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最後稻草

自那以後又過了大約兩個星期,我才又看到這位大忙人。她的氣色好了一些,看她進來,我擡頭問:“那件事情解決好了嗎?順便,可不可以告訴我今天幾號了?”

“你說‘那件’事情?姑且算吧,”她抽‖出我手中的書,“以及,今天6月14日。”

我略微一算,發現我在這個地下牢房居然已經待了41天了。“說到這個,”安傑麗卡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我今天剛接到消息,一個星期後,6月21日,索西麗娅斯要來。”

“索西麗娅斯?”我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這個人,似乎在很久遠的、我剛被造出來那陣子的記憶裏找到了這個女人,“你是說索西麗娅斯安布羅修,那個因為為人造人植入感情的事情而停你職的女人?”

安傑麗卡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才肯定地點了點頭:“是她。不過連我都不記得這件事了。”

“因為我只見過她一次,所以只好用這個說事兒。”我說。安傑麗卡歪頭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我話鋒一轉問:“她不是警衛總署的嗎?為什麽會和你的工作沾邊啊。”

“她的新身份是參謀總長,這次來或許是所謂‘視察’,或許只是老朋友之間敘敘舊——總之,”她轉向我,聲音有些淡漠,“在她來之前我不會再來找你了。好消息是,等她一走你就可以離開這兒了。”

還好,只要再待七天我的服刑期就能結束了。我點了點頭,她也不再說話,把書還給我向門口走去。打開門後她似乎腳下猶豫了一下,然而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接下來我是數着日子過的這一星期,甚至有些異想天開地期待那個叫索西麗娅斯——不知為何,我總認為這個名字帶着一種異樣的熟悉感——的女人能夠提早幾天來。結果,我沒能等來提早“出獄”的消息,卻提早等來了安傑麗卡。只是,這一次她的到來顯得有些奇怪。

她沒有進來,而是倚在門框上說話。“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遍,我決定還是和你把一切說清楚。”她的聲線是慣有的清冷,語氣也很平靜,但我仍然感到一種不安在蔓延,促使我走到門口站在了她的身前。“貝黎洛斯,你的記憶是不完整的。”她看着我的眼睛,說,“你曾經有十二年在亞缇璃生活,并且和一個叫愛麗絲格洛威的女孩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都和亞缇璃有關系,但是在你‘重生’的時候,我出于一些……一些私心,将你記憶中樞中關于愛麗絲和亞缇璃的一部分事情的記憶代碼提取了出來單獨存儲。也就是說,現在你有一部分記憶在我手裏。”我聽到這已經感覺信息量很大了,然而她還準備接着說下去。

“我曾經以為,只要有我在,你并不需要那些記憶;然而最近我改了主意,我想它們中的一些東西可能對你來說很珍貴,我想把它們還給你,等你真正找回了你身為‘貝黎洛斯’全部的東西之後再來自己抉擇。

“我不想讓你在我人為的操控下死心塌地地愛上我,我希望……對你公平一些。”說完不等我回答,她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帶離了那間倉庫。一路上我們兩個都沒說話,只有不同步的腳步聲在地下室裏空蕩蕩地回響。

