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雙份
慈寧宮中。
鈕祜祿氏剛送走幾個來請安的小阿哥, 就聽門前通報禦駕造訪。
她笑着向身側貴嬷嬷道:“皇帝還是這麽愛逞意氣。”
明明執政多年,卻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些許一點小事就白眉赤臉。
貴嬷嬷垂眸不語, 皇帝習慣了予取予求,旁人休想違拗其心意, 動辄大動肝火, 他盛寵多常在,旁人自然得唯他馬首是瞻, 如今卻是他的親額娘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怎能不惱?
鈕祜祿氏惆悵嘆了口氣, 倒也不慌,只讓人備茶準備待客。
乾隆進門時, 慣例先問了太後身子,他雖氣惱, 卻還沒忘記禮數, 又嗅見室內那股馥郁茶香,皺眉道:“皇額娘怎麽喝起了普洱?”
他記得太後最愛老君眉,若是為招待他,也該上龍井。
鈕祜祿氏徐徐給他斟了一杯,輕描淡寫道:“皇帝才在永和宮用了膳,這一路踏着雪氣過來,恐怕積了冷在心裏,正該喝點普洱消食。”
語氣卻是極溫煦的。
乾隆面容稍霁, 眼中亦且有些滋潤, 皇額娘還是如小時那般關心他飲食起居。他不由得想起早年母子倆相依為命的時光, 固然他一直頗受皇瑪法倚重, 可先帝爺未必這麽想, 皇額娘又不怎麽得寵,先有李氏生的長子弘時,後有年氏生的幼子福惠——年氏得先帝鐘愛,故而在福惠身上亦格外用心,幸而此子命短,否則恐仍有變數。
如今隔着幾十年的歲月往回看,他不免想到皇額娘為他付出的辛苦。
當然乾隆也沒忘記正題,“好端端的,您為何要責罰多常在?”
那幅炕屏他可是看着郁宛怎麽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對她這麽一個愛犯懶的姑娘而言,真可謂嘔心瀝血,皇額娘不賞賜也就罷了,怎麽還能責罰?何況這件賀禮還有他的手筆,豈不是連他當兒子的臉也給打了?
乾隆道:“就算多常在技藝不精,把那萱草繡得有些走樣,您也不該為這個跟她置氣,毫無容人之量。”
說句不中聽的,他真覺得皇額娘老糊塗了。
鈕祜祿氏嘆道:“皇帝,你真當哀家分不清萱草跟蘭花麽?”
漫說只是旁人只言片語,就算多常在真個不知禁忌繡了蘭花上來,那也沒什麽——難道她還能在阖宮把蘭花禁了?死人不作數,縱使她跟敦肅皇貴妃從前有再多恩怨,如今也該煙消雲散。
乾隆一怔,“那您是為什麽?”
鈕祜祿氏定定望着他,“你扪心自問,打從博爾濟吉特氏進宮的這半年來,你明裏暗裏寵幸了她多少回?秋狝的時候胡鬧也就罷了,連南苑也只帶她一個人去,你可知多少人在背後議論,說你荒淫縱欲,恣意胡為?”
被母親當面點破,乾隆老臉上難免有些微紅,可他一向自負慣了的,有錯尚且不認,何況沒錯,“這都是無稽之談!若真有人敢這般議論,皇額娘就該問着她們去,好好抓幾個嚼舌根的,宮裏自然就安生了。”
鈕祜祿氏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管得住一個後宮,管得住朝臣、管得住天下人怎麽說?你要真為了多常在好,就不該将她置于流言蜚語之上,這是害她。”
乾隆輕哼,“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難道連寵幸一個喜歡的女人都得看旁人臉色?”
那也太荒唐了些。
鈕祜祿氏默然半晌,“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你難道忘了孝賢皇後跟慧賢皇貴妃?”
