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生辰
晚上就寝時, 乾隆就聽見身側在那兒天人交戰。
一會兒糾結慶嫔這樣誠心待她,她還揩油是否不太厚道,要不要告訴對方實情;一會兒又覺得有便宜不占非好漢, 橫豎慶嫔也不可惜那點銀子——慶嫔說給她補半個月的貴人月例,其實也就四兩多五兩不到。
可卻能解她燃眉之急, 快到年關了, 各處都是需要用錢的地方,加之皇太後那道恩旨下來, 內務府的人總難免對她有些怠慢, 連燈油蠟燭都難到手, 少不得花些銀錢打點。
乾隆聽她滿心碎碎念,跟蚊子嗡嗡作響似的, 擾得耳邊嘈雜不斷,忍不住将她推醒, “你找慶嫔要銀子了?”
郁宛一驚, 早上才說的事,晚上他就能知道?慶嫔應該不會這樣多嘴,難道皇帝在各宮嫔妃處都布了眼線?這男人太可怕了!
哪裏還敢隐瞞,趕緊一字不漏道來。
乾隆便皺眉,“這事不妥,你雖與慶嫔交好,內務府的銀子卻是要記入公賬的,皇額娘再不管賬, 哪天興起查出來, 你可如何交代?人家正等着揪你錯處, 你倒巴巴送上門去, 還連累慶嫔。”
他雖在太後面前極力維護郁宛, 可那畢竟是私底下,真要是證據确鑿,太後硬要發落一個小小常在,他也沒話說。
郁宛慫慫地鑽進被子裏,“臣妾不敢了。”
膽子不大,認錯倒快。乾隆睨着她,“你很缺錢麽?”
已經答應了私下補貼,她倒心猶未足,還想着拆東牆補西牆,指甲縫裏摳出來花。
郁宛固然是個要面子的人,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她又不比那些京城選出來的嫔妃,娘家就在附近,随時能夠補貼——勒紮特部縱使富甲一方,遠水也解不了近火。
便弱弱地點了點頭。
還算誠實。乾隆思量片刻,便沖着窗外喚道:“李玉。”
牆根下清脆地應了一聲,主子還沒睡,他當然也不敢睡。
乾隆道:“明兒從朕的私庫裏取一百兩銀票,送來永和宮中,不必走公賬。”
郁宛又驚又喜,皇帝出手可真大方,這都趕上一年的年例了,且是活錢,不比珍珠寶石還要變賣。
她又覺得自己應該婉拒一下,“皇上這樣厚賞,臣妾實在……”
乾隆道:“你不肯要?那行,朕即便撤回旨意就是。”
說着又要叫李玉,郁宛忙捂着他的嘴,羞答答道:“盛情難卻,那臣妾就勉為其難收下好了。”
還是一樣地愛擺架子。
乾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他可不會沒來由地做善事,更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哪知郁宛這回卻格外自覺,黑暗中嬌滴滴望着他,“您也睡不着罷?妾聽聞要勞累過後才睡得香甜。”
柔荑撫上胸膛,漸漸向下延伸。
乾隆喉結動了動,“你那些書都看得差不多了,還能有什麽新文?”
“您難道沒聽過一句話,叫做學無止境?”郁宛狡黠地一笑。越是封閉壓抑的環境,對周公之禮的鑽研越深,她從慶嫔那裏發掘的可不止金瓶梅玉-蒲團那幾本耳熟能詳的雜書,還有許多名不見經傳但卻意味綿長的。
乾隆目光漸漸幽深,“是何等著作,讓愛妃這樣牽腸挂肚?”