在地下曲折的走廊中行進了好一陣,她帶我來到一扇上面寫着“C17”的白色門前,我這才發現已經離開了倉庫區B區。她松開我的手,核對了瞳孔和指紋後那扇白色的門向兩邊打開,裏面的燈自動亮起來,我看到好幾臺眼熟的機器。安傑麗卡從大衣口袋裏取出一個磁盤狀物,開啓其中一臺機器,将磁盤插入某一個接口。一系列操作後她示意我在屋子中央那張實驗床上躺好并且把行動中樞關上,我順從地做了。之後她低頭解開我軍裝的扣子,那個位于左胸口的印記暴露在空氣中。我沒法動,因此只能靜靜地看着她做這一切。她伸手拿過通過一根黑色粗線纜與剛剛插入磁盤的機器相連的金屬插頭,俯身在我的額頭上落下一吻,低聲說了句“不要恨我”。然後那個插頭接入我的記憶中樞,我的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然後我就像看了一出很長的活劇。我看見金發藍眼的女主角在小房間裏作畫,卻一失神把計劃好的巧克力色眼睛畫成了冰綠色;我看見女主角被人吻了嘴角,然而吻她的人卻在之後立刻就告訴她她只不過是一把不錯的槍;我聽見那個開朗的女孩語氣不再快活,她說活着不過是有人愛我,以及有人讓我愛。之後還有那把帶血的尖刀,當那幅畫面跌進我眼中時我渾身像被涼水澆透。于是有了後來的營救行動,與我這次在桑托基地做得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連盟友都一模一樣——當初的“紅桃”和“梅花”,正是施梅爾和洛忒。并且,我看到了索西麗娅斯安布羅修,她對安傑麗卡說話時那種腔調浸透了憎恨,卻被我此時聽來,彌漫了濃濃的絕望。以及最後,她的那顆子彈。

我看到在這部劇裏,安傑麗卡始終是個反派角色,然而她卻被女主角一直死心塌地地迷戀着。于是我扪心自問,現在已經找回完整記憶的我,是否還是一如既往地愛着她?如果是,那麽現在,我對已經死去的愛麗絲和我曾堅信我會永遠熱愛的國度,又持何種态度呢?最後我悲哀地發現兩種矛盾的價值觀擠在我的身體裏,令我無所适從。我想為愛麗絲報仇,可是兇手是我自己,和我一直愛着的我的制造者。我想為拯救那個風信子國度而努力,然而如今的我卻被一些柔軟的東西絆住了腳,難以離開我愛的人。我不是聖人,不能義無反顧地抛棄私愛成就信仰;可是聖人也說,信仰與愛不可分離。

我也希望能有個好結局,但是怎麽可能有好結局?我的兩條生命各自生在了不同的土壤,它們互相攀援,互相絞殺。

行動中樞的功能自動恢複,我睜開眼睛,伸手拔掉了已經停止輸入數據的插頭,系好衣服從實驗床上坐起來。白色的門在我走到它面前時自動開啓了,我在這個地宮一樣的地下室中循着記憶往回走,走到了那個曾經充當囚籠的倉庫,又以此為原點嘗試了數次,終于找到了正确的通往地上的路徑。我想,無論我準備怎樣做,首先都應該先找到安傑麗卡。但是,找到她後,我又和她說什麽呢?

這個地下室挖得很深,走了半天也沒有走到地上。但路線總該是沒錯的,我繼續往上走的時候,突然聽到上方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隆”聲,伴随着一陣戰栗。我找回平衡,上方傳來了更多遠近不一的類似聲音,我迷惑了一秒随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邁開步子就往樓上跑去。是爆炸!基地的某一部分現在肯定陷入了火海!而安傑麗卡,哦天,我發現我完全不知道她會在哪兒。但是如果我能上到地面上會好得多……爆炸聲近了不少,同時我還感覺到了崩落下來的土石塊兒和沖進來的炸‖藥氣味。稍微避了一避,等安靜點以後我跑上最後一段臺階沖到了地面上。

是爆炸沒錯,但我想得還是樂觀了點,準确地說是轟炸。高空盤旋着的幾個東西明顯不是鳥類,而它們在俯沖時我看到了機身上的鷹頭标志。戈斯的俯沖轟炸機。那群東西又投下幾枚炸‖彈,幸好位于基地的另一端對我沒構成太大影響,随後它們就完成任務飛走了。四周稍稍安靜下來,火焰的燃燒産生的噼啪聲以及人的喊話聲相對于剛才的混亂而言已經不算什麽噪音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還險些摔一跤,之後就在一群斷壁殘垣中尋找哪一棟是基地的“心髒”,也就是安傑麗卡一般情況下所在的地方。很快我就找出了那棟樓,現在它的上半截已經沒有了,下半截正在熊熊燃燒,似乎沒一個窗口都有火焰冒出來,我想就是那些強悍的獸人也不一定能夠在這棟樓裏存活下來。那安傑麗卡……恐懼被我遏制在咽喉,我強迫自己鎮定,在心裏不斷重複告訴自己她會沒事的,同時繞過滿地的廢墟跌跌撞撞地跑向那棟樓。

