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殺人兇手

接下來的11日到13日,我們就一直待在市長先生家裏避風頭。到了14日,愛麗絲看窗外的陽光比較好,于是像個小女孩一般提議我們到海邊走走。

“可是現在在流行傳染病呢,”我一邊拖着地板一邊說,“出去的話被感染的風險很高的。”

“就一會兒,”她的口氣裏摻進了一點兒央求,“我們這兒離海岸不遠的,到海灘上走走就回來——老在家待着會發黴的。”

“那你就快回醫院當你的護士啊,醫院現在肯定正缺人手呢。”我面不改色地說。

“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啊,”愛麗絲回答得理直氣壯,“再說,在醫院被傳染的風險才更高呢。”

拖完了地板,我收好拖布洗幹淨手,最終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好吧,就一會兒,說好了的。一個小時就回來。”愛麗絲立刻高興地點點頭,跑到樓上換衣服去了。

等我們換好了衣服出門時差不多是上午9點,陽光果然是冬季少有的燦爛,盡管天氣很冷,但這漂亮的金色陽光實在讓人舒心。愛麗絲似乎很享受這難得的晴朗,步伐都顯得輕快;我不禁會心一笑,把手插進風衣口袋加快了腳步。

盡管一切都是那麽讓人焦慮和灰心喪氣,這樣的時光仍然是那麽鮮活值得人珍惜。

我們很快就到了海灘,一般在冬天海總呈現一種陰冷的灰藍色,今天似乎連那種陰冷都沒了,大海呈現出漂亮的深藍色,白色的沙灘隐約發着光。我和愛麗絲都很享受這漂亮的景色,我們漫無邊際地在沙灘上散步,享受着難得的閑适時光。

可惜的是,這時光很快就一去不複返了。

我和愛麗絲同時注意到了空中異樣的東西,愛麗絲起初沒看出來那是什麽,我卻在視線定格的一剎那反映了過來:晴朗的天氣,不僅利于出游,還利于轟炸。

“是飛機……是飛機!愛麗絲,我們得回去了!”我下意識地喊,腦海裏并沒形成一個特別清晰的行動脈絡,該告訴誰、該怎麽辦我都沒想清楚。愛麗絲倒是很聽話,拔腿就往回跑,我也試圖跟上,然後剛一動身我就發現有些事情不對。

我的身體居然不聽我的使喚,它快步追上了愛麗絲,抓住了她,把她拽回了海灘上,然後從背面擁抱了她。

“不,不……”我的聲音抖得有點厲害,“快,推開我,快!”

愛麗絲顯然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她用盡全力掰着我的手臂,然而我的力量大得驚人,她無論如何也推不開。

“推開我,一定要推開我!”我無用地喊着,手臂卻一只環過了愛麗絲的肩頸,一只摟住了她的腰,讓她更加沒法掙脫。

“怎麽辦,貝拉,我推不開……”她的聲音着急得有些變調,我眼見那些飛機飛快地從我頭上的高空掠過,無聲無息地進入了甘督斯的上空。

“不,天吶,它們進去了!”愛麗絲更加狠命地掰我鉗制住她的手臂,甚至用牙咬我,然而都沒用。她的聲音戴上了哭腔:“你再努努力,放開我,貝拉,我不能讓它們去轟炸甘督斯,求求你了……”

這話聽得我簡直想抽自己一巴掌,然而手臂無論如何都不聽我的命令,讓我有把行動中樞取出來砸爛的沖動。

愛麗絲仍然在做着無用的掙紮,那些飛機離開了我們的視野,很遠的地方傳來接連不斷的爆炸聲,以及聽起來像尖叫聲的我的耳鳴。

他們轟炸了。就這麽轟炸了,一個招呼都沒打、一點跡象都沒有。

愛麗絲已經不再說話,只是越發用力地擺脫着我的鉗制,我能聽到她沒能咬住的哭泣的聲音。

的确,看着自己從小長大的城市、自己父親管理的城市在眼前被轟炸,是多麽讓人想要流淚的事情。

我們這麽僵持了一段時間,新的聲音出現了。我回過頭去,愛麗絲也暫時停止了掙紮,視野中出現的是一副極其壯觀的景象。黑壓壓的一片陰影從海平面上緩慢移動過來,現在看來他們還很遠,然而我卻感覺随着他們的接近我身體裏有越來越多的因子躁動不安。

“在他們登陸前請一定要推開我,把我的手臂折斷也沒有關系,擺脫了……”我這樣請求愛麗絲。她咬了咬牙,照做了。

可是,人類的力量怎麽可能折斷由鋼鐵、人造纖維和高彈性的人造皮膚組成的肢體呢?

