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坎特雷拉

雖然甘督斯是個沿海城市,但是從愛麗絲父親的宅邸到沿海的港口仍然需要走上幾十分鐘。冬天的夜晚很涼,但也因此讓人的大腦更為清醒,我視線所及的一切東西都仿佛比平日更加清晰,連月光都有一種仿佛深入骨髓的清冽感。幾十分鐘的步行後,我來到了港口。港口是甘督斯最繁忙的一部分,它就像一臺永動機沒日沒夜地工作着,即使是人們都入睡了的夜晚,碼頭上的工作仍然沒有停歇。

月光照在海面上,像漂浮的碎銀一下一下擊打着海岸,停靠在碼頭的船只像黑黢黢的山似的。工人們正在從船上往下卸貨,然後這些貨物被各處的工人們有條不穩地輸往各處,像流水線上的貨物一樣進入了這個城市。我四下環顧了一番,然後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們。

夜晚繁忙的碼頭上除了工人們還有另外一些不引人注意的人們,他們若無其事地坐在角落,好像一個個大閑人,時不時走過去幾個人和他們搭搭話。但他們的實際工作并不是看起來這麽百無聊賴。總有些人因為各種的原因無法再光天化日下購買出航的船票,于是這些倒票的人應運而生,在夜晚開辟了第二個售票平臺。他們被稱為“鬼市”。我朝那些組成“鬼市”的人們中的一個走過去,和他低聲交談了兩句,很快就談妥了。正在我準備交錢的時候,冷不防被一只手擋在了面前。

我狐疑地擡頭看向擋住我的人,卻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間愣住了。對方卻沒管我的反映,将我拽離了“鬼市”。走到稍僻靜一些的地方後,我立刻甩開了陌生人的手。不,也許已經不是陌生人了——我的心神此時早已平靜,開口試探地問:“安傑麗卡?”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随即冷笑了一聲:“看來你還沒完全失去記憶嘛?‘大姐’?”聽到他聲音的時候我就明白我搞錯了,這是一個男人。然而更深重的疑雲壓上我的心頭,本來我就被那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弄得分不清真實和虛幻,這時候又冒出一個和我容貌一樣的男人——這次索性連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完全一樣——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在說些什麽,”我搖了搖頭,“如果我們以前認識,那麽您大概不介意再認識一次吧?”

他似乎因為我的話而放松了一些,伸出右手:“很榮幸認識您,女士,我是琉慕拉帝國陸軍中校洛倫佐尼慕微。”

我壓下心中的一切疑慮,回握他的手:“貝黎洛斯格洛威。”

洛倫佐聽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挑了挑眉毛,但是沒說什麽,而是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我跟上他,同時問道:“那麽,您來見我是要帶我到什麽地方去吧?那究竟是什麽地方呢?”

“您猜對了,”他在我前面停下腳步,同時做出一個請的手勢,我順着他的手看去愕然發現面前一條黑漆漆的船。我剛才關注點一直放在他本人身上,而忽略了周遭的景物,因此沒有看見它。洛倫佐的聲音再次響起,“請吧。”

我向它走去,同時打量着它。通體一片漆黑,側舷上刻着幾個字母,在月光下我依稀分辨出是琉慕拉文的“坎特雷拉號”。船身兩側的鋼板此時被粗鐵鏈吊在兩旁,露出了原先在鋼板下面的兩條黑色履帶,船就這樣變成了坦克開上了沙灘。我踩着右前舷上鋼板和粗鐵鏈構造成的簡易樓梯登上甲板,洛倫佐在我身後登上,接着那樓梯就收了回去。然後,我看到那些履帶自己轉動了起來,黑船駛入水中激起高大的浪花,船的速度很快,行駛了一陣後脫離了淺灘,履帶迅速收起,兩側的鋼板貼回船身,眨眼間它就又由坦克變回了船。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的頭頂上傳來一陣響動,我擡頭驚訝地看到黑色的粗桅杆——是的,坎特雷拉號是一艘這個時代已十分罕見的帶船帆的船——上面的帆自己張開,垂下來的繩子連接着幾個齒輪,自如地收緊、放松,一切井然有序。不一會兒,帆就完全張好,甲板兩側的內壁上亮起燈來,将甲板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坎特雷拉號再也沒有了多餘的動靜,開始在廣闊的海面上航行起來。

