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變裝
乾隆這趟幸南苑其實并非心血來潮, 本也是年年要去一次的,快入冬了,接下來幾個月也少有騎射機會, 不如趕巧,也好增益筋骨;再則永琪帶回來的麋鹿原是受過傷的, 得去瞧瞧恢複得怎麽樣, 不能他一回來就出事——乾隆本人并不十分沉迷鬼神之說,可他抱着“信則靈”的态度, 倘若麋鹿真能保佑大清國運昌隆, 那當然再好不過。
他也并非獨獨将郁宛架在火上烤, 可也實在挑不出旁人來。
早在定下出行時便先去問過慈寧宮母後,鈕祜祿氏畢竟上了歲數, 經歷兩個多月的遠行,便有些發熱喘嗽, 實在懶怠挪動。
之後又去了翊坤宮看那拉氏。
乾隆對這位繼妻向來尊重多于喜愛, 可那拉氏畢竟陪伴他多年,兩人剛成婚時,也曾有過一段親密無間的時光。可乾隆歷來是需要人捧着的,而那拉氏……她分了太多心思在皇後這個職務上了,但看她将宮務打理得一絲不茍井井有條,回回過來不是盤點開支就是計算賬目,再就是那個宮的宮人犯了錯等他示下,見多了, 乾隆便覺興味索然。
後來有了孩子, 那拉氏更是将滿心用在幾個子女身上, 渾忘了自己不僅是額娘, 也是他名正言順的妻, 就連偶爾噓寒問暖,都打着皇太後的名義——不加衣,母後會怪責;不用膳,母後會動怒。
乾隆有時候見到她,都恍惚覺得見到另一個李玉,真跟他娶了個總管有何分別?
但,他們畢竟剛失去一個孩子。
乾隆思及此處,柔聲道:“朕請高僧為永璟做了七七四十九日道場,願他早日投胎轉世,得享安寧。”
“謝皇上。”那拉氏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幹巴巴應這麽一句。
高僧的道行再深,能有她為人慈母的心虔?說一千道一萬,總歸是動動嘴皮子,又不費力氣。
她緩緩摩挲着桌邊手抄的往生經,想起永璟昔日在她懷中嬉戲吵鬧的模樣,眼眶不禁濡濕。
總是如此,那股無力感再度襲來,乾隆都懷疑這那拉氏的嘴是怎麽長的,莫非一見自己就成了啞巴?
他沉寂片刻,“你莫非還在怨怼于朕?”
“臣妾不敢。”那拉氏很快答道。
是不敢而非沒有。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對乾隆抱着什麽心理,倘若皇帝當初多派幾個得力的太醫醫治,又或者她沒因秋狝耽誤對永璟的照管,永璟是否不會死?
或許終究無力挽回,可他至少、至少該流露出一點歉意來。
然而乾隆卻只默然道:“生死有命,你看開些罷。”
他是不習慣安慰人的,就連孝賢皇後的兩位嫡子夭折,乾隆也不曾溫言細語安撫過她——可是孝賢也不會叫他為難,她反而會柔聲勸慰他不必過于悲痛,然後自己去尋覓偏方,并告訴他他們一定會生出個健健康康的嫡子。
到底人不如舊。
那拉氏看皇帝在那裏出神,就知道他一定又拿自己同孝賢相比了。每當他對她失望的時候,仿佛總會如此。最嚴重的一次是孝賢忌辰三年,彼時她已被冊為繼後,他卻當着阖宮衆人的面揮筆寫下“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那句有名的悼亡詩,把她的臉皮生生撕下叫人踩,明擺着指她不如孝賢。
真有趣,一個人的情緒發自肺腑,連詩才都格外進步。
那拉氏想笑,與之而來卻是更多的扪心自問:她這個皇後當得有那麽差麽?固然她不及孝賢寬和,手腕也偏強硬,可那也是因宮中高位嫔妃激增,不如此難以彈壓,除此之外,她自認并無錯處,只瞧日益充盈的國庫,便知她這個內宮表率至少是合格的。
