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斯人已逝

但我還是站住了腳步。“我的記憶是獨一無二的體‖系,我不想它混入其他人的東西。抱歉了,長官,您去找其他人吧。”說完我的手搭上門把手,剛準備擰動門板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

按住門的是一只骨節修長的手,我還知道它的溫度是略低于我的皮膚的。我回過身,正好對上安傑麗卡的臉。因為距離太近,我不得不直視那雙我不願意直視的綠色眸子。我用力向後拉門把手,但是它紋絲不動。“請擡手,長官。”

安傑麗卡的嘴角忽然戲谑地擡起了。“還是舍不得忘了你在亞缇璃的那一段日子嗎?那個褐色眼睛的矮個子女孩,愛麗絲格洛威?”

我的一切動作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停下了。很久沒體驗過的絕望感又一次席卷而來,伴随着胸口的一陣抽疼。人類如果感到胸口的痛覺那是來源于心髒,而我感覺到的痛覺是來源于記憶中樞的嗎?“不要提她,她已經死了。”我再次背對着安傑麗卡,手緊緊攥着門把手。人造人有沒有淚腺我不知道,但我感覺此時自己的眼睛周圍很酸痛。

兩聲輕笑在我頸後很近的地方響起,接着是安傑麗卡一貫冷靜或者說冷淡的聲音:“不是你殺的嗎?”

不是你殺的嗎,Faith。我把手從門上放下來,停頓了一會兒,我猛地轉過身一把推開安傑麗卡。不料她後退的同時拽住了我的手腕,我反倒被她向前帶去,她停下的時候強烈的沖力讓我跌進了她的懷裏。我掙紮着起身想要掙脫,但她的手臂牢牢地箍‖住了我的腰,掙紮中我看見她的頭發也被劇烈的動作弄得有些淩‖亂,但仍然無損于那蠶絲白色在燈光下柔順的光澤。

“是啊,是我殺死了她,那是因為那個時候我沒有自己的意志!”最終我一把推開她,退到幾步之外,因為太過急躁,我說出來的話有些不成章句,“我的大腦是中央處理器,心髒是記憶中樞,它們存在于我的身體上,可是它們随時可以不聽命于我,它們只聽你的,我的身體正在做的事是我多不想做的啊,幫助你們殺害我在亞缇璃的同胞!可是我不得不做,因為我屬于你,我沒有自‖由!”喊完以後我和她就面對面地站在屋子裏,一下子的沉寂迅速滋生出令人不堪忍受的尴尬。

安傑麗卡朝我走來,這次我又沒有移動,不過不是因為我的身體擅自為之,而是我決意不準備躲避。然而她并沒有做出任何一種我意料之中的動作。她的手指托住我的下巴,那裏的溫度果然比我的體溫要低。她的臉湊近我的,我可以感到她呼吸的節奏,那是跟我不一樣的溫暖的呼吸。“說得真好,”她說,翡翠色的眼眸顯得像暗綠色的古玉,“你早該有這個覺悟。”

她的臉一下子靠近過來的時候我因為太驚訝,忘了做出任何反抗。琉慕拉人天生缺少色素,她的睫毛與頭發同色,近在我面前不足二十厘米的距離,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輕微抖動的陰影。白色的燈光太過刺眼,我索性閉上了眼睛。

琉慕拉軍隊登陸的第二天就攻占了港口城市甘督斯的市政廳,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瘟疫的大量流行讓甘督斯虛弱到了極點,軍隊進入市政廳的時候裏面幾乎空無一人。亞缇璃首先展現給琉慕拉人的,就是這樣一幅慘淡的景象。而甘督斯的市政廳也就成了琉慕拉遠征軍臨時總部征用的房子,原先懸挂亞缇璃國旗的地方換成了琉慕拉的雪獅子。我之所以會這樣清楚這些,還是因為我是在這座房子裏醒來的。

“是我關閉了你的行動中樞,今天是12月16日。”我坐起來的時候聽到的第一句話是這句。打量了一下四周和我自己,我發現之前帶有血跡的衣服已經被換掉了,現在穿着一件幹淨的白色絲質襯衫,款式是琉慕拉的式樣。看這間房間的環境,應該是某位官員辦公室附帶的休息室,我此時正坐在一張舒适的雙人床上,房間裏的另一個人則在窗口的寫字臺前一邊看報紙一邊喝咖啡。濃郁的咖啡香氣讓我恍惚了一下,仿佛這只是在亞缇璃一棟郊外的小房子裏經歷的一個普通的清晨。只是無論是窗外整齊劃一的皮靴聲還是寫字臺前坐着的銀發黑衣的人,都清晰地表明這是怎樣一個場景。

我從床上下來,赤腳踩在地面上,絲絨裙擺以下裸‖露的鞋腿卻并沒感受到特別清晰的溫度變化。我走到窗邊,将目光投向窗外。我所在的樓層應該是二層以上,往下看的時候正看到幾輛黑色的軍車插着雪獅‖子‖旗駛過街道,接着是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踏着整齊劃一的步伐從我的眼皮底下走過。街道兩旁的房屋都門窗緊閉,也許裏面還有別的什麽人像我一樣在往下看,不過我看不見。

沉默了一會兒,我才問:“愛麗絲呢?”