而這一切航行的準備工作都沒有任何一個人參與。坎特雷拉號就像一個活物。

我凝視着船頭黑鐵鑄成的雪獅子像,感到完全的震撼。這個時候洛倫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我的身後,用一種玩世不恭又帶點戲谑的口氣說:“現在是239年12月1日晚11點55分,去休息吧,女士,12月2日的清晨您會在夜空下醒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現在正值冬季,琉慕拉因為地處北極,極圈內的絕大多數領土已經進入了極夜。我低頭看向兩側的海浪,坎特雷拉號絕不只是一艘靠風力移動的帆船,它內部一定有發動機之類的東西,能夠靠燃料催動它如此快速地前進。

“我能問一下嗎,”我輕聲開口,“為什麽琉慕拉還會有帆船?”

洛倫佐聳了聳肩:“大概是這艘船主人的個人喜好?”

我不再說話。

239年12月2日清晨,我醒來的時候看到房間內的時鐘指向6點。這艘船很奇怪,它的內核其實極為先進,但一切外部的裝飾全都如同幾百年以前,以至于一開始我還被它的船帆給騙了;甚至連鐘表,船上的都模仿着一百多年前帶有指針的樣式。

我從房間出來,走上甲板,看見坎特雷拉號仍然維持着在夜間航行時那種甲板燈光,遠些的地方已經能看見密集的燈光,想必應該是另一個繁忙的港口。

“歡迎來到琉慕拉帝國的羅慕路斯軍港,女士。”身後傳來腳步聲,以及洛倫佐的聲音。我回頭看向他,發現他已經将便裝換回了軍裝,領子上有精致的橡葉王冠領花,黑色的制服将身體線條勾勒得修長漂亮,銀色的肩章上有兩顆銀質星徽,外沿還有兩根銀線冬青枝,在月光下泛着點點冷冽的光澤。這樣的光澤同樣也籠罩在他的頭發上,淡金色的頭發順着肩線垂下,我發現只要我看他時稍微散開瞳孔,讓視線模糊一些,我就能在腦海裏勾畫出安傑麗卡穿着軍裝的模樣。我簡直不願意讓視線再度清晰。

坎特雷拉號又進行了一次那令人贊嘆的表演,穩穩地停在了沙灘上。我們剛下船,我就看到了停在不遠處的一架直升機,同時一名士兵向我們走來朝洛倫佐敬了一個軍禮。“長官,請出示您的軍官證。”士兵說。洛倫佐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證件,展開,那名士兵核對完信息後立正說道:“報告長官,我是科研總署警衛處士兵海因茨施內因,接到命令将您和客人護送至依洛科研總署總部,請上飛機。”洛倫佐點了一下頭,跟着那個年輕人登上了直升機,我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邊。

因為坎特雷拉號的外觀使我想起了很早以前的武器,所以當我坐進直升機時又忍不住開始拿它與一百多年前的對比。此時的直升機已經消失了螺旋槳和機翼,整個外觀呈完美的流線型,能最大限度利用空氣的升力,而且完全靠升力和燃料動力飛行。我們坐進來後,直升機無聲地快速升空,夜晚飛行時機身外面會亮起燈,快速劃過天空時從地面上看一定很像流星。

機艙裏安靜得有些過頭,我輕咳了一聲,開口問洛倫佐:“現在您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嗎?至少我有權對我接下來要幹的事情有個了解。”

洛倫佐收回放在窗外的視線,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反問道:“昨天夜裏在甘督斯港口你聽清我說的所有話了嗎?”

我回憶了一番,然後點了點頭。洛倫佐又問:“那你聽到我當時怎麽稱呼你了嗎?”

