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秧歌

小世子受傷總得有人負起責任來, 乾隆将額爾克身邊的谙達重新換了一批,之前的或發賣,或遣回原籍, 也算是給這些調三斡四糊弄主子的一個警告。

和敬公主并未幫這些人求情,雖然是她親手為額爾克挑選的谙達, 可她也想不到這些人糊塗至此, 為了逃避責任看都看不清楚就來禀報,害得她貿貿然去向那拉氏興師問罪, 如今在皇阿瑪心中印象大跌, 連皇祖母也多嫌了她。

和敬公主壓根不覺得自己有錯, 只怪刁奴欺主,那拉氏也是個落井下石的, 半點不體諒自己做額娘的一片心,還當着皇阿瑪的面給她上眼藥。

不管怎麽說, 繼皇後跟嫡公主之間的關系愈來愈生疏淡漠了。旁人也提起一百二十個心, 不敢輕易将二人湊到一處,只是同為宮中尊貴之人,若請了這位不請那位難免說不過去,一時間,圓明園的宴會都少了。

郁宛卻顧不得這些,她忙着給皇帝準備文藝彙演呢,心情簡直比她幼兒園大班第一次登臺還緊張——雖然不是萬衆矚目,但對面坐着的可是龍章鳳姿的天子, 論丢人程度堪比小巫見大巫。

到了四月二十七那天, 她留了個心眼, 請皇帝先去龍舟上等候, 自己随後便至。

乾隆以為她要大展奇才, 把期待值拉滿,便欣然答允。

殊不知郁宛是要偷偷摸摸地過去,皇帝走後,她立刻戴上幂籬,外邊還披上寬綽的深灰色鬥篷,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這才坐上提前準備好的小舟。

乾隆正在龍舟上惬意地品着美酒,遠遠看見一個面目模糊混沌的物體向自己疾馳過來,驚得酒杯都砸在船上,還以為大白天見了鬼。

等郁宛撕開外面那層裝束……似乎也并沒有正常多少。

乾隆望着她塗得金黃棕褐的臉龐,顴骨上兩團碩大的高原紅,嘴唇卻是櫻紅一點,眉毛則描得濃黑且長,簡直充滿肅殺之氣。

不知道還以為戲臺上的武旦來行刺呢。

乾隆難得失神了一剎,“你這是……”

郁宛很無辜,“不是您讓我盡善盡美的麽?”

秧歌正宗就得這樣裝扮,瞧她膚色多健康啊,像極了下田插秧的農婦。

乾隆:……真是個實誠孩子,半分心眼都不留。

可惜他錯估了自己的接受程度,看着郁宛模樣,乾隆能忍住不笑就很不錯了,哪裏還有心思看她表演?

可來都來了,總不能敗興而歸,便清清喉嚨,“開始吧。”

郁宛既然決定來此,早已橫心将包袱甩開,她不比忻嫔能夠婀娜多姿輕歌曼舞,那就只能出奇制勝了。

一開始郁宛還是矜持的,選擇清唱采蓮曲,動作也十分輕柔舒緩,像個慢悠悠在船上行駛的駕娘。

可乾隆看起來興致缺缺,郁宛便靈光一現,扯着嗓子唱起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

乾隆差點沒被那聲嚎給震聾,身子悚然一驚,好半晌才回神,“這是哪裏的民間小調?”

郁宛信口胡謅,“這是西北民歌信天游。”

“真的嗎?”乾隆表示懷疑,他自認對民俗文化頗有研究,可信天游裏似乎也不見這樣的。

郁宛就說是她自行改編。

看她信誓旦旦的模樣,乾隆無言以對。

郁宛這會子算是徹底放飛自我了,舞到盡興處,動作愈發激烈,雙臂飛快地劃着竹篙,那負責駕駛龍舟的都趕不上她!

眼看皇帝呆若木雞,半點沒融入歡快的氛圍裏,郁宛士氣高漲地拉他入局,“萬歲爺,您也一起來跳罷。”

乾隆內心是拒絕的,“……朕不會。”

而且看起來确實丢人。

郁宛只當他故作姿态,“不會可以學,秧歌本就是慶祝豐收的,大夥兒一起又唱又跳又熱鬧,也不拘什麽整齊劃一。”

正好她也讓春泥帶了一套船夫的衣裳,跟她身上配成一套,都是在圓明園外的鋪子定制的。

敢情還是有備而來。乾隆無法,只得任由她将那件形如東北大花襖的绉紗鬥篷披在自己身上,頭上又戴了頂灰撲撲的草帽,想必是新做的,有股新鮮的泥漿氣。

郁宛還要給他化妝,乾隆趕緊拒絕,“不用,現在這樣就很好。”

他雖然喜歡富麗堂皇的陳設,可也不代表自個兒臉上都得開顏料鋪子。

看着他手臂笨拙地揮動,郁宛道:“您太緊張了,不用管好不好看,舒展些就好,來,像我這樣~”

乾隆就跟着她,一起在那“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起來,自己都覺得自個兒像街上玩雜耍的猴子。

多貴人到底怎麽能做到這般投入的?