進入裏面以後我發現裏面全是濃煙,讓我一瞬間感覺自己的整個機體都被煙霧充滿了,連忙關閉了氣味識別器。但是煙熏得我眼裏的攝像頭嚴重故障,完全看不清東西,更別提找人了。但我不敢閉上眼睛或者怎樣,只一味瘋了似的摸索着,期待能摸‖到除了地板和廢墟以外的任何東西。然而我還沒在這裏待上多久,就聽二層傳來炸響和一陣熱浪。燃燒的房子發生了二次爆炸,我被氣浪掀飛了出去,落地時頭磕到了一個折斷的鋼架上,随即不省人事。

我的不省人事不過是中央處理器受到劇烈撞擊自動休眠造成的,事實上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方式,所以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恢複了。等我醒來時周圍沒有人,遠處能看到幾個人還在锲而不舍地在廢墟裏挖掘。我站起身檢查了一下機體,并沒有大礙,随即看向了那棟爆炸的樓。看到它的狀況後我的心涼了半截,二層的爆炸非常劇烈,整棟樓已經被夷為平地,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在那樣的爆炸中存活下來了。我愣愣地杵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做點什麽,于是朝基地那邊的那幾個人沖去,抓‖住每一個人問有沒有看到安傑麗卡。然而他們無一例外都用怪異的眼神看着我,然後木然地搖頭說沒有,有些還會叫我去幫助他們挖掘廢墟裏的同伴。我沒有理會,奔向另外一撥人。終于整個基地裏剩下的每一個活人都被我問了一遍,然而沒有一個提供了我想要的答案。我又跑回“心髒”的廢墟,抱着一絲僥幸想要察看那裏是否有地道一類的東西,然而卻對着堆成小山的建築碎塊望而卻步。即便有地道,也被埋住了。我站在那片廢墟前面半天,然後突然像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轉身向着基地外的荒漠落荒而逃。

我才知道這個基地是有多偏遠,就連不會困不會餓的我都走了将近一個星期才到了城市的邊緣。凜冽的寒風把我折騰得夠嗆,加上肮髒破舊的軍裝我想我的樣子大概像是剛從地獄門口走了一圈回來。住在桑托的一個老婦幫了我,我在她那裏把自己收拾幹淨,然後抛棄了這身軍裝。我想我再也不想留在琉慕拉軍隊了,這也是我為什麽要寧可穿越茫茫荒原也要一個人逃出基地的原因。後來那個老婦告訴我她的幾個兒女也住在桑托,我幾經周折找到了他們中的一個,那位夫人家正需要一個幹些打掃之類雜活的傭人,我的出現填補了這個空白,于是我以這樣的方式暫且在桑托安頓下來。

一年半以後,我攢了一些錢,便辭掉了傭人的工作,告別了那戶人家。随後我坐火車到提納斯,又從提納斯坐船去了亞缇璃的鄰國,再輾轉去了亞缇璃。這一次我去的不是甘督斯,而是亞缇璃南方的非敵占區,在那裏我利用假身份參與了民間抵抗組織,做起了敵占區抵抗組織成員在外的接應人。此時戈斯早已參戰,并将蛾摩拉計劃公之于衆,國際輿論嘩然,亞缇璃周圍的幾個國力不如戈斯的國家也紛紛脫離琉慕拉的保護。

