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牽絆之人
第二天,我的魚缸門被打開了,兩個警察帶着口罩和手套進來,給我拷上手铐二話不說地将我從地上拉起來,推出去。隔壁那個女人用一個比較陌生的手勢——想了半天我才記起那是南半球比較通用的一種手勢——祝我好運。
我被帶到了一間小屋子裏,屋裏有好幾個警察,一個坐在桌前架勢像是要做筆錄,另外幾個站在一邊。我被按到了中間的椅子上,他們将我的雙手铐在椅背上。
“那麽,小姐,筆錄要開始了。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坐在桌前那個推了推眼鏡,例行公事地說。不過,恐怕過一會兒他得失望了。
“你的名字?”
“貝黎洛斯尼慕微。”我好像有點兒熱。
“年齡?”
“20歲。”
……
這筆錄做得很快,我想很大一部分要歸功于我什麽都不知道,無法提供有用線索。因此在刨根問底了一番近期行程、會客情況等常規問題之後,我就被放回去了。
結果,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被從魚缸裏拽了出來粗魯地帶到了同一間屋子。仍然是戴眼鏡的坐在那兒,不過這回他面前變成了一臺電腦。他神情冷峻地推了推眼鏡,對我說:“尼慕微小姐,盡管昨天的筆錄沒有發現嚴重問題,然而我們通過其他途徑收集到的一些資料顯示你的身份有些可疑之處。所以今天我們要來對你進行進一步的身份确認。”
這話說的太官方,以至于我沒能明白背後什麽意思。他将筆記本電腦轉過來,屏幕面向我,上面赫然是安傑麗卡的軍裝标準照。我愣住了。
“這是非常高級別的機密,原本不會被用在調查一個犯人身上;那麽我現在想問你,這位同樣姓尼慕微的軍官,你們認識嗎?”
屋裏的氣溫一下子下降了好幾度,旁邊站着的警察有的下意識握住了警棍。因為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和安傑麗卡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同時,我們發現,昨天你在做筆錄的時候說前5天你到琉慕拉去探親,然而從任何海關都沒發現你的合法出境記錄。”他這時又火上澆油地說。
我整個人從裏到外凍住了。的确,我忘記了這件事。現在我拼命地讓中央處理器加快運作,但是想不出任何辦法來自圓其說。
“既然你無法為自己做出有效證明,我們就要對你進行檢驗了。”他這麽說,兩個警察聽命上前來将我從椅子上拽起來,往門口推搡去。
“檢驗什麽?”我努力回頭大聲問。
“你的……”他推眼鏡,“真實性。”
這話,還真待細琢磨。
這個“檢驗真實性”聽起來有點複雜,其實很簡單。但簡單到讓我不寒而栗,因為他們沒有大費周章地去檢驗我的抗打擊性是否低于人類最高标準,相反,只是将我帶到化驗室取了我一點血。我被壓制着站在化驗室裏,親眼看着穿白大褂的醫師将我的血液化驗,然後遞出來一張成分鑒定單。
我旁邊的警察,就是那個戴眼鏡的——他跟來了——接過鑒定單,面無表情地浏覽,然後摔在了我的臉上。是的,我看不懂那些專業術語,但我很清楚那上面的答案,只有一種,那就是這根本不是人類血液。即使安傑麗卡能把人造人做得再逼真,終究還不是人,總會有些差異的地方。血液就是個必然的差異。
之後的事情不必多說,我成了完美的試驗品。就像剛出廠的新款轎車,要選出樣品進行各種測試,以确定這款産品能夠經受住一定程度的打擊。我也是如此,鑒定真身後我就再也沒能回到我那個魚缸,而是被送往某個屋子進行一系列的實驗分析。那些內容五花八門,最大抗打擊強度、應激反應、機體停止工作的最極端情況……好心的實驗人員就差沒把我解剖來看看了,而且我斷定繼續下去的話他們會有這個打算的。這些種種的實驗毫不留情,認定了我是強于人類的機器,因此在制造傷口方面大膽多了,現在我鮮血淋漓的傷口估計能把一個膽小的人吓暈過去。所幸我對這些完全沒感覺,既然看慣了白鼠兔子的研究員們不介意,那麽我也不介意。
甚至,他們還用切割機把我左手的無名指從手上切了下來,以研究肢體內部的構造。只是我沒想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選這個指頭,如果要是為了方便的話,選擇食指或小指之類靠外的指頭豈不是更好嗎?