郁宛嬌俏一瞥,“您待我慢慢講給您聽呀。”
室內喘息愈烈。
廊下的李玉則惬意打了個呵欠,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次日慶嫔問起怎麽沒派新燕過去,郁宛如實跟她說了。
然後慶嫔就對她刮目相看——自己怎麽沒想到呢?原來賣賣慘就可以從萬歲那裏掏銀子,早知道她也用這招了,虧她每個月還老老實實攢月錢呢。
郁宛道:“那你得先被降一次位。”
慶嫔:“……倒也是。”
這麽想想還是算了,她自己倒是無所謂,可她怕她爹承受不起。陸大學士多麽要臉面的人呀,倘得知自家閨女受了此等屈辱,保不齊就得來個自缢明志——讀書人的風骨最要緊,指不定還能名留青史呢。
郁宛當然沒把自己降位的情由書信告訴家中,不過她想根敦應該不會在意。
她爹壓根分不清貴人跟常在有何區別,對于俸銀的感受也不那麽直觀,除非告訴他這是一頭牛的價錢,那是兩頭牛的價錢,他爹或許才會捶胸頓足——白白損失了一頭牛呢。
慶嫔又說起年關賞賜的事,按照舊例,禦前給各宮都賜下了幾匹綢緞,幾樣珍玩以及幾個與位份相稱的紅封,但奇怪的是獨獨貴妃與舒妃處與別個不同,舒妃那兒只有綢緞,還是去年過時的料子,純貴妃則門可羅雀,冷冷清清。
“莫非真是為了給妹妹你出氣?”慶嫔的眼睛如琉璃珠子般照在她身上。
郁宛可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大的臉面,至少目前乾隆爺對她的寵愛都還是在尺度以內的,犯不着為她一個新人而去苛待舊人。
她猜測一定有些別的緣故,之前鈕祜祿氏常叫幾個阿哥去慈寧宮說話,如今卻也變得懶懶的,莫非因着皇儲的事?
若真如此,郁宛更不能沾染了。
她佯作不知,橫豎太後那裏的賞錢沒她的份,乾隆給她的賞賜也不是走明路的,這個年,她只要清清靜靜度過就好。
十二月初七日,忻嫔戴佳氏平安誕下一位公主,序齒第八。真不是郁宛故意咒她,命中注定的事,哪那麽容易就能更改?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
其實這個孩子比之前的倒好些。六公主因着胎裏不足,一出生就呼吸微弱,面泛紫绀,好容易養到六歲,依舊步履孱弱,風一吹就倒,還動不動纏綿病榻。
八公主至少看起來是健康的,氣色也很紅潤。
新燕照着郁宛的交代,将幾枚風幹了的橘子皮扔進火盆裏,好讓室內空氣聞起來更清新些。
她輕聲嘆道:“其實忻嫔娘娘若把握得宜,這個孩子倒是個好機會。”
太後固然愛重皇子,可乾隆爺對于子女倒還是一視同仁,甚至更偏愛公主些——他膝下并不缺孩子,光成年的皇子就有好幾個,提防都來不及,哪裏稀罕再冒出個新的來?
健康的公主卻難得,大的早就嫁人,小的要麽孱弱,要麽早早夭折,皇帝爺不知多盼着有個活潑愛笑的承歡膝下。
郁宛也這麽想,其實一切順利的話,忻嫔本可以就此封妃,連太後都有提拔之意。可惜這樣的好棋卻被忻嫔自己搞砸了——秋狝途中故意收買了郭常在去木蘭,還湊巧掉出那張字條來,惹得太後皇帝都以為她居心叵測窺探帝蹤,哪裏還肯給她更高的位份?
