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數據轉移

琉慕拉的軍隊是從海岸登陸的。那一天是新歷239年12月14日,我在他們登陸的時候就在那片海灘上,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到現在都忘不了我和她最後的姿勢,我從後面擁抱過她,然而左胸口伸出了一把匕首,直挺挺地穿刺進了她的胸膛。那時候我才明白,我是沒有心髒的。人造人不需要循環系統,我的體內沒有血管和消化器官,因為我不需要食物提供能量,而是靠日光的熱能轉化為電能使身體運轉,并且在白天為夜晚積攢力量;同樣,呼吸對于我來說只是模仿普通人類的一種外部裝飾,只是氣體的進出,并沒有氧氣進入血液輸送至全身的過程。所謂的血液,僅存在于仿真的人類皮膚層裏,以避免我們不慎受傷時露出馬腳。我沒有呼吸,沒有血液循環,因此我不需要心髒。取而代之的,我的左胸口是我的記憶中樞所在地,那把匕首是必要時會由行動中樞啓動的用于保護記憶中樞的最後一道屏障。而那時,它成了我的殺人武器。

在這件事之後的兩個月裏,我經常會感到深刻的絕望,而絕望的一個主要來源就是這次經歷。當我的人造皮膚上的傳感器感到與我手臂相貼的皮膚溫度逐漸降低最後趨于冰冷的時候,琉慕拉的艦隊中第一艘船駛上了亞缇璃的沿海淺灘。船身左右原本有十二對船槳,在水力機械的驅動下協助船體內部的發動機為行船增加動力,而在船只靠近淺海的時候那些槳上方的一塊船身向上移動,在水面上方露出一個方形的黑洞來,船槳就紛紛折疊起來收進了方形的黑洞中。之後黑洞關閉,船體兩側的鋼板放下,連接它們和甲板的粗鐵鏈被繃得筆直;在剛才船體側舷鋼板的位置上則露出了巨大的黑色履帶。船只紛紛減速靠進海岸,履帶開始轉動,逐漸地與濕潤的沙子接觸,一些沙子沾上了履帶。它們就這樣行駛到了岸邊,仿佛一座座移動的山。在海灘上停止後,鐵鏈拉回,鋼板收起,又恢複成船的樣子。

我和我懷中的愛麗絲在整個登陸的過程中一直站在沙灘上沒有動窩,現在我的左邊是一艘鐵灰色的和大部分船只一樣的大船,船身上用紅色油漆寫着一個“97”,右邊則是一艘體型較小的黑色的船。黑船的外皮是堅硬的鋼鐵上了黑漆用粗大的鉚釘相連接,船舷上沒有船槳,取而代之的是兩排火炮。船上仍然支着桅杆,此時齒輪們正在牽動繩子将落下的帆收好,那帆上有一只正被折疊起來的雪獅子,和船頭伫立的黑鐵雕塑一樣。它的側舷,我認出來了,正是坎特雷拉號。

兩艘高大的船投下的陰影在我頭頂上重疊,正好擋住了之前照着我的陽光。然而甲板上還是被陽光籠罩,因此我很清楚地看到鐵灰色大船上下來一隊一隊列隊整齊的士兵,在沙灘上排成方陣後迅速朝海岸進發,也看見黑船上有兩個人下來,是安傑麗卡和洛倫佐。洛倫佐離開後,安傑麗卡朝我走來。

金屬板和鐵鏈構造的簡易樓梯在她的腳踏上地面以後就收回去,現在她是和我一樣站在陰影中了。但她的頭發仍然泛着光澤,冰綠色眼睛和極白的皮膚仍然讓人看得很清楚。我是多希望光線能更加昏暗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臉啊。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穿着黑色的軍裝,因為是冬天所以軍裝外面罩上了一件長及小腿的皮質風衣,只露出了軍裝上的兩個代表她所屬編隊的領花。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和我懷中的愛麗絲,慢慢地臉上露出了一種譏诮的神情,仿佛我是一個玩具已經壞掉卻仍然抱着不放的孩子。我不知道也不想說任何話,只是一直維持着抱着愛麗絲的姿勢,即使她的皮膚在12月海邊的寒風中已經變得驚人的冰冷。

“都記起來了嗎,”沉默了半天,她才終于開口,“之前的所有事情?”