兩位皆是他曾盛寵過的女子,可下場萬般凄涼。孝賢貴為皇後,連喪二子,這其中有無旁人手腳也說不定;慧賢皇貴妃枉喝了大半生的坐胎藥,卻連懷孩子的福氣也沒有,縱使風光無匹,如今也只能落得一聲唏噓。
提起孝賢,乾隆臉上總歸有些動容,可他素來倔強慣了,哪怕是生母的肺腑之言他也未見得肯聽,“皇額娘的意思,難道是朕害了她們?”
鈕祜祿氏沒這麽說,可她還真就這麽想的。
“總之,哀家的懿旨已經頒布,皇帝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事情已然定了。你不肯委屈多常在,就讓哀家來當這個惡人罷。”
相信經過此番,多常在必能警醒,知道哪些事是她分內,哪些事不能鬧出格。
擔心皇帝終有芥蒂,鈕祜祿氏勸道:“多常在正是烈火烹油之時,給她澆盆冷水也好,你只瞧這兩個月多少人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今哀家親口罰了她,多常在的日子好歹能安生多了。”
乾隆不言語,太後的道理沒法完全将他說服,他身為人子,也不能當即駁了額娘的面子——好在他答允郁宛以一月為期,等明年開春再行加封,太後總歸沒話說了。
鈕祜祿氏見兒子沉默,只當他肯聽勸,心下頓時欣慰,又叫貴嬷嬷取了些皇帝素日愛吃的點心,請他坐下飲茶,一壁就跟他說起純貴妃前日所求。
哪知皇帝當時眉立,“無知蠢婦,朕以為經歷當年之事她該改過自新,竟還敢撺掇皇額娘來為永璋請爵?”
看來這些年的教訓是半點沒讓她長進。
鈕祜祿氏勸道:“她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大阿哥二阿哥相繼夭亡,如今永璋便是你的長子,他都成親八年了,卻還連個貝勒的封爵都沒有,你叫那些弟弟們看着豈不笑話?”
乾隆冷笑,“三阿哥為何沒封爵,純貴妃比朕清楚。”
鈕祜祿氏就知道他仍記恨當年孝賢皇後喪禮上兩位阿哥失儀之事,“哀家知道你對孝賢情深義重,可他倆也不是有心的,如今大阿哥已經過身,三阿哥的膽子也被吓細了,你就饒恕他罷。”
乾隆緊抿着薄唇,目中有冷芒閃過。
他向來忌諱皇子們有不臣之心,嫡母剛走,就敢在禮數上怠慢,假以時日,是否連他這個皇阿瑪都敢取而代之?
即便無心之過也不能寬縱,大阿哥還可說是生母早亡疏于管教,純貴妃可是活得好端端的,為什麽教不好兒子?只怕她也惦記着繼後之位,迫不及待想把永璋扶上太子。
這個貪婪昏聩的愚婦!
乾隆定好的主意自不會更改,他沉聲道:“這話不是純貴妃該說的,往後她要是再來問您,您就該将她拒之門外,都過了耳順之齡,何苦還為兒孫們煩憂操心,不若好好頤養天年的要緊!”
鈕祜祿氏見他面上已有些不耐煩,只得知趣地住口——她到底不止三阿哥一個孫子,犯不着為這個跟皇帝撕破臉,畢竟時移世易,她也得看兒子的臉色過活了。
只是聽皇帝的語氣,似乎不想讓三阿哥占了先去,莫非打算先封後面那幾個?
若真如此,愉妃倒是有福的。鈕祜祿氏若有所思。
郁宛經皇帝開解過後,第二天便恢複如常了。
她一向很會随遇而安,事情已經發生,那就只能接受,好在她只是降了位份卻沒減掉月例,可以說不幸中之萬幸。
她本來打算裝病混幾日的,但後來一想,她為什麽不敢見人?是太後罰她又不是皇帝罰她,若因此就跟個縮頭烏龜的,只怕人人還以為她失勢了!
