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颠倒世界

之後我的處境好了一些,地下倉庫的燈會隔一段幾天開上三四個小時,恰好夠我的機體合成接下來沒有光能的幾天所需的電。于是在這種有些滑稽的補給之下,我維持住了地下的生活。這段時間裏安傑麗卡仍卻一次都沒出現,漸漸地我也有些慌了,因為她不來就意味着我沒有可以談的對象,待在這裏的日子就遠遠沒有止盡。

同時我也有點忿忿:她把我當什麽了?不明不白地就把人關起來,濫用職權也要有個限度!如果她敢來見我,非得出了這口惡氣不可。就這麽有事沒事地想着她的面孔,時間不知不覺過得快了。

無事件發展、無其它生物的條件下,人造人的機體也會失去時間概念,這一點我之前已經體驗過了。被抛在依洛那段時間的情況又一次上演了,我漸漸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倉庫裏待了多久;不過比起上回好一點的是,至少我能确定安傑麗卡就在這上面,等待她的“大駕光臨”成了我每天的主要任務。

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我覺得我已經挨過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以後的某一天,我終于聽見了我希望聽見的聲音走近。倉庫的門還能透過一點聲音,萬籁俱寂中我聽見門外隐約有靴跟磕地的聲音,響得是安傑麗卡邁步的頻率。我面對那扇門站在已經亮起了燈的房間裏,身體不自覺地緊繃起來。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口,接着,在我意料中也在期待中的,推門的聲音。

并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瞬間,所有的一切不過是面前的門被推開了、而且充斥我的頭腦連續好多天的人站在了門口而已。我忽然感覺先前的緊張似乎沒有必要,于是漸漸放松了身體,但仍然沒有開口說話。她也沒有,她出現在我面前後的一系列動作分別是進門、在身後把門關上,和把手放在大衣兜裏往門板上一靠,接着就沒了下文。

氣氛有點壓抑,我習慣性地吸了口氣。“氧氣?”

“我需要呼吸。”她聳了聳肩,說。

“蛾摩拉計劃第三階段啓動了。”她仍然靠在門上,似是在談論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本想用“那是什麽”來搪塞,轉念一想既然她都已經坦誠至此,再裝糊塗就變成我小心眼了,于是順水推舟地往下接到:“‘第三階段’是指——?”

“第一階段是理論構想,第二階段是活體實驗,第三階段自然就是批量産出。”她似乎很欣賞我的淡然,“也就是說,第一支真正意義上的‘獸人軍團’誕生了。”

我沉默了。那些我希望救出的人到底還是淪為了非人非獸的戰争機器,轉頭開赴自己的祖國。但是事已至此,我再感到痛心疾首也已經沒有意義,最多也只是遺憾罷了。看到我的沉默,她有些不确定地開口:“貝黎洛斯,如實地告訴我,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亞缇璃?”

不是逼問或質問,只是普通但很認真的詢問而已。我擡頭看她,困惑地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知道有這麽個國家且到那裏執行過任務,但也僅此而已。怎麽了?”

她的身子離開金屬門板,煩躁地抿了抿嘴唇,說:“沒什麽。不過我有些好奇,你為什麽要冒險去救基地裏的戰俘?”我聽到這心一涼,我所做的一切都已經暴露了!在這瘋狂的行為之前我想過後果,審訊、關押、甚至處死?難道她此番就是為此而來——為了審訊我?我看她的眼神立即變了,用對待一個潛在威脅的心态朝着她打量了幾番,卻又變得有些拿不準:看得出來,她特意放低了身段,沒有随行、沒有武器,甚至連軍裝都被罩在一件便服大衣裏了,如果說是審訊,那麽這随意的氣氛又不太得當。這讓我有些迷茫,不得不小心應答;但是我顯然沒有編造太完美的謊言的時間,保險起見,最終我還是決定怎麽想就怎麽說。

“好吧,這麽些天下來我也不知道你們究竟如何看待這件事、研究出了什麽或者是否認定我有間諜嫌疑。但是,就我個人而言,我沒你們想得多,我通過偶然機會得知了有這樣一個計劃,當時我還沒來這裏,只是單純地認為這個實驗的某些部分太……總之,等我到了這裏、發現我手裏有可以動用的權力的時候,我就做了我認為對的——幫他們逃出去。”

