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南苑

去了伊常在, 穎嫔便也安靜多了。她雖對萬歲爺冷落自個兒心生不悅,可畢竟是個頗有資歷的嫔位,難道讓她去跟個新進宮的小小貴人争奪寵愛麽?

她可拉不下臉, 身份這東西雖如雞肋食之無肉,棄之卻也可惜, 倘沒一層蒙軍旗貴女的光環籠罩, 她在宮中更無立足之地了。

再則,萬歲爺難道不會想起她麽?如今随行的嫔妃寥寥, 純貴妃早已過了花信, 愉妃産後也已失寵, 總不能讓多貴人跟陀螺式地在禦前打轉吧?

多貴人若是懂事,也該勸勸皇帝雨露均沾, 這麽烈火烹油似的,就不怕招來阖宮嫉恨?

然而郁宛這一枝獨秀的風光一直延續到九月十二日, 禦駕回駐避暑山莊。中間除了多貴人時常伴駕, 便只有慶嫔與幾個阿哥随侍左右,哪怕明知穎嫔無所事事,乾隆也未想起召見。

對此穎嫔自然頗感憤懑,又有點懷疑是否郁宛在皇帝跟前說了自己壞話,否則萬歲爺怎拿她當賊防着?

郁宛懶得睬她,恩寵是靠自己争的不是靠別人送的,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縱使她在禦前提了穎嫔一嘴, 難道乾隆就會因此憐惜她麽?

他就不是憐香惜玉的那種人, 躊躇滿志的十全老人只會說, 哦, 原來是個怨婦, 哪涼快哪呆着吧。

穎嫔從沒想過改進自身,化化妝換換發飾,哪怕添幾件顏色衣裳也使得啊,可她偏不,十年如一日打扮得老氣橫秋,乾隆能看得上才怪呢。

郁宛忽然理解穎嫔跟伊常在為何那般投緣,還處處以身作則——這根本是倒數第一給倒數第二講課嘛。

禦駕決定在熱河行宮停留十天,二十二日再還京師。

這十天裏永璂跟那頭棗紅馬已經好得無話不談了,恨不得連睡覺都要抱着,可惜馬廄裏的氣息耐人尋味,否則他真想把床鋪給搬過去呢。

而他的騎術也有了很大長進——至少對個六歲的孩子而言,在有大人監守的情況下已經能穩穩坐在馬背上溜達了,只是暫時還不敢放松缰繩。

郁宛呢,盡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好在有和親王這位嚴師,對十二阿哥比自己的孩子還用心,他生來喜歡玩樂,又覺得滿族子弟不可忘本,務必要從娃娃抓起,把十二阿哥調理出個模樣來,好叫皇兄瞧瞧他的本事。

郁宛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這樣子不是她白得了名聲麽?

本來送和親王點什麽表示感謝,但是金銀財物舍不得,若是做雙鞋、送個香囊扇墜什麽的,拿下人做的濫竽充數那是不敬,可若出自她手,會否有些不妥?嫂子跟小叔子總歸得避嫌。

最後只能潦草道了聲謝,又遺憾地對皇帝道:“臣妾忝為人師,真是半點忙也沒幫上,皇後娘娘別怪罪臣妾才好。”

乾隆笑道:“怎麽會,你能來永璂不知道有多高興。”

他才不在乎多貴人對自己的兄弟是否無禮——弘晝這小子合該受點教訓,看把他狂的。

九月下旬,銮駕班師返朝。只因五阿哥腿腳有些傷損,乾隆不得不吩咐隊伍放慢速度,緩緩而行。

郁宛前去看時,只見小男神腳踝上腫起老大一塊,跟個紅雞蛋似的,一碰就疼。

他倒是忍着不肯哭,只攢眉忍受,不過太醫敷藥為他按摩的時候那眼裏就水霧彌漫了。

郁宛瞧着暗暗好笑,想不到五阿哥也有另外一面,可她知曉這個年歲的孩子自尊心強,遂連忙正色,“可知什麽緣故?”

