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合作愉快
第二天,我沒有去監獄那邊,而是又一次來到城西的小酒吧。跟上次一樣坐了個靠窗的位置,仍然用香煙當掩護,只不過換了個別的牌子的。我偏着頭看窗外,過了沒一會兒聽到對面傳來椅子拉動的聲音。我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向拉動我對面椅子坐下的人。
是頭天那個青年學生。他打扮與昨天沒什麽不同,只不過今天沒戴那頂帽子,也就沒有陰影遮住他的五官,讓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們。一如我記憶中的碧玺色眼睛,目光中的冷冽和銳利被配合他裝束的純良和善完全掩蓋,如果不是之前見過,我怎麽也不會相信這個人會端平槍管面不改色地打斷人的手腕。我在桌上摁滅了香煙。
“你是之前去暗殺黎瓦藍女士的人造人。”金發美人在我對面坐定,對我略加打量就說出了他的判斷。我點點頭,不否認,他便接着問:“那麽,你這麽費力地跟蹤我們的人事想幹什麽呢?還往我的書裏塞了紙條。”說着他用手指推過來一張對折了的半透明紙條,我不用打開也知道上面寫的是時間和地點,那就是昨天我利用幫他撿書的機會順手塞進書中的。
我把紙條收回來,在桌子下面捏成一團。“薇麗耶娜要死了。”手裏的紙張經過壓縮變得硬硬的,有些硌手。金發美人眼神凜了一下,我不管他的反應,繼續說:“10月29日的淩晨她将被送上開往琉慕拉的船,帶回去破解‘螢火蟲’代碼,然後送往洛拉查麗監獄——琉慕拉最大的犯人集‖中‖營,到了那裏基本上就沒有回來的希望了。”我一口氣說完了這許多話,然後盯着金發美人的眼睛一動不動——我知道這時候我的視線不能亂跑,否則會讓人不信任我——手卻在桌子下面不停地揉搓那個紙團。
沉默了幾秒,他才反問:“憑什麽我要相信你?”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到那裏沒有一點信任的神色。我知道最困難的部分來了。我捏緊了紙團,其實我大可以就此放棄,但斟酌了半天我還是決定再試一試;畢竟他們是薇麗耶娜的戰友,我多勸說一句,薇麗耶娜就多一分活下來的希望。
她的理想就多一分實現的希望。
“你只能相信我,”我無比肯定地說,“要不然就相信死亡。”
金發美人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冷笑還是嗤笑,他說:“也許我選擇了相信你,聽從你的建議帶着我的同伴去營救黎瓦藍女士,而你們的軍車會把我們一道送上船?你能保證不這樣做嗎?”
這句話的确問得我啞口無言。我只是個普通的二線人造人士兵,我什麽保證都給不了。我唯一能保證的就是我的話是真的且我真心想就出薇麗耶娜,但這種事越是保證越是沒有用。
金發美人一定也看出了我的洩氣,然而他再開口時語氣裏仍然沒有絲毫同情,冷靜到冰冷:“如果你不能,那我沒法相信你,我不能讓我的同伴不明不白地卷入危險。很抱歉,我要走了。”說着他站起身,把椅子插回桌子下面,拿起剛才放在桌子上的幾本書就準備離開。我咬了咬牙,在他經過我身旁的時候猛然站起身拉住了他。
“10月29日淩晨四點我會到甘督斯碼頭,混入碼頭工人中間等待押送薇麗耶娜的軍車到來;臨時監獄到碼頭有不到三百公裏,大概四點左右軍車會從加蘭出發,四點五十前會到達碼頭,你們可以在這個時候劫囚車。劫了囚車以後往你們知道的安全的地方走。同時原定和薇麗耶娜一同回國的琉慕拉重要人物應該也已經到達碼頭,我在碼頭制造爆炸,引起混亂,将碼頭警衛的注意力轉移到這邊,你們的壓力能小一些,好盡快逃離。”我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完,金發美人盯着我看了幾秒,然後從我的手裏拽出袖子轉身離開。
我坐回椅子上,嘆了口氣,将目光放到酒吧的鐘表上。表盤上畫滿了鮮豔的抽象派插畫,表針是扭曲的金屬條,極盡誇張。現在是10月26日的下午六點半,如果他們不肯相信我,薇麗耶娜就真的沒有被救出來的希望了。她的什麽理想也會徹底崩塌,然後被碾碎。而我,我不相信檔案廳的人會不知道我和亞缇璃地下組織的人有接觸,即使現在不知道,那也是遲早的事情。無論薇麗耶娜是不是會活下來,我都會被銷毀,只是時間問題——
人造人啊,可從來不是被琉慕拉軍官信任的好士兵!即使行為規矩表現優秀,戰争結束以後一樣會被處理,徹徹底底的工具。所以說,為什麽我要愛這樣對待我們的國家?而既然祖國不接受我,那麽我轉投其它地方總可以吧;既然我人造人的精神和身體都無法存活,那我人類的靈魂總可以為自己活一輩子吧?