皇額娘勸她不必放在心上,皇帝顧念舊情才會時常緬懷,那拉氏也想不介意,無奈乾隆一次次拿孝賢來刺激她,她無法不冷下心腸。
譬如這回秋狝的事,她對乾隆明言自己挂念永璟,最近老是夜間發夢,然後乾隆就用一種看傻子的眼色看着她,好像她這個皇後多麽任性。
當然他還是成全了她的請求,放她離開——這是天恩浩蕩。她忍着酸痛,還得笑着言謝。
那拉氏忽然覺得異常疲倦。
乾隆再問她是否要前往南苑時,那拉氏便直截了當告訴他,永璟剛辭世,自己無心玩樂。
乾隆拂袖而去。
看罷,這就是她的夫君。
直到離開翊坤宮,乾隆面上仍帶着薄怒。這個那拉氏的性情真是越發乖僻了,他不過好心關懷她兩句,順便再帶她出去散散心,她就一副視他如仇模樣。
難道他希望永璟出事麽?可事情已經發生又能怎麽樣!活着的人總得好好活着,何況她還有小十二。
李玉氣也不敢喘,雖然早知帝後之間有些罅隙,可這麽公然翻臉仿佛還是頭一遭,看來十三阿哥的夭折,到底還是讓兩人蒙上了一層陰翳。
可身為總管,李玉更挂念的是名單問題,“陛下,那此趟同去南苑……”
純貴妃咳血舊疾複發,估摸着沒法出行,下剩的總得給他個主意。
乾隆冷道:“這等小事也來問朕。”
李玉讪讪陪着笑臉,“奴才拙于口舌,腦子又笨,有陛下的恩典固然是最好的。”
他慣來油滑,才不肯得罪人,別看只是場狩獵,可關系到宮中動向,陪王伴駕是何等榮幸,嫔妃們怎麽肯錯過呢?只是南苑不及木蘭廣袤,能容納也不過寥寥數人,如此,誰能拔得頭籌,便是宮中最炙手可熱的那個了。
乾隆忖道,那拉氏不願偕行,那令妃最好也別去,省得叫人議論他厚此薄彼;餘下的嫔妃裏頭,舒妃聒噪讨嫌,愉妃木然無趣,穎嫔又與伊常在走得太近,叫乾隆實在有些猜疑,幹脆也別帶她。
沉吟過後,便淡淡道:“那就多貴人罷。”
李玉等了半晌沒等來下文,張嘴道:“就一個?”
乾隆瞥他,“一個就夠了,再多朕也無福消受。”
放眼宮中,還真就郁宛跟朵解語鮮花似的,又會湊趣,又不叫他讨厭——除了腦子笨點兒,當真沒有別的缺憾。
如今看來,笨也是她的好處。
永壽宮中,令妃看完随行名單,只閑閑叫人合上,此外再無二話。
慶嫔腕上挂着一串鈴铛,正晃晃悠悠逗襁褓中的十四阿哥取樂,“姐姐也覺得奇怪吧?這多貴人究竟有何魔力,才來了半年不到,萬歲爺就片刻都離不開她了。”
令妃輕哂,“李玉也不是沒來請你,是你自己不要去的。”
慶嫔眯起彎彎的月牙眼,“我還不是想多陪陪咱們永璐麽?老不跟他玩,怕是他以後不認我這個姨媽呢,再說了,皇上擺明了想跟那位獨處,我又何必搗亂。”
令妃若有所思,“皇上這一陣很寵她麽?”
慶嫔便對她細細講起了木蘭圍場的見聞,又有些歉疚,“怪我沒聽姐姐的話,光顧着貪玩去了。”
其實她本來是要好好争寵的,當初跟令妃商量的也是這般——她剛進宮時因是漢女,出身低微,沒少被淑嘉皇貴妃舒妃那幹子人磋磨,是令妃處處庇護,又認她做義妹,她才得以平安生存。
對慶嫔而言,令妃便是風雨中庇佑她的那顆大樹,自當同氣連枝,榮辱與共。她雖不知令妃為何這般急于立身,可總得幫她,令妃因着用了林太醫那藥的緣故,頻頻懷孕,一年裏頭倒有大半年不能侍寝,慶嫔便得負責籠絡住皇上,免得萬歲忘了她們姊妹。
可如今她卻把自己的任務忘得一幹二淨了。
慶嫔吐了吐舌頭,“可誰叫多貴人本事大,我怕是争不過她哩。”
且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慶嫔發覺自己也頗喜歡郁宛,誰叫這個多貴人想法獨特舉止清奇,每每逗人發笑,誰不想跟這樣輕松的姑娘作伴呢?