她的睫毛上下扇了扇,再擡起眼睛時眼神有些冷:“真是善良而且幼稚的想法,臨時的信息、臨時的計劃、臨時的盟友——你不知道心血來‖潮是心智不成熟者的專利嗎,小姐?而在軍隊,一般情況下,對這樣的心血來‖潮我們采取的唯一措施是剿滅。”

還是來了!我背在身後的手心攥緊了。“你把那些人……那些逃出去的人,怎麽樣了?”

“當然是殺了,原料在洛拉查麗有的是。”她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下意識地呼出:“那施梅爾也——”

“他沒事!”安傑麗卡打斷了我的話,皺起了眉頭。我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你……認識施梅爾?”她不說話。我馬上想到了什麽,下一句話又脫口而出:“你也認識洛忒對不對?”

“不認識,我剿滅那些出逃實驗體時有人逃脫了,而我湊巧聽見了其中一個人叫他同伴的名字,可惜最後他死了,他的同伴跑了,就這樣。”她流利地回答。我使勁盯着她的臉試圖瞧出個所以然來,但怎麽看都看不出說謊的跡象,只好作罷。

“……好吧、好吧,”我擺擺手,有些脫力地順着倉庫裏的架子滑下,“所以?接下來你要幹什麽?随你便,我就在這。”看來是逃不掉了,我對接下來要受到什麽樣的待遇一點主意也沒有。

然而面對我頹喪的樣子,她卻笑了出來:“你以為我會對你幹什麽?逃走的實驗體殺掉了,整個過程中也沒有機密外洩,該抓的人已經抓‖住,至于怎麽處置肇事者,那就是我自己能決定的事了。”我忽地擡起頭看她,正好和她居高臨下的視線打了個照面,我驚訝地發現她竟然在微笑。那是與我印象中不同的笑容,清清淺淺,卻卸去了冰面一樣的冷漠,讓我想起春季化開的冰湖。

我不自然地轉過頭去,咳了一聲,帶開了話題:“那麽……桑德士呢?”

“誰?”

“你們口中的‘GMR-01’,”我站直身子,“他的人類名字叫桑德士穆斯塔藍。”

“哦,是他。”安傑麗卡點了點頭,“死了。”我感到一瞬間的惱怒,後來才想起來我被帶來這裏的那一天就已經聽到了安傑麗卡下的命令,他們用電刑處死了他。

“別急着生氣,我跟他提出這一點的時候他并沒有反對。我告訴他殺了他就能救你,他答應得很爽快。”安傑麗卡走到我身邊,說。

我沒法接話,只得點了點頭。我明白安傑麗卡的意圖了,擊殺那批出逃的戰俘,再處死“肇事者”桑德士,這樣就能拿出一個合理的交代,而我這個中間一環便被刻意忽略、得以保全了。但是,即使我知道她是在救我,仍然覺得……“我不值得。”我低着頭說。

“好吧,那或許你可以換個方向想:那些戰俘無論如何都會被殺掉,而你的桑德士,他倒有個很有趣的論調。想知道他說什麽嗎?”安傑麗卡的嘴角噙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我無聲地看着她,她繼續說道:“他說,他從出生開始就是以‘實驗體’的身份活着,整個生命存在的意義就是被利用,然而如今他的利用價值已經結束了。與你不同,擁有一副異常身體的他沒法在人類社會中存活,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是死胡同。所以從他被實驗室抛棄的時候起他所盼望的一切就是死亡本身的到來,而值得他慶幸的是,等待的時間并不長,而且順便還救了你。”我這下啞口無言了。

“所以就是這樣,你不必想太多,也不必有負擔。”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向了門口,“再見。”說這話的時候她甚至還朝我揮了揮手。我愣住了,條件反射地也朝她揮了揮手,随即倉庫的門就關上了。靴跟的聲音漸行漸遠,過了一會兒,燈和輸氧系統也關掉了。黑暗中我的手摸上自己的臉,發現我臉上正挂着笑容。無論是微笑還是臨走時揮手的動作,今天我确信我發現了安傑麗卡更近于常人的一面,如同一個偷聽到了絕頂秘密的小孩子,我臉上的笑容無聲地擴大了。