——所以我愛亞缇璃,因為我在亞缇璃不是一樣工具,而是一個人,被亞缇璃像愛其他每個孩子那樣愛着。給我美好回憶的國家,我就會熱愛它,這是人之常情吧。而在琉慕拉,我能感受到的只有金屬一樣的冰冷,不僅僅因為那片被詛咒的土地永遠籠罩在極北的冰雪中,更因為我自己在這裏的存在位置。我也曾經認為我對安傑麗卡應該是特殊的,然而現在想來這樣的認為是有多麽的荒誕;她不會認為我有多重要,就像一個鐵匠不會認為他鑄造出的一柄劍有多麽特別一樣。我對于她的全部意義,就是一件工具和一個活生生的勳章。我會讓她感到高興,但并不是因為我是貝黎洛斯,而是因為我是Faith。
這樣想讓我感到有些苦澀。是啊,我是多希望安傑麗卡能因為我是我自己而感到高興。
仿佛無形中存在某種聯系,安傑麗卡好像一塊磁石,而我是鐵塊,我的身體會下意識地追随她追随她。她樂意這種追随,卻又不允許我的精神一樣追随她,一次一次将我們的精神領域劃分界限。這使我的思想分裂成了兩個部分,我整體傾向于亞缇璃,但原因卻有兩個,一個是我身為人類的精神對亞缇璃的熱愛,一個是我身為人造人的精神對安傑麗卡的渴望。是的,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希望她能夠重視我,并以同等的身份認同我對于她不僅僅是她的槍。如果她終于有一天能不再俯視,那麽我的立場可能會開始搖擺,甚至可能偏向琉慕拉。但因為她只要我的身體服從她的命令,因此我索性與她背道而馳,換取她的重視——
我用手抵住自己的額頭,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嘲笑了自己一聲。我的思想可是完美的理性思想,怎麽會因為這種拖泥帶水的東西而變得不再靈敏快捷了呢?
可是我,只是想要安傑麗卡她重視我啊。
像我重視她一樣。
※
10月27日的下午,我再一次來到城西的小酒吧,決定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而且我也相信,如果金發美人和他的隊友們同意了我的計劃,他們知道在這裏可以找到我。在酒吧裏待了将近一個小時,我漸漸感到有些不安起來,因為從嘈雜的音樂聲和人聲中我沒有分辨出任何能值得我注意的聲響,也沒能從亂晃的人影中找到我在腦海裏勾勒了無數遍的輪廓。
六點十分,窗外駛過了一輛黑色的琉慕拉軍車,我還是沒等到那幾個人。我開始動搖,看金發美人昨天的态度,無論怎麽說都是他們不相信我的可能性比較大。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看表,連連擡頭三次才發現分針一點都沒有移動,這令我感到越發焦躁不安。
分針似乎變得異常沉重,我腦海裏就像有一個快進的世界,那個世界早就改天換日的時候這個世界的分針才僅僅走了五分鐘。我讓腦海裏那個世界安靜下來,說服自己沉住氣,決定再等最後十五分鐘。
六點二十七,六點二十八,六點二十九,我已經開始盯着表盤數秒數了。似乎時刻準備着等十五分鐘一到,我就站起來立刻走人。
“這樣盯着表盤看太奇怪了。”
六點二十九分半的時候,我感覺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黑桃。”走在一堆堆被炸碎的瓦礫和牆壁被熏黑的建築中間的時候,我叫出了走在身旁的黑衣青年的名字。他聽到以後反響沒我想象的激烈,只是挑了挑眉,問:“你們竊取了資料?”
他這麽問讓我噎了一下,我搖了搖頭:“不是,聽金發美人……我是說你那個金發的隊友叫過你,就在黎瓦藍女士的院子裏那棟房子塌下來的時候。”
黑桃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話題,話鋒一轉說:“他是紅桃,”轉頭看我似乎不是很明白,便給我解釋道,“你口中的金發美人,他的行動代號是紅桃;另外兩個隊友裏紅頭發的叫方片,黑發藍眼睛的是梅花。”他說這話的語氣很随意,仿佛不過是在跟我聊天。這和金發美人,也就是紅桃,冷冰冰的态度大相徑庭。我希望這是他們經過讨論開始接納我的方案的征兆。
接下來我和黑桃就沒再交談,他帶着我又走了一陣,走到了一座看起來有點年頭的二層紅頂房門口。他按響了門鈴,在門鈴響起和裏面的人來開門中間的空隙時間裏他對我說:“這是我租住的房子,我的三個同伴現在都在樓上,你提的事情過一會兒大家可以一起談。”
好了,可以談。這已經令我很滿意了。“不過,”我提醒道,“最好快些,我七點前必須回去。”同時我瞄了瞄他手腕上的手表,此時已經快到六點四十了。
“不會很久,一會兒就好。”黑桃這麽說的時候,房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她臉上雖然或多或少地也有些陰霾的情緒,然而在看到黑桃的時候還是笑着跟他打招呼。“夫人,這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們一會兒會在書房說一點事情,不用您給準備茶水了。”那位夫人點了點頭,也笑着朝我打了個招呼,然後請我們進去,又在我們身後關上門。
進去以後黑桃徑直穿過客廳,走上拐角處的木樓梯,我跟在他身後走上去。樓梯扶手是色澤溫潤的深褐色木頭,牆上暗金色的壁紙在壁燈下泛着柔柔的光澤,看起來這位夫人戰前的經濟狀況還不錯。走到了樓上一下子安靜了不少,我們兩個的腳步聲在木地板上似乎顯得有些突兀。我有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黑桃走到樓梯左手邊第二扇門前,輕輕按動門把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那三個人果然都在內。梅花和方片在下象棋,紅桃在看書。見到黑桃領着我走進來,三個人都放下了手頭的東西,紅桃合上‖書站了起來。他看向我的時候臉上看不出任何軟化的跡象,似乎是一貫的冷淡。我猜着可能和我是個陌生人有關,因為他和黑桃說話時并不是如此。
“我沒認錯人,對吧?這位就是昨天見過你‖的‖人造人小姐?”黑桃把外套脫下來,搭在紅桃身後椅子的椅背上,同時問。
紅桃點了點頭:“嗯。你們路上談什麽了嗎?”