愛麗絲終究沒有成功。接着,發生了一件我想我直到壽命終結被銷毀都忘記不了的事情。

我感覺左胸口有東西打開了,然後一個尖銳的物體挺出來,它排除萬難從我的身體裏冒出頭,然後進入愛麗絲的身體。我感覺懷裏的愛麗絲抽搐了一下伴随着一聲悶哼,然後我低頭看見了一把沾滿血的刀,從愛麗絲胸口露出來的足足有十多厘米。

它從我的胸口穿出,那麽刺中的應該正好是愛麗絲的心髒部位。

我發瘋似地試圖挪動我的手臂或者身體任何一個部位,然而根本就沒有任何效果,到頭來那把匕首沒有退出一分一毫。我焦急地喚着愛麗絲的名字試圖維持她的意識,然而她的眼神還是不可避免地渙散,臉色變得蒼白,最後變得冰冷。

不,不該這樣,不可以這樣的。我仍然發瘋一樣地試圖移動,卻仍然徒勞無功。她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淚水劃過我的臉,可是我知道那也不過是人工合成的什麽東西,反倒更加印證了我感情的虛假。

很快,好多艘巨大的船紛紛向坎特雷拉號那樣駛上了海岸,我隐約有點期望有艘船能把我們一同壓扁,然而那些龐然大物們竟然如此細心,沒有一個犯下這樣的錯誤。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我看清了此刻在我左側上岸的黑船側舷上寫的正是坎特雷拉號。

而那上面站着的兩個人,正是我的那兩位兄弟姐妹。

“又見面了,貝黎洛斯,天氣不錯,”洛倫佐居高臨下地和我打招呼,語氣中似乎有些許的嘲弄,而我抱着愛麗絲沒有說話,“這次沒有任何問題要問嗎?”

見我像個木偶一樣冷冷地看着他,他就自顧自說下去了。他告訴我,十二年來我一直在亞缇璃傳播着一種病毒,感染它們以後它們就會破壞最終侵蝕人體的免疫系統。但是,這些病毒能完全取代免疫系統抵抗病毒,所以日常生活中染病的人與常人并無異樣。只是在面對某些特定病毒的時候,取代而成的免疫系統會完全失效,例如“塔藍圖拉”。十幾天前,洛倫佐來到亞缇璃時将毒株帶入亞缇璃。感染瘟疫的人們因為沒有免疫系統保護,死亡異常迅速。

“按照你這十二年中每天遇到10個陌生人計算——這種病毒可以通過空氣傳播——那麽每天就有10個人感染,十二年就有四萬多人;如果他們也以這種速度遇到陌生人,那麽十年之中,你直接傳染和二次間接傳染的人總共有十九億人!”洛倫佐笑道,“整個亞缇璃才多少人?不過四億而已。因此理論上,你是足夠把整個亞缇璃的免疫系統都毀掉的。只不過人次重複得比較多,現在還沒糟糕到那個份兒上。所以說——”

所以說,我才是真正的兇手嗎。殺死愛麗絲也是,殺死亞缇璃也是。

我的身體現在已經能動了,然而我還是沒有放開已經冰冷的愛麗絲。我總算明白了我和琉慕拉的聯系到底有多深,那是深刻到骨子裏去的、無論如何都擦不去的烙印。他們的榮耀,我必須要共築;他們的罪惡,我必須要分享。我之前說愛麗絲的那句話,現在可以用來說我自己。

世界上沒有事情是你想怎麽辦就能怎麽辦的,就像我說我信仰着亞缇璃的一切,然而終歸只是我想而已。安傑麗卡當初沒有把逃回來的我抓回去,那是因為她知道不必。她有十足的把握,她強加給我的東西我必須要接受。

“所以說,你別天真到以為你叫Faith,你就可以信仰你想信仰的東西。”

這句話好像在哪兒聽過?是哪兒呢。說這話的人,大概是自信能操縱我的一切吧。事實上,她也做到了,她讓我愛她,我就無可救藥地愛她;她讓我聽命于她,我就必須要聽命于她;她給我感情又沒收我的感情,給我信仰又摧毀我的信仰,我都只能無條件地接受。

因為,我知道的,在她的眼裏我是個附屬品,因此我所有的要求她正視我的聲音都被她視作可笑的游戲而嗤之以鼻。

到頭來最悲哀的那個其實是我。愛麗絲說生命的價值在于有人愛我和有人讓我愛,然而即使我有這兩樣,我仍然什麽都沒有。

只因為我的愛不是我的。

琉慕拉,我能肯定,過去、現在、以後,我都不愛這個國家,并且不會愛上它。但我最悲哀的地方在于,不喜歡一樣東西,卻被迫喜歡它、愛它、信仰它。安傑麗卡,我毫不懷疑我對她的感情,然而什麽都不能淩駕于我的世界觀之上——什麽也都不能淩駕于我的尊嚴和我的人格之上。

我和愛麗絲不一樣,對于我來說愛不是生命的全部價值,信仰和尊嚴才是,愛只是實現他們的工具。

我看着逆光的坎特雷拉號,上面的兩個人身影美極了。

再見了,亞缇璃,後會有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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