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順藤摸瓜

幾天以後壞消息又傳來了。加蘭城的西方有一片廣闊的平原,平原西面是一座名叫伊斯的古城。這座城市在紀元前曾經是一座宗教城市,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宗教漸漸不再是人們生活的主流,雖然伊斯仍保留着以前的神殿,但明顯冷清了許多。自從亞缇璃軍隊撤出加蘭之後,就一直退守伊斯以西。

我們得到消息是在事情發生後的一天。琉慕拉人派出一支小隊去搗毀伊斯城內的亞缇璃據點,卻失敗了。整個小隊全部被逮捕,關押到了俘虜營。這件事對琉慕拉的震動不小,這意味着亞缇璃開始了明面上的反擊。

但亞缇璃是什麽時候得到的消息呢?我聽到之後忍不住開始往下推測。行動的小隊不可能一點準備沒做,就算沒做準備,這樣的事情也未免太巧合。亞缇璃人的反應,簡直就像早就知道一般。

想到這裏我忽然感到被一陣冰冷的感覺包圍。我連忙私下摸索,從床鋪的褥墊底下翻出幾張紙和一支筆,借着夜晚微弱的光亮開始把我的思維理順。幾個月來,我一直負責記錄人造人死亡的案情,即使現在那份記錄不在我的手邊,我也能憑記憶想起一些事情。

我首先在紙上寫出了一個人造人的名字。

這是第一個死去的人造人,他隸屬于情報總署,屍體發現時記憶中樞已經被損壞了。不久之後,一名殺手執行暗殺任務的時候遇害。之後又有幾名執行任務的殺手被害,巧的是,這些殺手在生前都偏偏和情報總署有些關聯。我想他們的遇害中間一定有問題。殺手藏身的都是鬧市,要說亞缇璃人和他們心有靈犀未免太荒唐。而如果說是殺手潛伏下來以後亞缇璃人通過偵‖查發現了他們,如果真是這樣,亞缇璃的情報網絡如此發達,琉慕拉人怎麽可能輕而易舉進入加蘭。

只剩下了一個最靠譜的解釋,就是亞缇璃的情報部門在半路上截獲了琉慕拉的行動計劃。碰巧,第一名被殺的人造人被破壞了記憶。更巧的是,情報總署的責任範圍包括布置暗殺任務。

種種情況經由這一解釋,都能建立其合理的聯系。我手上的筆寫到了最後一個人名,那時剛剛被殺的Faille。

有過諸多優秀事跡,完成了各種高難度任務,琉慕拉的第十三個人造人,妩媚的紅發女間諜和殺手。她的記憶中樞也被損壞了,如果我的推斷成立,亞缇璃人是提取走了她的記憶,以從中分析預測琉慕拉下一步的動作。我不知道Faille記住了什麽,但是我知道如果亞缇璃人知道了,對琉慕拉來說會是更大的災難。

這不是件好事情。

我擡頭看了看外邊,不清楚幾點,但很明顯是深夜。我折好剛才寫滿東西的紙,掀開薄薄的被子,從簡易的床上跳下來,迅速地套上衣服。臨鋪似乎聽到些聲音,在床上煩躁地翻了翻身子。我則趁着她自己制造出的響動,邁出了營房的門。

從人造人軍團的營地到科研總署的臨時所在地有些距離,但并不成問題。躲過了夜晚巡查的崗哨,我順利地進入了加蘭南部的小鎮。有過上一次送屍體的經驗,我對那個地方多少還有些印象。

那棟建築裏仍然有幾間屋子亮着燈,白光在夜晚顯得更加的明亮。鐵門前的崗哨仿佛雕像一般,一動不動,給人一種不驚動他們就能成功潛入的錯覺。

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正在我蹑手蹑腳地企圖從側面翻‖牆潛入時,刺耳的報警聲響了起來。我慌忙從牆上跳下來:被逮個正着可一點都不可愛!所以等警衛端着槍跑過來時,我一閃身藏在了圍牆的拐角後面。

他們的腳步緩慢下來,我能想象出那兩人端着槍慢慢推進的樣子。我感到腦內的處理器的工作節奏減慢了無數倍,因為緊張而導致行動中樞的命令一時有些紊亂,四肢上的鋼鐵關節感到發澀,略微一動都要發出一點聲音,我幾乎害怕這點微小的聲音會暴露自己的位置。終于,在警衛發現我的前一刻朝前邁步出去。槍口一下子朝向我。我腳底發麻,但仍維持着面上的淡然看着朝我舉槍的兩人。此時,我開始隐約慶幸我的制‖服與男性并無太大區別。