黑桃搖了搖頭:“不,沒有。我只是跟她簡單說了一下我們幾個的名字,”似乎怕紅桃不理解似的,他連忙補充了一句,“你知道,合作人之間了解一下名字還是有必要的。”紅桃給他的回應是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我看不那麽必要”的意味。
“總之,”黑桃似乎這時候才想起來我還在場,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的同伴們,“昨天紅桃跟我們大致說了你的方案,不過為了确認,你可不可以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得抓‖住這個機會。“10月29日,也就是後天,早上五點薇麗耶娜會被送到甘督斯港口押上開往琉慕拉的船,押送她的軍車會在四點五十左右到達碼頭,讓你們的人事先埋伏在那裏到時候劫走囚車;而我在同一時間引發爆炸,轉移警衛的注意力,為你們打掩護,成功送走薇麗耶娜。”這一次的敘述邏輯清晰了些,可能是因為我更有信心的緣故。但同時我也在感到害怕,因為如果他們最終的結果是“不”,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書房裏安靜了一陣,黑桃雙手抱在胸前掃視着他的同伴們,似乎在等待他們的答複,看起來他好像還比較支持我的方案;紅桃似乎是想了一陣,然後擡起眼睛看了黑桃一眼,開口道:“如果她說的都是真話,那麽這是一個冒險但還可行的方案;不過如果要埋伏在碼頭的話要做好隐蔽工作,那個時候碼頭的警衛會很嚴。”
似乎害怕他們哪怕有一丁點的不相信,我忙不疊地說:“我說的都是真的。”紅桃看了我一眼但沒做回應,靠回了椅背上。
“紅桃說的有道理,如果我們被發現了那不光黎瓦藍女士在劫難逃,連我們自己都可能搭進去。”紅頭發的方片這時開口,我看向他時才發現他的臉和黑桃似乎有些像,結合起之前我對兩個人血統的推測,也許他們是兄弟也說不定,“所以我看倒不如我們不去冒這個險,在路上把軍車劫了,也方便開往其他地方。只是人造人小姐在碼頭制造爆炸的意義似乎就小了些。”這麽說的時候他貌似心不在焉地手裏來回轉着一個象棋子,黑色的馬鬃雕刻得很精致。
我思考着他的建議,其實也不無道理。然而開口卻成了一句突兀的話:“我叫貝黎洛斯。”
方片似乎有些驚訝,我也知道這是因為我說的話和他剛才的話完全不搭邊。恰在這時坐在方片對面的梅花開口,結束了這個插曲:“那麽不如這樣,我知道在甘督斯城市和碼頭中間有一座橋,所有車輛在通過橋頭的時候都要接受審查,我們可以埋伏在橋頭借這個短暫的停頓奪下軍車然後逃走。這樣既避免了紅桃說的容易被發現的問題,也能借助貝黎洛斯小姐的爆炸掩護我們逃走。”
“好!那麽就這樣,”黑桃看上去對同伴能達成統一意見感到很開心,“安全起見,從今天起我們不再和貝黎洛斯小姐見面,後天淩晨三‖點四十五的時候到安士拉街41號我們派人接應你去甘督斯。後天早上我們奪得軍車以後,以鳴三聲長笛為號,貝黎洛斯小姐來引發爆炸掩護我們。諸位還有意見嗎?”
幾個人都搖了搖頭。最後他們的目光一起落在我身上,我也輕輕地搖了搖頭。
黑桃送我到門口,我跟他告別然後獨自離開。身後門關上的時候我邁出了第一步,忽然想到,後天那個和薇麗耶娜一起上船的“重要人物”,似乎就是安傑麗卡。
我的爆炸一下子變得非常有意義。
作者有話要說: 耀君生日快樂喲!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