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不願再見王匡和只芙蓉鳥都能打得熱乎,我招呼他将棋子取出來,想與他對弈一番,好解解近幾日的瘾。
起手剛落在小目,相府的人就尋了過來。
“晖少爺,晖少爺!”他一路從正門就開始叫喚,聲高嘹亮,卻氣籲不止。我頻頻落子,毫不分心。從他這叫法,我就知道來人必是阿布。
我提起黑子,一子落在對方勢力中與先前黑子形成包圍圈,吃了王匡大龍。我心情大好,用餘光瞟了瞟跪在一邊的阿布,嚴聲道:“何事要你如此慌慌張張的?”
阿布畏縮成一團,他調适氣息,才道:“晖少爺,府上來了貴客,夫人要我請您盡快回去。”
我還沒什麽動靜,王匡聽了倒是笑逐顏開。他長袖一揮,将原本的布棋拆做一盤雜物,“你還真是神了,都可以出去算命了,簡直是說曹操曹操到啊。莫讓人等急了,快回府吧。”
我雙指夾着他的手腕,用力把它移到與棋盤相離的位置,“我們把這局棋下完,我再走也不遲。”說罷,抽回手來,撚起散落的棋子重又落到方才的地方。
“晖少爺,怠慢不得啊……”阿布在一旁哀乞着。
棋局重歸原樣,我擡手示意王匡接着下,“方才你心思不在上面,已是敗兵之勢。我讓你三子,你若還是敗了,”我偏頭望向阿布,屬意道:“若是王少爺還是敗了,你便回去通傳一聲,我被他絆住了手腳,他硬是要拉我去尋花問柳,不讓我回府。”
“餘晖,你怎麽這種陰損的招兒都使得出!”王匡苦着臉,只得又握起白子思忖起來。
我用指節擊了擊棋盤,淺笑而道:“橘化為枳,水土異也。常來你們府上我淨學會了給人下套的事兒。”
王匡從小就不愛琢磨這些書卷物事,他棋藝不精,教他的師父說了這是缺了慧根,強求不得,勉強都通個玩法就不錯了。我今日讓了他三子,他卻仍是铩羽暴鱗,滿局敗勢。
“不下了,不下了!”他火氣上來,擡手就把好好的棋子推倒在地,“你和宋默如旗鼓相當,棋路高明,何苦非要來追着我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挺直腰杆,松松筋骨,帶着阿布阿蟲打道回府。
走到堂屋門前的時候,我想起了一茬,留步問道,“你近來倒總是将宋默如三字挂在嘴邊,莫非是轉性不貪戀少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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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匡伸了個懶腰,嘴裏哼哼唧唧不停,他吊兒郎當地說道:“那是因為……我才不會告訴你,你自個兒猜去吧。”
“可是晖兒回來了。”娘親聽見我回府的動靜,便起身出來迎接。她緩步踱到我身邊,悄聲着道:“在熙和苑裏等着呢,快去吧。”
熙和苑在偏南的位置,冬日以用作散心的處所是絕佳不過。我緩步行至,心裏對來者其實已有定奪。
“晖少爺總算是回來了。”來人卻不能在此領略風光,他坐立難安,看見我來了,亟亟起身,恓惶地道。
我向他作一揖,貌有歉疚:“讓曹公公久等了,我瑣事纏身,直到方才才甩開了那爛攤子,還望公公莫怪。”
曹公公為人我也略知一二,他在宮中供職多年,又多在聖上面前多能走動,城府之深工于心計之類更不必多說。他區區閹人,卻也會些淩弱寡暴的勾當,仗着自己在聖上面前還得以說的開,時常對些不順心的事情明譏暗諷。
而這一回,我給他如此一個下不了的臺階,他仍是笑臉盈盈,但從他盈盈之後,我看到了一絲不悅,曹公公道:“哪能呢,既是晖少爺有事,老奴自然應當要好生候着。”
他如此忌憚,是因為我身後有一個他不敢忤逆的人,不是家父,究竟是誰不言而喻。
今日冷風作怪,我收緊了身上的大氅,在美人靠上坐下,也不急着開口,存心要殺殺這閹人的威風。
“晖少爺,老奴倒不是等不起,只怕宮裏的皇上要火急火燎了。”他抖了抖袍子,臉帶笑意。
我左手架在美人靠上,頭撐于其上,問道:“皇上說了要我今日面聖嗎?”