春泥将在爐上烤軟的橘子瓣放到郁宛手心,“小主嘗嘗,這個是福州進貢的蜜桔,甜絲絲的,半點也不酸牙。”
同時化身吃瓜群衆,“聽說八公主一出生忻嫔娘娘就讓抱到隔壁去了,看都懶得多看一眼,這會子還在宮裏又哭又鬧呢。”
所以說,人犯起糊塗,神仙老子都攔不住。
郁宛惬意地在火爐邊伸展開雙腿,“別管她了,還是商量商量我的生辰該怎麽辦罷。”
依着宮中規矩,貴人及以上的位份才會有生日賞賜,還能請內務府治酒,常在當然是沒有的。
新燕怕她沮喪,忙道:“那也不妨礙咱們自個兒樂呵,讓小桂子弄些酒水來,咱們不醉不歸;菜肴麽,請劉太監辦桌酒席想來是無礙的,走私賬就行。”
又笑盈盈地看着郁宛,“咱們還得給小主湊個份子呢。”
郁宛連連擺手,“算了,你們能有幾個錢,無須費事。”
無奈新燕等人卻很堅持,主子禦下寬和,對她們又極好,她們怎能不盡力以報?何況是一年一度的生辰,總得讓小主稍稍開懷解悶。
郁宛無法,只得由她們去,心想等年底多發幾個紅包,總不能叫這幾個忠仆吃虧。
另一邊春泥也興致勃勃出主意,“幹喝酒也沒意思,咱們尋幾個酒令罷,像外頭男人們那樣,劃拳猜枚,誰輸了就灌她——小主若是害怕就算了。”
郁宛豪氣幹雲,“來就來,誰怕誰呀!”
她連草原上最烈的酒都不放在眼裏,才不信宮中這幾兩軟綿綿的老白幹放得倒她。
衆人計議已定,立刻催着小桂子快些辦去。近年下了,禦膳房各處都忙得很,劉太監那裏也得提前講好才行。
臘月二十五日,乾隆在養心殿批完折子,恍惚覺得自己遺忘了什麽。宮中最近熱鬧得過分,弄得他都有些頭昏腦漲。
叫來李玉詢問,李玉便小心翼翼回道,是永和宮那位的生辰。
乾隆皺眉,“怎麽內務府沒來向朕禀報?吳書來也越發不中用了。”
李玉讪讪道:“您忘了?博爾濟吉特主子已被降為常在。”
還是太後娘娘親自下的旨,內務府自然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乾隆便不言語,論理,他就該裝作不知道,省得皇額娘又誤以為他偏寵多常在,但,想到那女子明亮動人的眼眸,乾隆無端就想起南苑之中的麋鹿——還真有點神似,這樣嬌憨又惹人憐愛的生物,是不忍叫人放着不管的。
乾隆到底還是讓擺駕永和宮。
不同于他意料之中的凄清幽冷,眼前卻是一副張燈結彩的歡騰氣象,空氣中彌漫着酒水的甜香,還有股爆開的栗子味,一定是在火盆裏煨出來的,帶着微微焦氣,卻叫人口舌生津。
乾隆沒讓李玉通傳,徑自大步踏入,卻見裏頭歪七扭八躺着人,簡直稱得上屍橫遍野。
這個多常在真是會作樂,朕不來,她反倒更無法無天,這是在比拼酒量?
乾隆都快被氣笑了,好容易在窗邊尋着那醉醺醺的女子——郁宛正努力扒拉着窗棂,想吹吹外頭冷風,兩顴紅的跟火燒似的,又熱又燙。
乾隆看着地上的空酒壇,竟是最上等的霸王醉,這酒後勁極大,真難為她怎麽一口氣幹光的?還真把自己當成草原上的勇士?
再怎麽千杯不醉,這會兒也露出原形了。
乾隆輕哼一聲,打橫将她抱起,“起來,到床上睡去。”
郁宛下意識抱住他肩膀,男人剛從外頭進來,頸間帶有冰雪的寒氣,叫她貪戀地趴在那裏,好降一降臉上的熱度。
醉中竟這樣黏人。乾隆哂道:“這會子知道朕好了?”
郁宛聽不出旁邊聲音,根本她整個人的意識都是混沌的,仿佛退化到孩提時期。
她用力抱緊那具溫暖身軀,覺得此刻的觸感踏實而可靠。
腦海裏一個影子穿越重重迷障向她走來,郁宛軟軟地喚了一聲,“娘。”
作者有話說:
乾隆:朕又當爹又當媽。
ps:依舊下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