愉妃嘆道:“左不過是累得太過。”

這幾日天天陪同騎射,又有個文韬武略俱全的四阿哥比着,永琪自然不甘落于下風,務必得讓皇阿瑪看到他的志氣——這孩子素來聰穎,小小年紀就懂得世态炎涼,早些年愉妃因為無寵沒少被人欺淩,內務府克扣份例更是常有的事,從那以後永琪便格外用功,等他在上書房的成績能常年排在前三名,皇帝也愈發滿意,時不時就将永琪叫去養心殿詢問功課,之後便再無人敢輕視她們母子。

郁宛望着眼前,愉妃其實是個十分沉靜的美人,不同于令妃的溫柔多姿,慶嫔的活潑俏皮,忻嫔的嬌憨妩媚,愉妃的美是靜态的、凝滞的,非得細處才能品味。以乾隆那急躁熱烈的脾氣,的确難以欣賞。

而愉妃也很明白這點,早在永琪開蒙之後她便不再刻意妝飾,脂粉釵環皆以不出錯為宜,一則是全心撲在兒子學業上,無暇理會其他;二則,她主動放棄恩寵,也能減少旁人對延禧宮的注意,讓永琪多一分平安。

郁宛沉吟,“五阿哥受傷,究竟意外還是人為?”

到底這幾日風頭太盛,那頭象征祥瑞的麋鹿更是為他增色不少,保不齊引來妒恨。

愉妃自然也慮到這些,可她請太醫仔細驗看過,傷口并無外力作用的跡象,大約只是永琪好強透支太過,才出了毛病。

郁宛想起史書上的五阿哥似乎就是因附骨疽而過世,又不能提醒愉妃小心腿傷,只能含含糊糊道:“阿哥還未長成,你一定得叫他注意身子,別鬧出毛病來,到時候悔之晚矣。”

愉妃颔首,“這是自然,還沒娶福晉呢,可不能掏渌壞了身子,我連侍妾都不讓在他房裏放的。”

郁宛:……

雖然她跟愉妃講的不是一回事,不過也行吧,懂得潔身自愛才是正道,乾隆這種老色批能活八十九簡直沒天理。

時隔兩月回到永和宮,郁宛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連看院中的花花草草都覺親切。經過了舟車勞頓,果然躺平才最舒服。

新燕春泥早已将行李歸置齊整,又有帶回的各色土儀,準備送去各宮,雖說自家小主沒哪個真心交好的,可面子情總得做做嘛。

而郁宛得知皇帝爺第一時間去了永壽宮看望令妃所生十四阿哥,也只能感慨,不愧是乾隆。

她以為乾隆會最先去那拉氏宮裏,好歹他跟那拉氏的孩子剛剛過世,做阿瑪的又沒見着最後一面,難道不得去道個歉,再安慰安慰妻子?

只能說當皇帝就是任性,而乾隆喜好繁花熱鬧的脾氣半點沒改,倒不定是冷血,只能說這位爺還是個大孩子,可偏偏坐擁了整個天下當玩具。

郁宛想起那拉氏走前的交代,倒是得去翊坤宮報個到,順便告訴她十二阿哥這些天的境況。

翊坤宮內白幡早已撤下,皇帝在世,披麻戴孝視為不敬。而那拉氏卻還穿着半新不舊的淡色衣裳,鬓上一朵素白絹花,整個人安詳而寧谧。

看來她早料到乾隆不會過來。

郁宛忽然有點尴尬,感覺戳破了那層夫妻恩愛的窗戶紙,只能沒話找些話來說,“……十二阿哥挺懂事的,路上不吵也不鬧,讓他吃什麽就吃什麽,連愉妃娘娘都說,沒見過這樣乖巧的孩子。”

愉妃養孩子是榜樣,她的話自然是有力的佐證。

那拉氏淡淡一笑,“你當本宮不知道永璂多麽淘氣?行了,無須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好話,本宮明白你的苦衷。”

郁宛:……

她倒也沒什麽苦衷啦,反正吃苦受累的是和親王。

眼看那拉氏命人掌了燈,開始執筆研墨,郁宛一時好奇,問道:“娘娘寫什麽這樣認真?”

“往生經。”那拉氏說道。永璟雖去,她這幾日得空總會抄上幾卷,再送去神龛燒化,祈禱永璟早登極樂。

郁宛忽然後悔起嘴快,這種氣氛下她是不是得提出幫抄幾卷?她倒不是嫌麻煩,可字醜很丢人诶。

好在那拉氏看出她為難,“你跟十三阿哥非親非故,就不必了。”

又嘆息道:“其實本宮也不知這些經文是否有用,無非做額娘的聊以慰藉罷了。”

郁宛忙道:“會有用的,閻羅爺泉下有知,定會感念您的誠心。”

那拉氏笑了笑,“但願吧。”

郁宛望着她沉涼如水的面容,讪讪道:“娘娘,您會不會怨怪皇上?”