“可是交代了要速速去速速回的。”曹公公挑起蘭花指,終是笑出了聲來。
我整整衣冠,将身上的大氅丢給了阿蟲,“那便走吧。阿蟲你留在府上,接着幫我娘親置備年貨,阿布你則随我一同前往。”
“轎子在外頭候着呢,你們幾個還不快伺候着晖少爺前去。”曹公公假嗔一句。
我與他一前一後走出相府,正巧瞥見娘親擔憂的神色,我将手放下心口位置,示意她安心。
“還記得,曹公公曾說過,與我仍有見面的機緣,今日果真應驗了。”我不急于進轎,挑開轎上藍布,說道。
“那今日老奴再說一句,日後見晖少爺的機會還多呢。”
車轎颠簸得厲害,這四個小厮跑起路兼程并進,生怕再慢上個一時半會兒的首級難保。
這一路下來,我直覺得氣血翻騰,胃裏惡心得厲害。
“晖少爺到了。”阿布輕輕敲了敲轎子,他聲音喘得極重。
他扶着我出轎,曹公公也正于此時走到我身側來。
皇上這回在禦書房等着晖少爺呢,請吧。曹公公如是道。
出門之時,我特意将禦賜的大氅脫了下來,如今僅僅一件不頂用處的外衣罩着,那涼意是從骨子裏滲出來的。我搓搓血流不通的雙手,向他道了聲“先行”。
守在禦書房外的是個面生的公公,他見有來者,便立馬進裏通傳了。
“宣他進來!”聖上扯着嗓子吼的一聲,我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
阿布乖乖地随着我,我立在原地叮囑道:“你在此地守着。”
随後,大步流星地跨進禦書房裏。
“餘晖拜見聖上。”我抖抖衣袍,屈膝下跪。
聖上都是靜若止水的模樣,他想徐徐放下手中的毛筆,等我跪下了才道:“朕說過,你不必與朕多禮。”
“君臣之禮,不可免。”我跪在地上,膝蓋生疼。
聖上站起身來,遙望殿外之景,他道:“餘晖請起吧,你與朕說說,宮殿之外還冷不冷?”
“畢竟是冬日豈有不陰不寒不冷之道理,即便行而負暄也不過是曬暖一張皮囊罷了。”我揉揉跪的有些麻了的膝蓋,如針在刺。
“哦?”聖上饒有興趣的長道一聲,他逐行至我身前,冷不防地握住我了的左手。
他掌心敦實,在禦書房裏呆久了都悶出了薄汗,我略感不适想要抽出,可他握得極緊,我縱是再膽大包天,也不敢在聖上面前造次,只得由了他去。
他轉而與我并交五指,直到我的左手也暖和起來了,他才松開了。聖上淡淡一笑,看似無意,“這麽冷的天了,怎麽不披着朕賜你的大氅了?”
正是因為要進宮面聖,我才故意褪了那一身行頭,免得他以為我當真對他有非分之想。故而實言道:“朝堂之外的風吹草動想必如今都吹到聖上跟前了,餘晖本不是什麽在意名聲的人,但聖上之清譽不得毀于一旦。”
聖上兀自嘆了口氣,道:“你也有所耳聞了?清者自清,你也不要多想什麽了。”
“只怕今日進宮一趟是愈發的開脫不得了,只會更惹人非議了,聖上應當知道。”聖上又欲貼近我身前,我一個閃身,巧力躲過。
聖上也不覺尴尬,他收回動作,尋常地道:“你這是說朕故意的了?”
“草民不敢,只是尚有疑慮。從前不過僅有謠言說我一人搬弄皇上是非,皇上就急于處理,如今這胡話越說越大了,皇上倒是沒有動靜了?”
聖上朝我笑的頗有深意,“亡羊補牢是未為晚也,但如今之勢悠悠之口難堵。”
他複又繞至我身前,上上下下端詳一番,突地雙目瞪大,厲色嚴聲地道:“你身上那塊血玉呢?朕賜的血玉呢?!”
我騰地跪地,不再擡頭與他對視,認罪道:“草民知罪,血玉已碎。”
“你是不是要同朕說,你為人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聖上幾乎是嘶鳴着說,他悲悲戚戚難以名狀,“我再問你,那核雕呢?”
“核雕,草民命人好生放在供桌前了。”
“放在供桌前?”聖上将手負于身後婆娑,他剛剛握住我的時候我便感覺到了那些突兀的傷口結成的痂,傷口仍未好全。聖上眉眼之中幾乎一閃而過萬念俱灰,他道:“怎麽不是時時刻刻地放在你面前了?”
我根本是無從回答。
他右手施力将我提起,說起我與他之間老生常談的話題:“朕與你說過,我最看不起文人身上的東西,你可還記得?”
“清高倨傲,視文才為首,對其他身外之物無動于衷,到了最後卻還得歸臣。”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颔首道:“你能記住就好,回去吧。”
我躬身行禮,道:“草民告退。”臨了出殿,仍是心中不忍,補言道:“皇上手上的傷要注意了,莫要浸到水中。”
身後已響起文房四寶碰撞的铿锵之音,無人回答。
出了殿才知道,不過須臾,鵝毛大雪又飄揚起來了。
“走吧。”我向凍得瑟瑟發抖的阿布道。
出暖爐子裏出來,我也是冷得走不動路,可直到擡頭遠望,我才知道我是真走不動了。不遠處一個緋色冬衣的身影正随着一位公公向禦書房行來,即便他弓着身子,身形搖晃模糊我也斷不會認錯。
那是——宋默如。我心心念念的人,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