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宮裏備好了車馬供我回相府一用,我再三推辭,偕同阿布走了回去。路迢迢,我一步輕一步緊,幾次誤踏進了泥潭裏,弄得好好的素襪刬鞋底,險些栽了跟頭。
阿布眼明手快地将我扶住,擔憂地問道:“晖少爺沒事吧?”
我探頭望望,沒有幾步就要到相府了,故吩咐道:“如今我娘置備的酒水全是春節宴請賓客用的,你現在去給我找幾壇好酒來,回頭統統堆我屋裏。”
阿布不敢不從,他一步三回頭,終是小跑着去酒窖裏買酒了。
我掐指一算,離除夕夜也不過只有三天了。
回府的時辰正值晚膳,家父朝中事務纏身,與幾位官員在外吃酒,而娘親這幾日在為已故的大哥吃齋念佛,不出家堂一步。
我斥退了欲服侍我用膳的丫鬟,徑直回了自己屋子裏。
阿布做事麻利,吩咐他做的事情,我也不過等了一盞茶的時候,他就帶人擡了三四壇花雕來了。看到這麽多好酒,我不禁會心笑開了,總算為自己尋到了一個依托。
我本還癡心妄想着阿布擡回來的幾壇花雕也能供我喝個昏天黑地的幾天幾夜了。接連幾日,我酒水糊塗,餓了便以酒作食,乏了便倚在紅木椅上湊合着睡一會兒。難得我這麽好玩的人,也留在家裏留了許久,就是生怕自己一出門,又會遇見宋默如。
他此時應周轉于與朝中大小官員的酒席之中。
何以懼怕至此?
宋默如并非毒蛇猛獸,他在阿布的眼中甚至應為天人。是啊,如此不食人間煙火,在我的記憶裏卻每每都要伴随着那日在大殿裏的喪心病狂出現。當真好不諷刺,清心寡欲的人謀財害命僅為一紙功名。
他嘶吼着要将我正法,只差沒将我手刃。
我終在他的貪婪中潰不成軍。
縱是這般,我認識下賤到恨不起他來。他是我這輩子頭一個真心真情相待的人。
想到此處,我不禁自嘲地輕笑,衣袖一拂,小指勾起酒壺,如今唯有此物才能麻痹我,我倒了許久卻滴酒為下,原來酒壺也早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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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阿布!”我睜着猩紅的眼大吼着,“端酒來!少爺我還要喝!”
阿布應聲推開朱門,他兩手空空,為難地道:“晖少爺酒都喝空了,只剩鹂音樓裏的陳釀了,恐怕不妥。”
再渾不知事我也知道鹂音樓裏的酒碰不得,好不容易家父待我的态度有所緩和,我絕不能莽撞因此而毀去一切。
我和宋默如已經不可能了,我無法估量再少去一位得來不易的至親對我的傷害。
人都是要力求自保的。
“罷了,罷了。”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扯過阿布的粗布衣衫将他拎到身前來說話,“你替我再去買個十幾壇回來。”
阿布不急着去辦,他垂下身子,湊到我身旁耳語一番道:“晖少爺,夫人眼見着也快要出家堂了,如果被她看到您醉酒一面自然是不好,不如小的陪您上街去玩玩兒?”
我又輕笑一聲,眯眼打量他,說道:“你的玩心倒是比我還重,想去什麽地方?”
“雕花樓。”
阿布這小子關鍵時候還是來事的,他一語驚醒夢中人,雕花樓确實是我此刻還有的去處。
“走開,紫硯今天得空不?”
我一把推開礙事的柳媽媽,約是酒意未消,說話沖到直奔主題。
柳媽媽驚魂甫定,她揉着粉色帕子在胸口叫喚,“晖少爺,你可吓死我了。紫硯還在屋裏呢,也只有您能去看看她了。”
“我不想有人來打擾。”我使了個眼色給阿布,他順從地拿出一錠紋銀塞到老鸨手中。
我一路走得極快,衣帶當風,當真站在紫硯門前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麽好。阿布一和我提起雕花樓的時候,我便想到了紫硯,我和她才是真正的天涯淪落人。
我輕輕隙開木門,不想發出過大的聲響。
紫硯正面朝鎖窗,她紫衣翩跹,穿戴得極美,卻早日失了賞花人。她屋裏養的那盆紅梅早已沒了生氣,她手指撫弄花枝也只能聽見脆脆的空響。
即便睹物思人,也是睹死物思故人。
“紫硯。”每每與她會面,我都是這樣的開場。
紫硯驚了一下,她依舊是背對着我,用水袖拂拂眼角才作罷。
“快過年了,晖少爺怎麽還得空過來坐坐?”她引我到桌前坐下,替我捶肩捏腿。
紫硯俨然不是新近,也并非什麽花魁,鸨母待她并不好。大寒之日,她屋裏連個像樣的火盆都沒有。
我唇齒戰栗,說的話也是哆哆嗦嗦,“他回來了。”
肩上的力道輕了輕,紫硯也是艱難地開口,“晖少爺見過他了?”
“見過了,不了了之。”
“他,還好嗎?”