我的記憶迅速倒回那一段,他說——“‘大姐’?”我有些疑惑地開口。确實,當時我沒想明白這個酷似親人的稱呼是怎麽回事,但是因為其它事情分了心,也就沒多問。現在我注意到着似乎是個重要的線索。

“是的,就是這個,”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看來你對這個稱呼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

我隐隐有預感他要說什麽,但是仍然裝作一頭霧水地問:“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看到我的臉了吧,我們的臉是一樣的,”洛倫佐似乎完全不在意,像講與己無關的故事一樣說道,“這是什麽原因呢?如果不是血緣關系,那就說明我們中間存在某種非自然的聯系。事實上,這和血緣無關,如果你有興趣取我一點血和你的血液去進行鑒定,你會發現我們的血液無法化驗出結果,”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看好戲的笑容,睜開眼睛看向我這邊,“我們不是‘人’。”

他沒有等來我預想中的驚愕,于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一點或許你早有感覺,只是沒形成清晰的概念,所以現在我來告訴你。”

是的,我在心裏贊同道,我确實有感覺,不管是從我平日的行為中還是從我胸口那個神秘的印記上我都能覺察出我和旁人的不一樣之處,但是我對此習以為常,并不認為自己有什麽特別之處;或者說,忽略了自己的特別之處。如今知道了我特別的原因,我并不感到驚訝,也不感到崩潰、害怕之類的負面情緒,仿佛只是接受一個早已預料到的結果——雖然事實上我并沒有預料到——我只是認為這對我的生活毫無影響。因此我保持平靜繼續聽洛倫佐說了下去。

“我想你并沒有完全失去記憶,至少你還記得安傑麗卡,”他繼續說,我的心這時揪緊了,他接下來的話會很重要,意味着安傑麗卡不再是我臆想出來的人物,而是真實存在的,“那麽你大概也對一個編號有印象,‘SDM-01,Faith’,這正是你的人造人編號。也就是說,你是琉慕拉、也是世界上第一個人造人,是研究室誕生的、所有人造人的‘姐姐’。因此才出現了那個綽號。”他又看向我,眼裏有着戲谑之情,“尤其是我,我和你的容貌完全一樣,我在叫這個綽號的時候的感覺尤其微妙。”

我點了點頭。“那麽我此行是要去做什麽呢?”我繼續問,希望能多套出他一點話。

“這你大概不用操心,”他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我只能告訴你,你要去見科研總署最高長官,琉慕拉帝國陸軍的一位少将,別的我不能說。”他那看好戲的笑容更深了些,我搜索了一下整個腦海,不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只好作罷。于是機艙裏又陷入了沉默。

我和洛倫佐登陸的城市叫提納斯,隔普若納斯海峽與亞缇璃的北方邊境白因省隔海相望的一個琉慕拉沿海城市。提納斯在琉慕拉的西南沿岸,而依洛在琉慕拉的東南沿岸,兩個城市直線距離1428千米,這段距離不算長,我們用了将近兩個小時就到了;但因為地處極地,因此這一趟跨越了許多個時區,到了依洛的時候已經比提納斯的時間快了7小時了。飛機降落在依洛郊外,緊接着我們又上了軍車,駛進依洛市區。此時車內的時鐘顯示時間為依洛當地時間下午2點多,但依洛沒有一點午後的光景,全然是一片夜空下的車水馬龍。行駛了大概40分鐘左右,快到依洛時間下午3點的時候,車停在了兩棟玻璃幕牆大廈門前,湖藍色的玻璃透出裏面的燈火通明,仿佛挺立在黑暗中的一塊高大的水晶。我認出這就是我夢中出現過的地方,這兩棟大廈中間用玻璃走廊連接着,并且我還看到它們後面還有兩棟類似的建築,四棟建築以同樣的方式互相連接着。我瞟了瞟四棟建築中間,那個半球形實驗室已經消失了,估計是早已被拆掉。

軍車停在大樓的腳下,我推開車門,有些緊張地走上了臺階。現在應該是提納斯的上午8點,甘督斯跟提納斯在同一個時區,所以愛麗絲現在應該開始上課了,我一邊往臺階上走一邊想,如果我夠快的話,興許還能趕在她放學之前回去——

