到了一人。
“那個叫紫硯的呢,我險些就将她忘記了。”
我确實沒有扯謊,紫硯畢竟是活在和宋默如有關的日子了,經過那檔事情之後,我把有關的人都盡可能地忘記,結果反倒是弄巧成拙,該忘的像刻在心頭一樣每天都會惦記着。
柳媽媽長嗟一聲,語氣頗有怨怼,“紫硯初來雕花樓的時候,我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假以時日一定能做一方花魁。可誰知道她那麽死腦筋,說是除了,”話到此處,柳媽媽瞧了瞧我,欲言又止。
“說下去!”我扭了扭手腕,厲聲逼迫道。
“她說不是晖少爺,就不從。為此我用盡手段,她寧願被我整死,也不願開門迎客。我們做這個生意的,總不能招死人攬晦氣,我就當養一個廢人吧。”
都說煙花之地難覓真情,我自然也是不信那個紫硯姑娘對我是那般精誠所至。我斜睨一眼柳媽媽,誘惑着道:“我自是不能讓你做了虧本生意,她在哪處?”
對方聽聞此言,一下子就來了精神,湊到我耳畔細語道:“晖少爺有所不知,紫硯的房間從未換過。”
我下意識地仰面,試着回憶三年前的暗紅色門扉和那一曲琴筝的純粹。
一襲绾色長裙,紫硯正撩撥着鬓邊的碎發,同我方才一樣,四處打量着一出出人間鬧劇。她半倚着門扉,像是立在那兒一段時長了,只可惜适才我并未帶眼望見。她臉上始終是青樓女子那種輕薄的笑容,眉眼間卻甚是無情,就算面前是一個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屠夫只怕她也能笑得傾國傾城貌。
“到底不是清白出身。”我默默在心裏扼腕而嘆,往柳媽媽手裏塞了一錠紋銀,匆匆抽身上樓。
紫硯背着身,看不見在她身後五步之遙的我。
“筆墨紙硯。”我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她先是一怔,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隔了倏爾才緩緩轉過身來。給我第一感覺的,永遠都是她那雙眼睛,此刻水汽盈眶,幾欲垂淚。
“晖少爺。”紫硯速速從袖間探出一方粉帕,在眼角抹了抹,剛剛複雜的表情一晃而過。
我邁步走到她身前,假意嗔怪一句道:“看你樣子,似是不太待見我。”
“哪能呢。”紫硯收拾從容,以我頭次見到她那樣一貫的游刃有餘應對着,“聽到晖少爺那句話觸景生情罷了,要知道我盼今日盼得都快黑夜白晝不分了。”
我莞爾,靜靜地聽着她說,腦子裏卻不是面上那樣不動聲色。我雖不是官場中人,但因為家父的身份也算是閱人無數,紫硯想瞞我,還是欠了火候。
聽柳媽媽所言,紫硯是動足了心思要見我,可是真當我和她會面的時候,真正令她動情的似乎只有那麽一句——筆墨紙硯。她見了我,我分明從她眼神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中還有些些微的抵觸。
當然,這全是我的一家之辭,僅憑我的推敲。
“不請我進去坐坐?”我一手推開門扉,口氣不容置喙。
紫硯閃身,裣衽道來:“晖少爺請。”
這屋裏的一景一致沒有分毫變化,三年前的一夜悉數落到我腦子裏。
那一對金瓯,那一盆紅梅盆景,全都還在,只是物是人非。
我不自覺地走到窗前的紅梅處,撫弄花枝,并未問詢房中一成不變的陳設,而是問了另一處:“你這裏怎麽也種了這個家夥?”
紫硯秀步輕移,換到我身側,“一位故人的喜好罷了,種着玩玩。”
“這可惜都枯了,不然這時候開得正好呢。”我折下一枝枯葉,清脆一響,足可見其內裏空乏,“這土都龜裂成這副德行了,你起碼有兩三年沒有打理過了吧。”
紫硯挪開身影,轉到桌前坐下,“人如花花似人,開得如火如荼時如日中天,現今全敗了,救也是救不活的,就任它去吧,也免得我睹物思人。”
我又折下一段空枝,偱偱道來:“三年時長,能讓你整日圍着這麽一盆敗興之景的,恐怕也是了不得的故人吧。”
“縱是再得意的故人,也不及晖少爺在我心中的分量。”紫硯那時必然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她識相地扭着腰肢,意欲欺身到我身上。
我摘下吊在腰間的血玉玉佩,松垮地握在手裏,一下一下擊着圓桌,響聲一波一波如奪魂鈴聲,噪得很。而是只是玩味地看着紫硯,不置一詞。
她漸漸收了動作,将倒不倒的身子重又直了起來。她用方巾擦着唇角,抹去上頭顯眼的亮紅。
“晖少爺多心了,紫硯心裏從來就只有你一人。”
死鴨子嘴硬,這漂亮姑娘還是不願意同我說句實話。
“妙哉妙哉,你為着一位無足輕重的故人守着殘花多年,而我是被你捧在心尖尖上的人,這屋子裏卻沒有一樣是同我相幹的。你說這好不好笑?”我一時忘形,手中的血玉掉落在地,碎成兩截。我不過瞧了一眼,随即挑開眼神,望着一處瑟瑟發抖的紫硯,道:“你今日難道不是準備了很多要同我說的?怎麽,不打算同我說下去了?”
紫硯收起煙花之地女子的習氣,她腹吸一口氣,回道:“晖少爺會這麽說,不就已經心裏有底了?”聲音卻還是抖得不着邊際。
“你這閨名是他給起的?”
紫硯從位置上站起,她尋牆面作為依托,乍一看來舉手投足頗有些官家小姐的姿态神情,“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這麽用,還不知道對不對。”紫硯突地攬住我的雙肩,借力趴了上去,“筆墨紙硯,他說‘從今你叫紫硯如何?筆墨紙硯,人如墨荷青花,雖浮沉于世,獨求平生素淨’……”
“我知道這名字是他信口捏的,宋大人才情出衆,何況是從四字成語中随手挑一個出來,可我就是視若珍寶。鸨母也說過,紫硯這名字晦氣得很,紫硯紫硯,念着念着就變成了死燕。我就是不肯依着她換成什麽‘傾城’這等俗名,為此苦頭吃了不少,打挨了不少,果真還被她說中了,我這裏無人煙。”
我靜靜地聽她說着,其間夾雜着她的不甘。
紫硯說:“可我不悔,路是我自己選的,那你呢?晖少爺,你後不後悔?”
她看着我,眼神是那樣空洞的期待。
“我?我後悔了。”我頓了頓,道:“悔得腸子都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