身側傳來報紙翻動的聲音,安傑麗卡淡淡地問:“那是誰?”

喉嚨處哽了一下,我回答:“那個跟我在一起的褐色眼睛的女孩。”當時我這樣說的時候并沒意識到不妥,後來我才憶起愛麗絲死的時候是睜着眼睛的。

“我也不知道。”冷淡的,平穩的語氣。我離開窗邊,在床頭找到擺放得很整齊的一雙褐色軟皮靴子,在我拉上靴靿內側的拉鎖時安傑麗卡又說了一句:“你現在出不去,甘督斯城已經戒‖嚴了。”

“那等什麽時候?”我冷笑道,“琉慕拉的軍隊只會西進,每占領一個城市就會戒‖嚴一個城市。”安傑麗卡不再說話,我則快速地離開屋子。

跑出市政廳,我一路在熟悉的街道上向東狂奔,途中還經過了愛麗絲就讀過的學校,那棟漂亮的白色禮堂如今被炸掉了一半,另一半也被煙熏得黑黑的。一路上遇到了許多行進的軍人,有的是三三兩兩,也有的是單列的隊伍。不過他們對我熟視無睹,我也就不管什麽戒‖嚴,向城外跑去。

甘督斯是一個港口城市,靠近港口的沿海公路向來是最繁華的地方。然而當我跑到那條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行駛的公路上時,我停住了腳步。沿海公路離海岸很近,公路的底下就是沙灘。我本想翻過護欄沖到沙灘上尋找愛麗絲的屍體的,但是此時我看沒有了那個必要。

海灘被黑壓壓的船只擠滿,每兩艘船中間都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使它們連起來成了一片小山。從甲板到沙灘上搭建了長長的斜坡,重型兵器的金屬光澤即使是在這樣的陰天都能看得人心生寒意。甲板上的人像是螞蟻一樣忙來忙去,他們和船底下的陰影以及那些從船上下來的重型兵器一樣是黑色的。各種各樣型號不同的履帶軋過了每一寸海灘,我拼命地想找到灰色沙灘上的其他顏色,比如和愛麗絲的長圍巾一樣的紅顏色,根本就找不到。倒是鐵灰色船身上紅油漆的數字異常顯眼。

原本準備邁上護欄的腳向後退,一步兩步,然後飛快地轉身跑開,速度同我來時一樣。跑動時帶起來的風刮得臉頰很冷,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我的臉上有水的緣故。我想找一個昔日熟悉的地方暫時先避一避,然而兜兜轉轉了半天我才發現我找不到這樣的地方,甘督斯城此時全都被灰色和黑色所籠罩了,我之前認識的那些顏色鮮亮的地方也紛紛關閉了門戶,只留下他們灰色和黑色的外皮。

最終我還是回到了市政廳裏我之前跑出來的那間休息室。我進去的時候安傑麗卡已經不在了,報紙擺在寫字臺上,咖啡杯底部留了一點深褐色的底。靠在木質的門板上我深吸一口氣,除了這裏,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安身。因為不管是愛麗絲,還是甘督斯城,都被琉慕拉鐵黑色的履帶碾壓得消失了蹤影。

是的,我忘不了她。我苦澀地想。安傑麗卡冰涼的手指插入我的發間,這一次與上次她登陸時的感覺完全相同,但不同的是這一次我不再放任她在我口中肆意妄為,我的一只手攀住她的頸項,用力按住她的頭部,帶着一種自暴自棄的堕落感加深了這個冰冷的吻。關于愛麗絲的記憶不可能随着她的消失而消失,相反只會成為根植于我心中的心病。我攥‖住安傑麗卡胸前的衣料連帶那上面的金屬勳章,它的棱角紮得我的手指很疼。如果說自‖由,至少這一點上我還是自‖由的。

正在我想這一點的時候忽然覺得腦後一涼,似乎是枕上了什麽堅硬的東西。我的思緒被拉回現實,看到安傑麗卡離開了我的身體,她眼中的神色看不清楚。接着,我就感覺胸口一涼,有什麽東西進入了我的身體,奪走了我的意識。

應該是那枚金屬端口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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