實驗在白天進行,晚上7點以後實驗室就不再有人了,我會被鎖在空屋子裏度過清醒的漫漫長夜。憑着自己對時間的感覺,我猜現在已經是12月9日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外面怎麽樣了,那些實驗員更是不可能對我說的,我很擔心愛麗絲,但很不幸也只能瞎擔心而已。
12月10日晚上,我再次被所在了實驗室裏。我關閉行動中樞,沒有光的時候機體不能自己合成電能,所以要少消耗些才好。今天我沒和任何分析的儀器連接在一起,而是被放在了一張試驗床上,這大概能讓我晚上過好點兒。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幾聲巨響突然傳來,我條件反射地開啓了行動中樞,拖着破破爛爛的身體從試驗床上坐起來,正好看見一束光打進來,我不禁眯了眯眼睛。
那束光接近了,我的眼睛适應了亮度,卻看到了我做夢都沒想到回來這兒的人。
那人示意我什麽都別說,然後低聲而快速地問我:“你能走嗎?”我用力地點點頭,然後就被拽着往門口去。我意識到她大概是偷着潛入的,剛才的巨響又驚動了值班警察,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于是我把她拽回來,拿起旁邊一個儀器砸碎了實驗室的窗戶,然後兩人快速地踩着窗子底下的儀器從窗戶逃了出去。
幸好實驗室是在一樓,我着地的時候心想。那人扶了我一下,我擺擺手示意不用,然後拉住她掐滅了手電往黑暗裏沒命地奔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麽地方,我們感覺離警察廳足夠遠了,才在一條窄小的巷子裏坐下來。巷子裏點着一盞昏黃的燈,我們就在燈下坐下休息,救我逃出來的人此時癱坐在燈下止不住地喘息。
“貝拉,你想說什麽?”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女雙手撐着地,一把黑色的槍被扔在手邊,我皺了皺眉頭。
“……您先告訴我您都做了什麽吧,小姐。”我嘆了口氣,說。
“以探監的名義進入警察局,用幾顆麻醉彈弄暈了警察,用子彈打爛了實驗室的鎖,拉你,不,是被你拉出來。”愛麗絲的氣息平穩了些,她用平靜的語氣陳述着剛才發生的事,我回憶了一下也覺得挺合情理,因為如果她之前用的是麻醉彈,那我聽不見聲音也是正常的。雖然我比較好奇麻醉彈和子彈是怎麽切換的,不過這不是重要的事,我懶得去管它了。
“你呢?你怎麽樣?”愛麗絲把我的身體掰了過去,十分認真地檢查我身上的每一處傷口,看着看着眼眶就有點發紅了。我想告訴她其實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麽,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
她拉過我的右手,一邊低聲說着同情的話一邊要去拉我的左手。我意識到了什麽,将左手攥成拳往身後縮去。
“不,愛麗絲,我的左手沒事。”我試圖搪塞,然而被她一眼看穿,她執意要看個究竟。“聽我說,我真的沒……”然而我的話沒有用,還是被她一把拽了過去。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将頭偏向一邊。
愛麗絲那邊遲遲沒有聲音,半晌我聽到了她低低地喚了一聲我的名字,聲音有點哽咽。
把頭轉回來,我輕松地笑道:“你瞧,愛麗絲,現在明白了吧,這點小傷對我來說跟沒有一樣……”一邊說我一邊試圖抽回手,卻被抓得更緊,甚至還被她的兩只手抓住。
“小姐,不要任性,和我在一起沒有好處的,”我放棄了掙紮,對她說,“我是這場瘟疫最大的嫌疑犯,弄不好你也要被抓起來的,不要來趟這渾水。”
她仍然不動,看着我,那目光讓我忍不住想逃避。然而我還是強裝無所謂地換了個口氣,說:“聽話,你還有很長的生命,一百四十多年,足夠幹任何事了,不要做影響你前程的傻事。快去把槍銷毀,然後就當沒見過我,趕緊走吧。”
愛麗絲一直沒說話。我的語重心長沒有預期的效果,變得尴尬起來。
“所以,你想說,你這是為了我的未來?”過了好半天,她輕聲說,“那麽,你活得比我長,你有沒有考慮過活着的價值是什麽?對我來說,活着不過是兩件事,有人愛我,以及有人讓我愛。這兩種缺一不可,如果沒有其中的一項,我的生命就是不完整的生命,殘廢的生命,沒有價值的活着,同樣也相當于沒有未來。所以你能明白麽?你剛剛是對我下了一個多麽殘忍的命令啊,”她這麽久地攥着我的手,甚至讓我都感覺手上熱得難受,我想抽出來卻又做不到,“你讓我犧牲我的幸福,去換取那無價值的生命!如果是那樣,我寧願它現在就結束,短暫的幸福總好過那漫長的不堪忍受的空虛!”
“愛麗絲,你——”
“沒錯,貝拉,就是你現在想的那樣。人們都勸我不要太認真,你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傭人;然而你最清楚我怎麽看你,不是麽?你最清楚你在我心中是什麽位置,我對你是什麽感情——所以,不要說那麽殘忍的話……”她把她的手指和我的交扣在一起,然後緩緩地傾過身來,抱住了我。
我感覺胸口有個地方疼得很尖銳,努力忍住快要湧出的眼淚,用右手回抱她。
過了将近一分鐘,我聽見愛麗絲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我不介意你是誰,如果城市裏的人們認為你的存在威脅到他們的安全,大不了我帶你離開這兒住到一個偏遠的鄉村威脅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去,只要你能跟我在一起就好。”
我笑得有些苦,愛麗絲,世界上沒有事情是你想怎麽辦就能怎麽辦的。
人的生命裏也許都會有個很重要的結,有些人遇到這個結太早了,因此被它牽連了一生。愛麗絲在12年前她5歲的時候遇到了我,因此将她的生命牽絆在了我的身上;然而,我從20年前被制造出來就已經注定了和安傑麗卡的無法拆散的聯系,或者說,從更早的時候,33年前那個計劃開始籌備、我注定要誕生的時候就開始了。我的生命就是從安傑麗卡的生命裏分離出來的,我是她的東西,盡管她不珍視我,但是這一前提條件就限定了我不可能再回應其他任何人的珍視。
我的身份注定我要對愛麗絲永遠無法補償,為了我無法剪斷的和安傑麗卡的聯系。
想到這裏我真感覺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然而直到天亮,我的臉上都沒有一滴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