果然,警衛的槍端了一會兒就放下了。他們朝我敬禮,并且道歉說報警器出了問題。我不能出聲,于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在他們的放行下,我安然地走進了那棟建築。

走進大門之後我幾乎要虛脫,只能暗自慶幸光線不好,他們會把我錯認成洛倫佐,甚至是安傑麗卡——畢竟我們擁有完全相同的臉。如果光線夠好,我的肩章暴露在陽光下,那麽我一定無法進來。略微感嘆了一小會兒,我就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建築裏。那次我并未跟着那幾位士兵去搬運屍體,但聽他們的只言片語,屍體似乎是陳列在了地下。

我打開手電,微小的黃光圈照在樓梯上,我吸了一口氣朝地下室走去。盡量趕走腦海裏的胡思亂想,我必須速戰速決。

手裏的手電不太亮,我放輕腳步在樓道裏走着,把光圈左右來回照,看到門框就向上照去看上面的門牌。檔案室,資料室,器材室,一件件都不是我要找的。我走到樓道盡頭,正準備返身上樓時,忽然注意到旁邊一間寫着“分析室”的屋子。

而且,裏面傳出了隐約的聲音。

我轉了轉門把手,意料之中是鎖上的。扭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樓道,我想了想,從上衣的口袋裏摸出事先準備的一枚女性的卡子,我把它掰開,捅‖進了鎖眼裏。以前我從沒做過這種事,不知道什麽竅門,只是胡亂鼓搗;越鼓搗越亂,過了好一陣仍然只聽見金屬棍在鎖眼裏亂捅的聲音。遲遲不見門有開動的跡象,我心下越發不安,制造出了更大的聲響。

就在我覺得我制造的噪音幾乎能把整棟樓裏的人都招來的時候,鎖眼裏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噠”,簧片彈開了。我着實松了一口氣,撿起手電,無聲地推開門走進去。屋裏的确有東西在發出斷斷續續的滋滋聲,聽上去就像連接不太好的電路雜音。

我摸着黑走進那間屋子,事實上,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屋子的正中央正擺着一臺機器,我能猜到那裏有一臺機器的原因是因為它的屏幕正亮着。那屏幕很小,不過我猜它連着的機器應該很大。我蹑手蹑腳地朝屏幕靠近,想看得更清楚些。不料腳下被什麽線路絆了一下,我險些摔倒。爬起來後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摸一摸燈的開關在哪兒,後來還是放棄了——也許是出于偷偷摸‖摸做事不希望引起任何注意的天性。總之,我擰亮了微弱的黃光手電,照亮腳前面的一小片地方,讓自己不再絆倒;也是在這時候我發現,這間屋子的地面竟然異常幹淨,遠沒有我想象的那種長期不清掃的灰塵。可以想象管理這間屋子的人是個對環境衛生要求很高的人,如果這是個男人,那麽真是太難得了。

這種想法消失是因為我被其它東西吸引了注意力。眼前的屏幕像是顯示功能障礙了一樣,斷斷續續地播放着畫面,而且那些畫面還極度扭曲,像是被生拉硬拽成碎片一般。我盯着它看了一會兒,它自始至終沒有顯示出有完整線索的一段影像。不過,如果非要說什麽“線索”的話,我的手電光圈照上那個屏幕,然後緩慢下移,或許它們的主人公算是一個。屏幕上的畫面仍然殘破且扭曲,依稀可辨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紅發身影,好辨認的原因是因為這個人出現的頻率比其他人都高。手電的光圈在屏幕下面找到了一根很粗的連接線,厚厚的橡膠絕緣層讓它看起來就像一條管子,我沿着這條線纜往下,一直到了它被金屬包裹的連接端口。金屬端口是圓形的,在黃色的昏暗手電光下反射着一點耀眼的金色,可以隐約看見一些磨損的痕跡,顯然它已經使用了一段時間。我的手電光籠罩在了端口連接的位置。

那個端口j□j去的地方質地看起來很細膩,表面平滑,然而又有些僵硬,像是蠟或塑料做成的模型。連接處的上面是一只人耳,形狀非常逼真,鬓角是幾縷紅色的碎發。我的手電光緩慢地移動到了稍偏左的位置,昏暗的燈光中紅發女人面容僵硬地對着我,額頭上還留有一個彈孔,頭發上還凝結着血塊。她的眼睛睜着,虹膜失掉了色素像是透明的玻璃,然而瞳孔還保留着,筆直而冰冷地對着我。