越性加意妝扮,兩腮塗得跟猴屁股似的,臉上粉厚得能糊牆,這下總算瞧不出兩坨腫眼泡了。
她如此鮮豔奪目地走進翊坤宮,就連那拉氏都多看了她兩眼,不過那拉氏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盡管最近宮內稀奇古怪的事不少,她依舊穩如泰山,只平靜地讓郁宛就座。
郁宛的次序往後挪了些,但這也沒什麽妨礙,因為好多人都沒來呢。郭常在伊常在依舊處在待機狀态,而一向全勤的純貴妃舒妃卻罕見地缺了席,上首座位露出兩截明顯的空檔。
據說是不約而同地生病了,但衆人心知肚明,怕是因為那綠頭牌的緣故——雖然純貴妃失寵早就不怎麽侍寝,舒妃那裏萬歲爺也去不了幾次,可這麽明晃晃地叫敬事房把綠頭牌撤下來,無異于游街示衆。
還不如稱病呢,好歹面上好看些。
如此一來,也無人敢對郁宛露出冷嘲熱諷之色,唯恐步了兩位娘娘的後塵。隐約聽說多常在被太後降位是因為純貴妃進讒,皇帝可不得為寵姬主持公道麽?這麽兩尊大佛打架她們是萬萬惹不起的,還是躲開些罷,省得殃及池魚。
忻嫔不禁百無聊賴,昨晚上她才聽到郁宛受罰的事——太後壽宴那天她沒去,因着人多怕沖撞胎氣,早知道有這樣一出好戲,她怎麽也得看看熱鬧。
這不今早便出門來了?可惜沒一個願意同她分享八卦的。
忻嫔挺着快要臨盆的肚子,十分吃力地面向郁宛,努力顯出關切之色,“貴人妹妹,哦,我忘了,你如今不是貴人,那該怎麽稱呼呢,多常在,還是博爾濟吉特常在?”
郁宛看着她大驚小怪模樣,心想這位娘娘的演技真是一點都不浮誇呢,她都快被感動到了。
慶嫔無語地翻個白眼,“忻嫔妹妹,你懷着身孕就別随便出門了,天又下雪,路又滑,倘或哪裏摔上一點兒,你腹中的皇嗣怎麽擔待得起?”
忻嫔恨她多管閑事,“用不着你假好心!”
慶嫔不陰不陽地道:“我可不是擔心你,是怕小公主有何三長兩短,這年關又不太平。”
忻嫔柳眉倒豎,“你敢咒我?”
自打令妃生了阿哥,她認準這胎必也是個阿哥,還交代景陽宮的人只許對她說吉利話——興許胎神有靈,也能感念到人的誠心呢。
哪知卻在慶嫔這裏碰了晦氣。
慶嫔笑吟吟地道:“你自個兒聽岔了罷?我說的是六公主,六公主還在養病呢,倘若你這位生母出了事,誰來照拂她?”
又惬意地望向對面,“看來妹妹也盼着多個女兒給六公主作伴,否則怎的我一說你就急眼了呢?那便祝你心想事成罷。”
郁宛看兩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她自個兒則是一語不發,關鍵時刻得低調,省得忻嫔再想起那預言來,大着肚子的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不過這回可不是她烏鴉嘴,是慶嫔自己說的,若真應驗,也請她找準對象去。
等請完安出來,慶嫔便一臉唏噓看着郁宛,“還以為你年後會加封呢,怎料卻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而且皇太後指認的那兩條罪名,她細思起來自己竟也對得上——這麽看竟是郁宛幫她擋了災。
慶嫔便抱歉拉着她的手,“難為你了,砍掉的那一半例銀,從我的份例裏給你補上吧,過幾天你讓新燕來一趟,我偷偷送過去。”
反正她是不愁錢的,這些年攢下的也夠多了。
郁宛:……
其實皇帝已經答應彌補她的損失啦。
當然慶嫔願意慷慨解囊她也不介意——降了位份,卻能賺雙份工資,美滋滋。
郁宛心頭的陰霾立刻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