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主教之死(二)

十八歲那年,已經長大了的小公主在第一次踏上本土的土地時,場面慘淡得難以維持她一貫的驕傲。沒有送行親友的祝福、沒有父母戀戀不舍的叮咛、沒有師長寄予期望,行李是她自己整理的,生活用品幾乎沒帶,而是裝了滿滿兩大箱書。一個月前,她的父親知道她如願考進了“獅穴”以後,又一次在電話裏對她大發脾氣。

索西麗娅斯帶着郁悶的心情整理東西準備離開,然而就在她出發一星期前,母親在乘坐公交時因為一起交通事故折斷了肋骨,雖然生命沒有危險,但母子二人是都不可能給她送行了。所以索西麗娅斯出發的當天,沒有一個人來送,偌大的機場裏嘈雜無比,她卻如同置身一個獨立的透明空間,周圍越吵,她這裏越安靜。

飛機降落在洛拉查麗,走出機場的索西麗娅斯發現天氣比她想象中要溫暖,不由得讓她心情稍微好了些。想必安傑麗卡當初是有些誇大其詞了,或者,在冬天極端的時候是會有那樣的情況,不過只是極少數的個例罷了。現在展現在她面前的是九月的洛拉查麗,金色的陽光照耀下站一會兒就會覺得渾身很暖和,但是建築物的陰影裏就冷得像冰窖了。古時候的判罪之地,如今路兩旁灌木的葉子還是漂亮的翡翠綠色,在陽光下顯露出深淺不一的透明層次,街上的人們穿着裘安的秋裝,有說有笑地走着,場面看起來一派祥和。

按照地圖的指引,再問了幾個人,索西麗娅斯很容易就找到了傳說中的“獅穴”。不同于瑟拉芬那城校合一的低調,軍官學校有着氣派的黑色大理石大門,三道雕花的鐵門整齊地向兩邊拉開,縮回方形的柱子裏。校門正中央懸挂着黑鐵鷹徽,日曬雨淋讓鷹的羽毛锃光瓦亮的,腳爪上抓着交叉的權杖與劍,分別刻着“國王崇高”和“王國榮耀”的銘文——這所學校是幾百年前尚武的輝煌王朝普若納斯留下的遺物。現在,新一學年的開始,鷹徽下面挂了一面豎長的雪獅‖子‖旗,張牙舞爪的白獅在風中獵獵飄舞。它的下面,絡繹不絕走進校門的年輕學子們低矮得仿佛蝼蟻。

索西麗娅斯一直仰頭看着那高聳入雲的黑色建築,直到脖子疼。她低下頭用力揉了揉,恰在此時,一個她沒料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索西娅,你也來了?”

索西麗娅斯飛快地回過頭,看見安傑麗卡的眼中有和她類似的驚喜神色。她頓時感到一種愉悅湧上心頭,仿佛她們又回到了中學時代的夏夜:“沒想到吧?我可是為了你放棄了瑟拉芬那呢,現在我在你的老家人生地不熟,你可要好好盡地主之誼啊,安。”

安傑麗卡微笑,拉起了索西麗娅斯的手:“沒問題,我相信我們會在一起很愉快地度過未來七年的歲月的。”她不再看索西麗娅斯,拉着她走進了黑門,成為衆多低矮的學生中的一員。索西麗娅斯感覺到安傑利卡手上傳來的涼意,心中因初見用上的喜悅一點點褪‖下。她不知為什麽就是有預感,她和安傑麗卡的這七年,可能會比想象的還要漫長。

入學一年後,大部分事情都步入了正軌。索西麗娅斯很悲觀地發現,她的忙碌比以前更甚,且還無法預知何時能結束。

她發現,以前她所經歷的、知道的,在這裏完全不适用。在裘安那麽個小地方,她是為數不多的高官子女,舉手投足就能引來無數人的目光;在這裏卻彙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家世好的比比皆是,安傑麗卡那樣的平民‖反而成了稀罕物。自然而然地,學校裏起來了一種階級劃分的風氣,官員子弟們互相交好,平民之間關系親密。索西麗娅斯習慣于跳出官員子女的交際圈和安傑麗卡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就被視為異類。