所有事情,我被創造、被使用、被抛棄、被再利用。黑船上的人們忙完了各自的工作紛紛離開了甲板,灰船上的士兵們也都離開了登陸地點開始了他們對亞缇璃的進攻,此時的海灘上只剩下了我們兩人和我懷中的愛麗絲。

“是的。”我的身體回答。大腦,後來我才知道它叫行動中樞,它所作出的反應與我的表層意志并不一致。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再次提醒了我我究竟是怎麽樣的東西。

天氣很冷,安傑麗卡的雙手放在長風衣的口袋裏。“那麽你是誰?”她用一種驗收一樣的口吻問道。

我是貝黎洛斯。

“我是SDM-01,Faith。”我跟貝黎洛斯有一模一樣的臉和一模一樣的經歷。

“你屬于誰?”

我屬于愛麗絲,屬于亞缇璃,屬于我自己。

“我屬于琉慕拉帝國。”一個陌生的國家。

忽然一股推力把我和愛麗絲分開,我感覺自己胸口的尖刀從她的身體裏拔了出來并且收回了我的身體,我瞥見自己的身上全都是血。愛麗絲發出沉悶的響聲倒在地上的時候,有冰涼的東西貼上了我的下颚:“錯了,你屬于我。”安傑麗卡的手捏住我的下颌,扳正我的臉,“你是我的第一個人造人,也會是我親手創造的唯一一個,我的使命就是你的使命,我的信仰就是你的信仰。你永遠不可能有自由。”

身後灰船巨大而濃厚的陰影讓我感到窒息。有些陳舊的血腥味淡淡地彌漫在空氣中,鼻子裏的氣味感應器敏感地分辨了它們。安傑麗卡的蠶絲色的頭發終于黯淡了下去,然而她的眼睛仍然和我的牢牢相對,讓我不敢閉上眼睛或移開目光。

我看到她微抿了抿嘴唇,接着一只手扶住我的後頸,像是宣示所有權一般重重地吻上了我的嘴唇。那一吻很痛,我嘗到的沒有任何甜蜜,全部都是和空氣中一樣的血腥和苦澀。

然後,鉛灰色的天就被一片黑暗遮蓋。

此時在白亮的燈光下仿佛上演了和當初一樣的場景。我似乎明白我敢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與環境無關,不管是在陰暗的沙灘上還是在明亮的分析室裏,從那次沙灘上的單獨相處以後我就再也不願看向她的眼睛。那泓綠色就像一把匕首的刀刃,凝固了匕首全部的冰冷,堅硬和刺痛。

與我相反,安傑麗卡倒是若無其事地朝我走來,停在了我面前兩步遠的地方。“你猜出那是什麽了嗎?”她直截了當地問,一邊說一邊擡了擡下巴。我忽然感覺腹部裏的某個零件一陣緊縮,就好像我們這只是在玩一個游戲或演一場電影,故事進行到這裏她所飾演的角色和我飾演角色需要這樣一段對白,事實上我們兩個演員早就對對白的前前後後心知肚明。而她尤其是一個好演員,對自己搭檔的戲份尤為熟悉。就連臺詞都說成了明知故問的口氣。

“Faille的記憶殘片?”既然她需要這樣的對白,那我作為她的搭檔應該配合她。不過,我并沒滿足這一點安排好的對白,又自作主張加上了一句:“但這很不對勁不是嗎?Faille死亡的第一現場我也去過,她的記憶中樞已經被确認損壞,如果此時利用轉碼技術把她腦內抽象的記憶編碼轉化成具象的視頻應該連這個地步都到不了。”我指了指身後的屏幕,那上面還能辨認出Faille的完整身形。