“所以你這次是來幹什麽的?串門?”當兩天之後倉庫的門又一次被打開時,我正懶洋洋地靠着架子盤腿坐着,在安傑麗卡進門的時候把腦袋轉向了她。

“啧啧,瞧你現在這幅樣子,我忍不住好奇你這身軍服是哪來的。”她一手托着帽子,慢慢踱到我跟前。說話期間我不禁有些恍惚,我們之間是什麽時候開始能進行這樣的對話了?她是什麽時候收起了那匕‖首一樣的冰冷堅硬的氣質,而我又是什麽時候懶得提起戒心的呢?瞧瞧我們現在的相處,就像兩個相識多年的朋友。沒有戰争也沒有猜忌,不過是在慵懶的午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承認我很享受這樣,但我同時也不想沉迷。

“我不幹嘛,就是來逛逛。”她在我身邊坐下,帽子放到一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你這號‘人物’。”

我莞爾一笑,半真半假地說:“那你把我放出去不就得了?”

“真是不好意思,現在我還沒有這個打算。”她朝我彎了彎眼睛,“我覺得這樣挺好。”

我翻了個白眼,她是覺得挺好,我在這裏可是快悶出蘑菇了。

過了幾分鐘,她就拿起帽子起身。我站起來跟她道別,等她走了以後我又坐回了黑暗裏。這種情況很奇怪,我知道;但是,很可恥地,我發現我已經喜歡上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倒是都沒出現,等到熟悉的靴跟聲再一次響起的時候,我老早就等在了門口,只等着她人出現。當門打開的時候,我卻叫了出聲:“我的天,你幹什麽去了?黑眼圈這麽重。”

她擺擺手,在身後關上門,把帽子扔在了我手裏。“獸人軍團的運作出問題了。”她開口發現嗓子有點啞,于是清了清,接着說,“我們發現基地的網絡出現了漏洞,一些機密洩露了出去,關于蛾摩拉計劃的。這幾天我和洛倫佐一直在追查這件事。”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擡眼看了看我,語氣有些疲憊:“想問什麽就問。”

“好吧,”我聳了聳肩,“為什麽?”按道理說我現在是“可疑分子”,她應該對我保持警戒才對,即使前幾天能像朋友一樣坐下來聊天,但涉及到這種真正的機密,她應該不會告訴我才對吧。

她嘆了口氣:“雖然被暫時關在這兒,無論怎麽說你也是我的助手,按照級別你是足夠知道這件事的。”

我吐了吐舌頭,話說回來,就算我知道了也沒法怎麽樣,于是我想了想問道:“那麽,什麽東西漏出去了?”

“蛾摩拉計劃的存在、內容,以及基地的位置。”她象征性地用手指了指地面。

“誰是洩露對象?”

她的臉色立刻冷下來,僵硬地說:“戈斯軍方。”

我被震住了。 戈斯是亞缇璃的鄰國,尖端科技雖然沒有琉慕拉發達,但是軍事和經濟實力基本上都是可以和琉慕拉平起平坐的。甚至,經濟實力還要更勝于琉慕拉,因為沒有地理原因的限制戈斯的貿易事業相當紅火,連琉慕拉人許多的生活必需品都嚴重依賴從戈斯的進口。鑒于戈斯的影響力不容小觑,琉慕拉在開戰之初就同戈斯簽訂了條約,戈斯不參與戰争,戰後亞缇璃三成的領土劃歸戈斯所有。至于琉慕拉的高層是不是真心想這樣做誰也不知道,但這至少是穩定周圍局勢的一個方式;如今這樣的計劃外洩‖了,那些挑戰道德底線的內容如果被戈斯軍方看到……

“如果其中的一部分內容得到證實,戈斯會毀約。”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安傑麗卡說。她甚至比我更直接。

“你那麽肯定?”我反問。

她看了我一眼,又移開目光:“琉慕拉再強大也不能無所顧忌,‘人’不能作為生物研究的對象是國際公認的法律,所多瑪計劃還可以打擦邊球說成是仿生學項目,但蛾摩拉計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甚至有可能……被認定為反‖人‖類。”頓了頓,“如果這樣,就是觸及了所有國家的道德和人‖權底線,不僅是戈斯,其它國家也有可能插手。”她的口氣有些涼薄。

“你都知道得很清楚,不是嗎?”我走近她,“你是蛾摩拉計劃現在的領導者,然而你也知道這個計劃是違背公理的。那麽為什麽當初還要繼續開展它呢?”