245年2月,我來到亞缇璃的兩個月後,海上貿易的最大戶迦陵頻迦對琉慕拉實行貿易制裁,大量削減向琉慕拉出口的商品種類和數量,轉而成為了戈斯陣營的“後勤隊長”。琉慕拉軍方在這個時候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們跨越大半個大洋去攻打迦陵頻迦,成功使南半球諸國感到了危機。245年5月,迦陵頻迦及南大洋五個島國向琉慕拉宣戰。

246年6月,琉慕拉已經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境地,在強大鄰居戈斯的幫助下,亞缇璃一點一點奪回了北方的半壁江山。246年12月,琉慕拉在南半球最大的艦隊被迦陵頻迦海軍全數擊沉或重傷,宣告琉慕拉海上戰線的潰敗。

247年8月,亞缇璃收回全部失地,戈斯、亞缇璃、迦陵頻迦以及周圍五六個國家組成的聯軍渡過普若納斯海峽開赴琉慕拉本土。亞缇璃的民間抵抗組織則留在了國內,處理前敵占區的一些遺留問題。

247年10月,琉慕拉人的陣地收縮到了首都依洛及周邊地帶,就連桑托都已經不在他們手中。琉慕拉已經到了必輸無疑的境地,餘下的只是時間問題。

終于,247年12月,依洛被攻占,琉慕拉投降,戰争結束。我看到報紙上這樣評論,說這起初只是一場帶有侵略意義的局部戰争,然而因為太過無所顧忌,最終犯了衆怒,引發半個世界的大戰,可謂引火燒身。說最終贏得的不是戰争,而是道德和人‖權。說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足夠往後的任何一個國家學習。

而關于獸人、人造人、人造瘟疫等等遺留下來的東西,以及戰犯的審判問題,則要花上更多的時間。說到這個,我的思緒回到琉慕拉軍方遣人來亞缇璃簽署投降書的那一天,那時我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禮物”。

那一天簽署投降書是在亞缇璃首都加蘭的議會大廳,當天在議會大廳外圍滿了亞缇璃民衆,除了一條通往大門的必要道路外,其餘地方都水洩不通。我也在人群中,說不上處于一種什麽心态。投降書簽署完畢後,琉慕拉軍方來的人從大廳裏走出來,民衆們立刻往前擁了擁,我也被裹挾在其中擠到了那條通道邊上。

站在視角如此好的位置,我理所當然地看到了琉慕拉的代表,令我吃了一驚的是那居然是索西麗娅斯。她穿着琉慕拉的軍裝,外面套了一件長風衣,手插在風衣兜裏,走過我面前的時候甚至看都沒看我一下。然而我卻感覺到一種熟悉的行動中樞被控制的感覺,在那控制下我擡起頭,目光追着索西麗娅斯的身影,同時口中無聲地吐出幾個字。

看起來應該是操縱我行動中樞的那個人技術并不娴熟,這幾個字我說得斷斷續續。但是說完以後我卻呆住了。索西麗娅斯取消了控制,她的身影也被我旁邊擁擠的人擋住,看不到了。我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無聲地把那幾個字流利地重複了一遍。

安傑麗卡沒有死。算上人名一共三個詞,我把它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我明白這是索西麗娅斯想傳達給我的信息,但它卻沒讓我欣喜若狂,只是驟然的輕松,重負消失得太突然,讓我忍不住想流淚。

那個女人,她還活着。這對我來說是比亞缇璃勝利了更真切的好消息。

而現在,戰争的風‖波已經結束,我還保留着那條信息。如果安傑麗卡真的活着,那麽她十有八‖九都同大多數高級軍官一樣被關押進了戰俘營等待審判吧。或許等待審判結束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我越來越覺得我等不起。時間在這樣的虛耗下變得越來越失去意義,我很明确地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再一次見到她,不管在哪裏。

于是我決定開始新一輪的不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速度更完《寂靜之冬》好去全力寫《卡默洛特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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