安傑麗卡點了點頭,從我的身旁過去走到那臺機器前。“是這樣的。這就是我讓你來這裏的目的。”她一手托住Faille的頭一手将金屬端口從她的耳後拔了出來,屏幕上的畫面頓時消失,屋裏的雜音也安靜了。但比起我的驚訝,此時環境的突變對我來說已經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你說……你‘讓’我來這裏?”這句意味不明的話讓我一時半會沒法把它轉化成清晰的我能理解的表達式。

安傑麗卡像是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她放下了金屬端口,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以為呢?科研總署的衛兵怎麽可能連洛倫佐和你都分不清?果真是太過緊張,連邏輯比人類要清晰得多的人造人也會自欺欺人嗎?”

她的話像猛然落下的一塊大石,不僅聲音巨大,而且沉沉地壓在我的心頭。她知道我一定會來這裏,也就是說她知道我會留心人造人被殺的順序并且找出它們內在的聯系,也就是說從我接手案件記錄這個任務開始,事情就在朝着她規劃的方向發展。那是多久就之前?有一個月嗎?我……做了一個月的提線木偶?而她在今天的一個月前、第一起人造人被殺案發生一個半月後,就看出了這件事的端倪?思維因為太快的思考銜接不上,羅列出來的一長串問題讓我的思維又更加混亂。

“你早知道會變成這樣?那我參與案情一個月以來的那些人造人是你殺的?”剛剛成型的推論在我還沒來得及整理好的時候就沖口而出。

“你為什麽會覺得是我?”她的眉頭皺了皺,好像我變得不可理喻,“答案是肯定的,不用我殺他們他們總有一天也會被殺,而且一定是這樣的順序。我讓你參與案件是為了讓你自己整理出這條線索,而不是我布置好線索來給你看——自導自演有什麽意義?”

我呆站在原地,已經徹底跟不上她思想的節拍。“說清楚。”我輕輕地說。

“在你接手之前,一共死了五個人造人。相當高的頻率了,平均下來差不多一星期一個。你知道他們都是誰嗎?”安傑麗卡的口氣恢複了冷靜,開始用一種循循善誘的節奏引導我思考。

“SDM-07 Flora,SDM-18 Mephisto,SDM-09 Flagella,SDM-21 Monk和SDM-40 Kaleidoscope。”我像背誦一樣說出了一長串生澀的編碼和代號,而我在自己腦海中稱呼他們五個人的時候用的都是他們的人類名字。

“沒錯。那他們所屬的部門呢?你記得嗎?”

我在腦海裏大略回憶了一下,然後開口:“Flora和Flagella屬于情報總署,Mephisto、Monk和Kaleidoscope都屬于情報總署下轄的暗殺總部,和Faille屬于同一個部門。”但這和她要說的東西有什麽關聯嗎?作為案情記錄的我看過之前完整的筆記,包括第一現場和後來的分析,因此她不必考驗我的記憶力。除此之外,我還能說出來他們被殺的順序,先是Flora,然後是Flagella,Mephisto和Monk同時被殺,他們死後的第二天Kaleidoscope和總部的聯系也中斷。但是這……等等,我似乎發現了什麽東西。這五個人在他們被殺的那段時間都參與着同一項暗殺亞缇璃的軍政高官的任務,我無權過問任務的具體安排,但從人員部署大致能猜測出來是怎麽一回事:Flora和Flagella負責在中間疏通聯絡,而另外三個暗殺總部的人造人直接參與暗殺行動。但是為什麽同樣負責聯絡的Flora和Flagella兩個人中先死去的是Flora呢?或者說,Flora的死和Flagella的死中間是不是有聯系?