“聽說得挺多啊,”她有些諷刺地看着我,“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沒什麽意義,”我聳聳肩,“同樣地,你告訴我這件事也沒有什麽意義。既然現在我們做的事情都對整件事的進展沒有實際作用,為什麽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釋疑呢?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明知這個計劃的瘋狂之處,還要接手它?”

她怪異地看着我,最終敗在了我不妥協的神情下,開口說:“我知道它是錯的,可是我的國家需要——至少現階段,這個需要快速贏得戰争的階段——需要先進、沒有‘天敵’的武器,這就是我為什麽要揀起這個停了十年的計劃的原因。明白了嗎?”

“可是這是違禁科學,一旦敗露所有進行研究的人都會被判刑。”

“就算不敗露也一樣,戰争結束後琉慕拉會自行處理掌握這些核心科技的人。”

“所以為什麽?”

安傑麗卡靜靜地看着我。“既然遲早要被關進監獄,為什麽不趁着還有自‖由和充分條件的時候做最多對這個國家有意義的事情呢?”

越來越多的無力感湧上心頭,我感覺我和她無法在這方面達成共識。“為了什麽?稱霸世界?侵略他國?安傑麗卡,你怎麽會這麽不清醒,你有權力,你應該去停止而不是助長這些事情。”

“這是我祖國的理想。”她淡淡地說。

“可是他們是錯的!”我把她的帽子扔回給她。帽子打在了她身上,她沒接,任由它掉在了地上。

“對錯只有站在旁觀角度的人才有可能分清,而當事人都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對是錯的,他們将自己賭上一切的那一方認為是‘對’,所以沖突就産生了。”她彎腰撿起帽子,拍掉上面的灰塵,仍然沒有惱,“我也是這樣的,我為我的祖國押上了一切,所以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沒有對錯,沒有始終。”

“即使是一條路走到黑?”我覺得這不可理解。然而她卻點頭了。我冷笑:“這是什麽,職業操守?”

她笑了笑,說:“219年所多瑪計劃初始的時候我也是抱着這樣想法的,所以才給第一個人造人,也就是你,選用‘Faith’作為代號。所以,你說呢?”

我不再說話。她将帽子戴好,從我身邊擦過去,走向那扇金屬門,離開了。我在她身後閉上了眼睛。四周又陷入黑暗,我摸索着在架子邊慢慢坐下,把膝蓋屈起,頭埋進臂彎。無邊無際的無力感将我淹沒,同時像要失去某些重要東西的恐慌感在我的胸腔中擴散,一點一點将我掏空。

第二天,倉庫的門又被打開了,然而來的人不是安傑麗卡,是洛倫佐。讓我訝異的是,他手中還拿着幾本書。我接過那些書,發現正是我從依洛來時帶來的那幾本,正在疑惑時聽洛倫佐解釋道:“安傑麗卡托我送來的,她說發現你被關在這兒很無聊,所以讓我把這些給你打發時間。”他朝那些書揚了揚下巴。我撇了撇嘴,關了我這麽長時間總算發現我在這兒待得很無聊了?洛倫佐走後,我翻開了最上面那本書,卻在扉頁發現了一張折疊的字條。我将字條展開,上面是安傑麗卡的字跡:

未來一段時間不會再去你那裏了,我吩咐了讓你待的那間倉庫燈一直開着,願意的話可以看書解悶。昨天我說的話不必在意,保重吧。A.N.

不必在意?保重?我哼了一聲,現在反倒跟我客套起來了。把那張紙條疊好,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了上衣胸口的內兜裏。

作者有話要說: 這周末有事所以更文放在今天0u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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