是她。SDM-03,Faille。新近死掉的女人造人。

——那只人耳的形狀真的很逼真啊。我忽然想道。

我帶着有些難以言說的心情看着已經沒有生命的她,我的同類。不是同情,也不是嗤笑,我覺得用這些心情來面對這個昔日的女特工如今的廢料都不合适。我早就明白了,這就是人造人的未來,今天Faille躺在這張實驗床上,未來就會是我。琉慕拉人的壽命長達160餘年,而人造人的使用年限只有短短的70年。也就是說,當我四肢上的金屬關節生鏽、大腦裏的處理器反映變得遲鈍、瞳孔裏的微型攝像機鏡頭變得模糊以至于不得不廢棄的時候,我的仍然保有青春的昔日的制造者們也會将我記憶中樞裏的記憶全部取出,待我的殼子變成這樣以後運往廢棄材料處理廠。也許辦這事的就是安傑麗卡,那個銀發的女軍官——我由她在實驗室裏創造,也由她送往廢棄處理廠,聽起來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琉慕拉軍方不會不考慮的。

我也曾為此感到悲哀,但是後來我覺得那是沒有必要的。這只是人造人的生存方式而已,人類死後被祝福、被掩埋、被祭奠,人造人報廢後被銷毀,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我不必為此感到悲傷,就像人類不必為死後被掩埋感到悲傷一樣。

手電筒的燈光再次照向那根粗線纜和Faille的身體連接的位置,沒錯,就是她耳後的印記。也就是說,這個端口所連接的地方是Faille的記憶中樞。我有些明白那屏幕上正在顯示什麽了,可是我搞不清楚為什麽高層要這樣做:Faille的記憶中樞已經被确認損壞了,此時再提取也只能提取出那些斷斷續續的畫面來,有什麽實際意義呢?而且之前Faille的屍體也沒有按慣例處理——以往的處理方式都沒有帶回研究總部這一環節——是不是因為這具屍體有什麽特別之處?

想到這裏我警醒了一下,也許真的如此。我又把目光轉向了Faille的身體,粗略地再次查看了一邊屍體的外表并沒有什麽與其他死掉的人造人有區別的地方。當我準備仔細查看的時候,手電光忽然閃了閃,然後滅了。屋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我的眼睛剛才一直盯着黃光籠罩的地方看,此時室內只剩下了突兀的屏幕上的白色亮光,迫使我眼睛裏的微型攝像機重新調焦。稍微适應了一下黑暗的環境,我借助屏幕上的亮光低頭查看手電,開關被我來回擰了無數次,但就像失靈了一樣沒有用。在一陣試探後,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手電沒電了。

暗自在心裏嘀咕了兩句,我只好在黑暗中摸索着離開這間屋子。我朝兩旁伸出手,摸‖到了一臺機器冰涼的棱角,于是我循着它往前走去,因為腳下布滿了線所以走得很慢。艱難地走了一段以後,我的手換到了另一臺機器上,讓它充當我新的指路标,我感覺自己似乎離門近了一些。房間裏那臺唯一開着的機器發出滋滋的響聲,營造出十分緊張壓抑的氛圍。但我因為專心于腳下和手邊,并沒有被它感染,直到一片強光射‖入我的眼睛。

屋裏的高功率白光燈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忽然一下全部打開,就好像黑夜一下子變成了白晝。燈開的一瞬間我的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像是在草叢中潛行的動物忽然被發現一樣的敏感。我根本來不及反應,維持着尴尬的姿勢暴露在燈光下,僵硬地望向門邊。

安傑麗卡的手還沒從開關上拿下來。她穿着黑色的軍裝,銀色的頭發一直順着胸口垂到腰‖際,一黑一白在明亮的燈光下對比異常明顯。軍裝的第二個扣子處別着一枚亮銀色的勳章,在某個角度下反了一點白亮的高光刺入我的眼睛。

這才是真正的安傑麗卡。不是我臆造的花田美人,也不是依洛那塊剔透的水晶裏的博士,而是一個軍人,一把匕‖首,冰冷,堅硬,刺傷人。

她卻是我的創造者和,擁有者。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剛才那章字數少,所以再來一章=v=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