“真聰明,就是這樣。”我把我的疑問告訴安傑麗卡之後她毫不猶豫地表示了肯定,“那份計劃現在公諸于衆也無所謂了。事實上,Flora首先負責聯絡Flagella,因為後者所處的地區和Mephisto以及Monk比較近;之後由Flagella聯絡兩名殺手告知他們暗殺計劃。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Flora的記憶中樞一定也被損壞了。”

“沒錯。”

一條青綠色的藤蔓從泥土裏鑽出來。

“同時,”安傑麗卡接着說,“Flagella在另一線負責聯絡Kaleidoscope,總部派給他的任務是Mephisto和Monk任務的延續。”

藤蔓沿着竹架蜿蜒而上,開出了淺黃色的花朵。

亞缇璃人先殺死了Flora,提取了他的記憶後發現了布置給兩位殺手的任務以及下一位聯系人Flagella,于是他們又找到了Flagella并殺死了他,才得到了Kaleidoscope的任務安排。将兩處提取的情報合并一處,發現這是一個完整的計劃,因此亞缇璃人早在那位即将被殺的軍政高官家裏設好圈套,等到Mephisto和Monk合兵一處的時候一網打盡。第二天,又抓到了執行後續任務的Kaleidoscope并且殺掉。

沿着蜿蜒的藤在竹架上摸到了結出的果實。順藤摸瓜。

沿着Flora起的頭,最終摸到Kaleidoscope。

就是這樣的,我明白了。“那麽那三個執行暗殺任務的人造人的記憶呢?是不是也被提取了?”

“是的。所以亞缇璃人接下來又粉碎了幾次小規模的暗殺行動,又死去了兩個情報總署的人造人。因為死去的人造人都沒有了記憶,琉慕拉高層不能獲知亞缇璃人帶走了什麽信息,因此每一個計劃的破碎都讓我們措手不及。科研總署因此致力于尋找一種方法,能還原被提取走的記憶并使其顯現出來,以應對亞缇璃人的行動。”安傑麗卡又拿起了那臺轉碼用機器的金屬端口,将話題帶回我們現在所處的空間中。

“後來我發現了。在設計人造人之初曾經有人想到過這個問題,因此為記憶中樞設計了兩次存檔的程序。一層就是在人造人活動時存檔在記憶中樞中并可以随時調用的記憶,類似人類大腦中的普通記憶,這被命名為‘表層記憶’;另一方面,相同的記憶會在記憶中樞中心的硬盤中再次存檔,這一次存檔的記憶不可以随時調用,人造人活動時也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與人類的深層記憶一樣,因此就被統稱為‘深層記憶’。

“深層記憶存在的目的,很顯然,就是為了在表層記憶缺失的時候調用。正好适合現在這種情況。”

我用了一會兒時間消化她的話,明白了以後放松了下來:“那豈不是正好?琉慕拉人不會一直被動下去了。”

“不,還有一個麻煩。”她伸出一根手指象征性地比劃了一下,“深層記憶沒法由轉碼器轉換成影像顯示,你來的時候看到了。”

原來那不僅是Faille的表層記憶殘留,還有一部分深層記憶。

“所以呢?”

“所以只能在同等規格的存儲設備之間轉換,所謂同等存儲設備,就是另一個人造人的記憶中樞。”

她說完這句話以後屋子裏完全安靜了。

半晌,我才接口:“所以你要用……我?”

“猜對了。轉換完以後,她的深層記憶會加入你的表層記憶,我們可以根據你的描述得知亞缇璃人知道了什麽,用以推測他們接下來的行動,然後應對。”

所以我就要同時擁有兩個人的記憶?或者是一會兒作為Faille、一會兒作為我自己來活着?聽上去真是個瘋狂的計劃。我會人格分裂的。

“不,我拒絕。”我搖了搖頭,轉身想要離開這間屋子。琉慕拉有大量的人造人,從普通的士兵中随便找一個人來或者用一個她身邊的其他人造人都行,為什麽一定要是我?我是個人造人沒錯,但如果我連自己的自主意識都沒有就真的淪落為了一臺存儲和行動機器。

安傑麗卡并沒有跟上來,因為屋子裏沒有響起另一個人的腳步。她在我身後說:“我沒給你拒絕的權利。”我的胸口一陣發緊,一陣躁動傳遍渾身上下,讓我恨不得現在就逃出這棟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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