我嘆了口氣,還真是殘忍的一個問題。我盡量放平語速,免得讓人聽出異樣來,“比起往日,自然沒有那麽風光了。聽說他去邊陲小鎮當縣令也吃了不少苦頭,落下了一身毛病。”嘴唇抖得愈來愈厲害,我掐着自己的大腿,迫着自己說下去,“這樣的冬天連個像樣的冬衣都沒有。”
我昂起臉來,吸了吸鼻子。
“萬幸,宋大人還是回來了。”紫硯轉到我身邊坐下,她聽了也是一樣的面無血色。
“可能是縣令當得不錯,可能是皇上急需人才,總之他回來了,不一定複職,但官銜也不會低的。”我朝天邊一拱手,道:“宋大人,餘晖遙祝你心想事成。”
紫硯替我鑲了一杯熱水暖手,她考慮再三,還是問出了口:“紫硯将說的可能會沖撞晖少爺,還望晖少爺大人有大量,不同我小女子計較。”
我斜睨她一眼,笑語而答:“你說來聽聽。”
“晖少爺,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也只有你們自己心裏才清楚,傳到民間的時候,你已經成了衆矢之的。或許各有難處,還望你不要再恨宋大人了。”
紫硯說完,斂起衣袖欲向我行大禮。
我見勢也不将她攔住,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要真鐵了心的記恨他一輩子,你就是再我面前跪到不省人事也是一樣不頂用的。”
紫硯擡頭驚訝地望着我,只得尴尬地再起。
“這世上我只會恨兩種人,一種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一種是害得我身敗名裂的。所以,到頭來,我只恨我自己。”我看着自己指節分明的雙手,感覺上面滿是髒污。
紫硯握住我的心,不願讓我再多看什麽。
我垂首淺笑了一陣,道:“今日來本就是準備告訴你宋默如回來的消息的,既然目的達成,我也不做久留了。”我起身環顧四周,說道:“你這裏也沒個像樣的炭盆,去和老鸨說一聲,就說是我讓你這麽說的。”
紫硯這回沒有再送我,她立在桌邊,輕不可聞地說了一句——晖少爺的情誼,紫硯不會忘記。
類似的字眼,我記得趙宛眉也曾說過。
甫出雕花樓大門,我就見到阿布雙手叉腰,大大咧咧地杵在正門口,左腿也不忘應景地抖抖。他這一站,恰好遮去了裏頭不少不堪入目的場面。
比起阿蟲的油腔滑調,阿布是天生的實在,正是他這份質樸,有時做出來的事情才會讓我覺得分外好笑。
原先看到他就覺得是瘟神下凡,恨不得日日尋他錯找他茬,但近來他跟着我的日子長久了,竟也順心合意起來了,這和他是真心待我脫不開關系的。
我玩笑地走上前去踹了他一腳,說道:“別傻愣着了,回府吧。”
阿布一驚,吓得趕忙轉過身來,他嘴裏叼着的枯草也掉落在地。他看着我,羞赧地道:“晖少爺,今日怎麽出來的這麽早。”
我報以一笑,走在他前頭,也不忘揶揄揶揄伴在身後的他,“我見你方才似乎興致頗高啊,給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兒。”每每和阿布胡扯,我心裏的郁結都能消去一些。
“我方才見到對方客棧的掌櫃差使幾個手下挂燈籠,我就想起了以前我老父親還在世時候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住在漏雨的破房子裏,家裏沒錢準備什麽過年的東西,我老父親見我可憐,每到過年的時候都會拿出點他辛苦賺來的錢來買塊紅布,親手紮一個給我玩玩。那紅燈籠可漂亮哩。”
阿布從前的日子一貧如洗,但有個疼惜的父親已是我最大的妒忌。
我笑問道:“那你爹爹可有将這門手藝衣缽相傳于你?回頭你就給府上編幾個花哨的出來。”
“我和阿蟲哥提過了,他說府上向來都是由婦人撥銀專門去買的,無需親手做的。”
“這敗家小子!”我不禁咒罵道,随後背過身對阿布說道,“你不必理會他,這幾天專門為我紮一個好了。”
“又是新一年,等到開春了,你都有幾歲了?”我問道。
阿布似掰着手指盤算了許久,他一個勁地咕哝道:“我是屬牛的,應該有……”他好不容易确定了,才大聲回道:“到了開春,我有十八了。”
“竟還是個說大不大的孩子,還有兩年就要行冠禮了。”
“這些都是晖少爺這種大戶人家的子弟才興的東西,我老父親在世的時候從未和我提過這些,我們窮大的孩子都沒有的,我記得那時住我家隔壁的大栓也沒過呢。”阿布笑呵呵地樂着,似一點兒也不計較。
我也跟着哀哀地笑着。我開春之後便是二十二的年歲了。
可我也未曾有過成丁冠禮。
前些年,在我還只有十八九歲的時候,二月間我總愛拉着阿蟲上宗廟逛逛,有幾次正巧被我撞見有人行冠禮。我那時還專門問了一同看熱鬧的人,他們說冠禮程序複雜,從蔔筮到告知親友,每一步都帶着道賀。
那是上天都看得到的祝福,我當時也想着等到自己弱冠之年,也一定要如此風光,最為關鍵的是,我想要得到家父親手為我加冠。
我一直等到了二月底,等到了新冠禮的最末期限,家父都不曾提起過。我不是什麽好争的人,我總是認命地等待着一切,終于在今年的時候,家父一棍子将我敲醒,他根本連我的歲數都記不清,他記得的年紀是我已故去的大哥的。
這世上有失公允的事多了去了,我才不會去計較這些。每個能在這種狀況下茍延殘喘活着的,都是勇士,為他們鼓掌,為我自己鼓大掌。
我停下來,親昵地拍拍走上前來的阿布,道:“還有兩年呢,我會替你準備準備的,也好、也好讓我真正參與一場。”
阿蟲未曾想過我是認真的,他讷在原地不知所措,隔了許久才追上前來,欣喜地問我道:“晖少爺,你過年有沒有什麽心願,我替你紮個孔明燈放放吧。”
我看着他,笑答曰,我有幾個微不足道的心願,也談不上如不如願了。
那些東西我盼了多少年,盼到最後盼光了所有希望。
我來回搓着自己的手,它們被凍得氣血不通。
“我的願望很多人都知道,可沒人能幫我圓夢了,這一世我不求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揮揮,,其實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