漫無邊際的思考在我踏進科研總署的大樓時被凍結了,我沒想到底層的大廳裏會那麽安靜,以至于令人感到心悸。同時我也看到了似乎早就等在大廳裏的人,這一回我更徹底地将甘督斯的一切抛到了腦後。

那個“科研總署最高長官”、洛倫佐故弄玄虛的“高級軍官”與我想象的嚴苛的陌生中年男子形象相去甚遠,甚至,完全相反。

我回頭瞟了一眼門口,根本沒有洛倫佐的影子。

盡管我在夢中、在路上時腦海裏總是揮之不去這張臉,如今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是不免感到如初識一般的新奇和驚嘆。安傑麗卡,那個我曾經以為我虛構出來的女人,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她比我夢中——或者說“記憶”中的更加真實,也更加美麗,夢境裏安傑麗卡的臉給我的致命吸引力跟現在比起來簡直不及萬分之一,因為現在我不僅能看到她的容貌,更能直接感覺到空氣裏她的氣息,霸道地鑽進我的五髒六腑讓我俯首聽命。

我感覺我的身體內部正令人焦慮地躁動着,仿佛接收到一種強大的磁力吸引,又仿佛脫離母體的一部分零件此時迫切地想回歸原始位置。這不好,我心想,剛一進入一個陌生的環境就喪失理性、完全将自己交由環境支配。于是我開始努力地想其它事情——不屬于琉慕拉的事情——用以把我自己的理智喚回來;可悲的是,我發現我竟然連愛麗絲的臉都想不起來,更別提關于她的一切事情。我的全部思維都在叫嚣着眼前的人的名字,或者發出不成字句的轟鳴。

這就是人造人機體面對制造者的特殊感應嗎。我被它折磨了這麽一會兒就感到有些無力了。

當我走到安傑麗卡的面前的時候,她似乎完全不清楚我的體內此時是怎麽樣的翻江倒海,只是輕描淡寫地伸出手:“歡迎回來,Faith,我是安傑麗卡尼慕微。”尼慕微。我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個姓氏,心想在哪裏見過它,很快記起這正是洛倫佐的姓氏。心裏有些介意這點,不過我馬上說服自己也許所有的人造人都和他們的制造者同姓。那麽,我原本的名字或許是貝黎洛斯尼慕微?我的心裏稍稍動了一下。

然而開口時我還是老實地說:“貝黎洛斯格洛威。”我伸出手,回握住她的手。

我的視線一直垂下去看着她軍裝上的領花,視線中她銀白色的發梢似乎動了兩下,我擡起頭。“Faith。”她搖了搖頭,仿佛不認可我說出的自己的名字,固執地說。

“有什麽不同嗎?”我偏了偏頭問。那一瞬間我的目光對上她的,不到一秒我就慌忙地躲開了。我怕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得再久一點會被控制住精神,然後在自己絲毫不知道的情況下被大卸八塊拆吃入腹。而我印象中的那種微弱但真實的溫柔神色,此時我一點都找不到。

我忽然覺得愛麗絲說的很對,我那幅畫的确很別扭,別扭就別扭在那個有着和安傑麗卡一樣容貌的女人嘴角那一抹溫婉的笑容上。我早該明白,那雙綠眼睛與其說像溫順的貓倒不如說像凍原上的野狼,要她擺出溫柔的姿态本身就是在臆想中畫皮。

“當然有,格洛威小姐,”安傑麗卡似乎覺得我的話很好笑,她湊近了我的臉,眼睛裏毫不掩飾地閃着戲谑的神色,“我從不和別人共享東西。”說着她伸出手像對小孩子那樣拍了拍我的臉頰,然後飛快地轉身走開,一邊走一邊說:“客套過了我們來說正事吧,請跟我來,接下來你的行程安排很滿。”

作者有話要說: 明兒個要去軍訓,今天雙更0u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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