“怎會?”那拉氏筆下力道分毫不減,字跡也一絲不亂,“他是萬人之上的天子,兒女私情必定不會占據全部,況且逝者已矣,自然是照顧好還活着的更要緊。”

頓了頓,“令妃所生同樣是皇家骨血,本宮不會為這個記恨。”

說起來,乾隆那天肯爽快地放行,那拉氏便已然知足了。好在他給了自己陪伴永璟的機會,若是錯過,恐将悔恨終身。

她也不需要皇帝在永璟身上投諸很多感情,永璟有她這位額娘便足夠了,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自然不會有人比她更愛他。

郁宛看着燭火下心平氣和的面容,只覺得歷史上那個斷發事件愈發謎團重重。

那拉氏似乎并不偏激,所以為何會走到最終那步,當真是命裏的劫數麽?

郁宛回到自己宮中,本以為旅途之後能安心睡個好覺,哪知半夜李玉卻打着燈籠過來叩門。

開門見是皇帝,郁宛實在掩飾不住臉上詫異,“您怎麽過來了?”

按常理不是該在令妃宮中歇息麽,反正令妃也出了月子。

乾隆淡淡道:“見到朕你不高興?”

郁宛哪高興得起來!照常理皇帝要麽留在永壽宮繼續逗弄十四阿哥,要麽就該去皇後宮中一敘寒溫,重建夫妻之情。

哪知卻不偏不倚地來她這兒!

郁宛恍然,皇帝這是故意拿她當擋箭牌吧?既不忍見那拉氏,怕那拉氏提起那個死去的孩子,又覺得讓令妃伴駕會叫那拉氏愈發傷心,又擔心宮裏人覺着他不念舊情。

幹脆想了個折中的主意。

合着她就是塊墊腳石呗?郁宛心中瘋狂吐槽,這種上上榮寵她才不想要,分明給她拉仇恨呢!

乾隆扶額,之前以為她只有點小聰明,如今瞧着居然人情練達,虧她能猜到其中關竅。

但是乾隆爺一向無恥慣了,哪怕郁宛不說請進,他也厚着臉皮擠進去,“更深露重,朕在你宮中将就一宿罷。”

【你一個坐八擡大轎的就別賣慘了,人侍衛都沒說什麽呢!】郁宛心中白眼翻個不停,面上倒是笑意甜淨,“妾這就着人為您鋪床疊被。”

通常來說都是鋪兩床被子的,一個是為了睡得自在,再一個萬歲爺也習慣跟枕邊人保持距離。

哪知乾隆卻捉住她的手腕,“算了,就這樣罷。”

郁宛哼哧哼哧地道:“弄髒了可沒替換呢。”

果然還是那個不正經的多貴人。乾隆笑了笑,難得正經起來,“今晚上不用你侍寝,安生躺着就是了。”

他說到做到,果然沒來調戲,只靜靜阖目卧在枕上。

郁宛緊貼着強健熾熱的胸膛,心裏竟詭異地産生一絲動容。

她發現乾隆或許并非無情之人,倒不如說太多情了些。無論是對那拉氏還是對令妃,他都有身為丈夫的責任感,以致于不肯拂了令妃生子的喜悅,卻又顧念着那拉氏的情緒不讓令妃伴駕。

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有偌大個後宮,怎麽可能做到處處順心遂意呢?

擋箭牌就擋箭牌吧,反正入宮以來她拉的仇恨已夠多了,不在乎再多幾個。

郁宛正胡思亂想着,忽然感覺一只大掌落到自己後背上,緩緩揉搓。

她登時眉立,“君無戲言,您說了今晚不叫我侍寝的!”

乾隆笑得賊歡,“朕來給你侍寝好不好?你只安心享受便是。”

郁宛:……湊流氓,有差別嗎?

你不要過來呀!

夜間放縱的後果是接連幾日腰酸背痛,郁宛都覺得她的體力比在家中壞了不少,看來皇宮果然是個吃人的地方,她都快被吃幹抹淨了。

好在乾隆十月初三将幸南苑行圍——南苑就在北京城南十公裏,元明清三代帝王皆愛在此狩獵出游,裏頭還養着不少珍禽異獸,五阿哥帶回的那頭麋鹿就關在南苑麋鹿苑中。

看來萬歲爺是打算參拜祥瑞,就不知哪幾位能跟着沾沾喜氣,多半還是太後她老人家跟幾位高位嫔妃罷。

何況地方也便宜,出行不費力氣。

然而等旨意下來,阖宮衆人卻大跌眼鏡,萬歲爺指名道姓要多貴人陪同前往南苑。

就只帶她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會很晚,建議大家明早起床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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