李玉本來看得津津有味,還想倒杯茶慢慢欣賞,怎料萬歲爺投來的目光幾能殺人,吓得他一貓腰趕緊鑽回船艙裏去。

湖上的響動也吵醒了正在小憩的太後,叫純貴妃扶她起身,遠遠便看見龍舟上載歌載舞,熱鬧非凡,那搖擺的身形不消說有多貴人,另一個……難道是皇帝?

純貴妃不屑一顧,“多貴人頑劣也就罷了,萬歲爺怎也跟着胡鬧?大白天也不怕人笑話。”

怎料皇太後卻看得入神,幽幽說道:“真是羨慕。”

先帝爺性子沉悶,孝敬皇後跟年貴妃也是喜靜不喜動的,宮裏除了絲竹管弦就是請南苑的戲班子,一天天無聊透頂,又有哪個敢生出新文?好容易熬得福祿雙全,她卻早已不再年輕,也沒了找樂子的底氣。

“讓他們去罷,成日死氣沉沉又有什麽趣兒。”皇太後道。多貴人跳的那舞她倒是沒見過,看着比五禽戲八段錦好練些,改日或者得請她教教,看起來挺能強身健體。

純貴妃:……

好容易唱完那支纖夫的愛,乾隆爺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他深悔先前不該作弄郁宛,簡直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郁宛出了一身的汗,心情倒是松快多了,還興致勃勃地對皇帝道,應該請幾個吹拉彈唱的樂工來,那種安塞腰鼓就很不錯,多顯氣勢。

乾隆:……可別,是想圓明園的人都來圍觀麽?

兩人俱換了一身家常裝扮,郁宛還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中,差點當他的面更衣,虧得及時醒神,忙躲到屏風背後去。

出來時臉上的猴屁股妝也洗掉了。

乾隆瞧着順眼許多,“還是自然的樣子最好,以後別故意扮醜了。”

郁宛心說跟你的審美比起來,我的審美不知道高端到哪兒去,面上卻笑眯眯地道:“看來皇上還是喜歡忻嫔姐姐那樣的。”

乾隆在空氣中嗅了嗅,“朕怎麽聞見船艙裏有股酸味。”

郁宛作勢要捶他,乾隆眼疾手快将拳頭包住,又趁勢摟她坐入懷中,從碟子裏撚了一枚烏溜溜的葡萄,用唇齒銜着喂給她。

郁宛眼皮也不擡就往下咽,下一瞬就差點吐出來,趕緊用了清茶漱口,這哪是葡萄,分明是烏梅,酸的要命!

乾隆笑道:“連果子都分不清,還誇口自己是老饕。”

郁宛瞪他,“我哪曉得您會誑我?”

皇帝明明知道她不愛吃酸,可見是故意。

乾隆道:“朕給你什麽你便深信?倘若哪天朕賜你砒-霜,你也照咽不誤?”

郁宛道:“臣妾進了宮,身家性命便都是陛下的人了,若連您都不相信,臣妾還能信誰?”

這話當然是揣摩了乾隆的心意說了,但也是實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満宮嫔妃無論身份高低,榮辱生死皆系于皇帝一人,沒幾個能自己做主的。

郁宛雖然平時舉動跳脫,但在最關鍵的原則上很分得清。她當然相信乾隆不會害她,倒不如說他是自己最大的保護傘——反正她是個不求上進的,只安心受寵便好。

乾隆靜靜地打量她,伸手道:“過來。”

郁宛以為他又要惡作劇,警惕不前。

“放心,朕不鬧你了。”乾隆看着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般在懷裏安靜下來,撫着她柔膩鬓發道:“總是你最得朕心。”

郁宛就知道皇帝又想起和敬公主跟那拉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民間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更多呢,不癡不聾,不作家翁。”

乾隆爺雖然幾次南巡,可也不曾走訪過真正的民生疾苦,自然覺得自家這點爛攤子悚然聽聞。郁宛卻是見識過她爺爺過世時,七八姑八大姨如何為了分財産鬧得頭破血流——可比這個激烈多了。

乾隆惆悵地嘆了口氣,沉吟道:“朕想着,不若讓和敬跟額驸回趟蒙古。”

也好緩和一下眼前情勢。論理,科爾沁才是額驸本家,他強留和敬在京,已然有違夫婦之道,何況額驸已然奪了差事,與其賦閑在家,還不如帶公主回去盡盡孝心。

郁宛驚訝地從他懷中坐起,皇帝要趕公主走?

那可真是件大好事!

乾隆幽幽看向她,“愛妃似乎很高興?”

郁宛意識到自己過分喜形于色,趕緊耷拉下臉,一副深表遺憾的模樣,“臣妾只是惋惜,公主難得來一趟圓明園,都沒欣賞完園中景致,怎的就要走了。”

又在睜眼說瞎話。這回乾隆再不容情,提起裙擺就往她臀上輕輕拍了一掌。

郁宛正要叫屈,嘴唇卻已被他堵上,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只能在心中腹诽,欠錢不還就算了,還動不動欺負她,她倒了八輩子黴才遇見這種男人!

乾隆微微擡眸,詫異她居然還記着悔棋的事,這姑娘的心眼是否忒小了些?往日他給的賞賜都夠付百十回賭債了吧。

然後他就欺負得更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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