令妃莞爾:“罷了罷了,我也不難為你,你自個兒想怎麽着便怎麽着吧。”
如今永璐已經生下,她膝下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倒也不怕郁宛這個新來的蒙古貴人越過她去——康熙一朝的蒙女最高只坐到妃位,雍正朝更是漢妃當道,蒙女連影兒都不見。
縱使皇帝想破例,太後也會代為壓制的。
令妃的目标卻是坐上貴妃。
打從金佳氏過身,貴妃位空出一個,她跟舒妃便牢牢盯上這塊肥肉,否則也不會撕擄多年,愉妃或許也有可能,但無寵終究是個軟肋。
事實上乾隆爺的位份雖給得大方,可放眼望去,能坐上貴妃位的莫不是從潛邸就伺候起的舊人,想往前一步談何容易。
而她在這個位置已經坐了十年。令妃輕輕嘆息,這般下去,她有何資本同那拉氏争競,替富察姐姐報仇。
慶嫔寬慰道:“你也別着急,瞧純貴妃那個病歪歪模樣,怕是活不長的,等貴妃位子上沒人了,陛下總得推一個上去,姐姐還怕沒機會麽?”
言畢又撲哧笑道:“你是沒瞧見純貴妃在木蘭的模樣,一個勁幫四阿哥說好話,又挑揀五阿哥毛病,仿佛四阿哥倒是她肚子裏爬出來的,愉妃在一旁臉都綠了。”
令妃微微吃驚,“果真如此明顯?”
雖然知曉純貴妃有意為自己謀求後路,只不曾想她這麽早就把主意打到太子之位上,手未免伸太長。
慶嫔點頭,“還是當着李玉面呢,我就不信皇上沒聽見。”
令妃陷入沉思,若真如此,或許她離貴妃位又近了一步。
她本來設想靠子嗣來穩固地位——譬如純貴妃蘇氏跟嘉貴妃金氏都是生育二子後方得封貴妃,可純貴妃若一直這麽蠢下去,大約很快就有人替她分憂解勞了。
郁宛接到伴駕的诏令,當然也只能恭受皇恩。
看來她這小小貴人當得倒是自在,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可比成日悶在家裏強多了。
只是天越發冷,不知幾時就會下雪,郁宛有點擔心南苑的取暖問題。為防萬一,還是讓新燕多準備幾件大毛衣裳,又捎上兩個手爐,要不是嫌太過沉重,她還挺想帶上一簍子銀霜炭呢——這個可比外頭的好,顏色潔澤又沒煙氣,那黑炭可真嗆鼻!
乾隆過來尋她,只見主仆幾個忙得熱火朝天,不由得笑起來,“統共才去四五天,你怎麽跟搬家似的?”
郁宛撇嘴,“您當然不覺麻煩,男人的衣着多簡單。”
又看皇帝連貂裘都穿上了,長身俊美,上下一個直筒,又兼具保暖功能,她不禁突發奇想,“萬歲爺,不如您把我也扮成男人吧。”
就她一個女眷随行也怪怪的,還以為幽期秘會呢。
乾隆倒是沒打消她的熱情:“你想扮做太監還是侍衛?”
郁宛想了想,“還是太監方便些。”
若是侍衛,一來她臉孔秀麗,看上去不太陽剛;二來一同起卧,保不齊會被誤以為皇帝有龍陽之癖。
乾隆在心底輕哂,太監也可能被誤認為娈寵,前朝不就有這種事?他自己某個兩度廢立的皇叔也曾因此被诟病。
念頭方過,那一邊郁宛的心聲業已傳來,【太監似乎也不保險,歸根結底還是這張臉惹的禍,我若長得醜點,保準沒人誤會。】
乾隆颔首,這回倒是心有靈犀。
不過朕的多貴人會不會太自戀了點?古往今來那些留名青史的後妃,傾國傾城者頗多,禍國殃民亦有不少,也沒哪個像她天天提心吊膽。
郁宛就見萬歲爺看自己的眼色怪怪的,仿佛還帶着同情,忙道:“怎麽了?”
“無事。”乾隆決定原諒她。
情人眼裏出西施,自個兒且當一回瞎子吧。
作者有話說:
女主:究竟誰才是最自戀的那個?請讀者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