然而這還不算什麽,真正令她受不了的是她自己完全的淹沒。以前,她優秀的課業成績讓她自視高人一等,加上出色的演講水平和小提琴技藝錦上添花,“天之驕子”的帽子沒被人少扣;在這裏,她的朋友圈就能組成一個小型管弦樂團,小提琴和演講不再是花環,而她的學業成績變得毫無閃光,已然在搖搖欲墜的邊緣。她的朋友裏,将軍的兒子讀過滿滿一書架的軍事學著作,開口談戰略構想就能口若懸河;軍備部‖長的兒子對槍‖械的研究已經進行了多年,還發表了許多篇有一定水平的論文。在索西麗娅斯還在埋頭鑽研課堂上教授的內容時,他們早就把目光投向了遠得多的地方。索西麗娅斯什麽也沒讀過、什麽也沒寫過,站在談話的他們中間,自己都覺得比人矮一頭。

被仰視了十七年的她當然咽不下這口氣,心一橫拿出了考‖前兩個月那種拼命精神,抓緊一切時間學習學習再學習。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更加絕望地發現,就連安傑麗卡也和她不在一條路上。

如果說出身是一種交際劃分方式,那麽在此之下的另一種左右人們和誰交往的标準就是成績。優等生互相欣賞,劣等生臭味相投,自古皆然。“獅穴”當然也無法免俗,在這裏滲透着軍隊中崇尚強者的傳統精神,學業上突出的人會普遍地受到尊敬。在人們津津樂道的天才中,安傑麗卡尼慕微是唯一一個平民。

在索西麗娅斯身後做了五年裝飾的安傑麗卡,在她的家鄉開始嶄露頭角。她研習的是“獅穴”裏比較特殊的生物科技專業,同時學習信息技術。信息技術在最近十年大熱,生物科技卻一直是個冷門。安傑麗卡沒有把信息技術作為主修科目而選擇了普遍不被看好的生物科技,且還學得出色,本身就是個話題。她優異的成績引發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已然默默無聞的索西麗娅斯聽着別人嘴裏的她的各種傳聞,感到了一種角色對調的諷刺。

安傑麗卡去了和她不同的專業後,就鮮少再有空找她。索西麗娅斯隔着遙遠的距離仰望她,再回想起入學當天她的信誓旦旦,有時候會質疑:安當時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就準備好了要讓這一切上演?做了五年別人的尾巴,她怎麽可能不想翻身呢?緊接着她就告訴自己,不要亂懷疑,那只是心理落差引起的錯覺罷了。

第二年,索西麗娅斯的生活還是老樣子,每天淩晨就起床,一直努力到深夜。她的成績總算脫離了可能被開除的危險行列,但僅止于中等偏下,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地方。第一年的假期她沒回家,新年也只在電話裏和家人報了個平安,然後守着一圖書館的書聽完了十二點的鐘聲。她害怕回去讓家人看出自己的力不從心,也加劇自己對當初選擇的質疑。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洛拉查麗的四季不過是白天黑夜,三年就好像三天。而索西麗娅斯的勤勤懇懇,倒真的是一年如一日。巨大的落差沒有擊垮她的意志,磨去了驕傲的外殼,她展現出驚人的意志力和勤奮,在微薄的基礎上,靠着超出旁人幾倍的努力,終于也跻身中上游。稍微松了一口氣的她發現,她和天才安傑麗卡之間竟然一直保持着來往,曾經如膠似漆的親密關系竟然不知何時被化開了,而她竟然接受得很順利。

安傑麗卡怎麽樣了呢?怕是大家都變了吧。

畢業的時候,安傑麗卡摘得全校第一的桂冠,為她的“獅穴”七年畫上了最輝煌的一筆,根據其生物科技的專業被直接推薦到軍事機關裏的科研總署。索西麗娅斯的成績不算耀眼,按照專業也去不了科研總署這麽特殊的部門,對于安傑麗卡,她這回真的只能遠遠看着了。

也是從這時起,“科研總署”這個名詞才進入索西麗娅斯的視野。她做夢也沒想到,短短四年後的一聲驚雷會讓這個保密森嚴的小部門漸漸成為整個琉慕拉軍界最強大的部門,也直接掀開了一頁驚心動魄的大事記。現在她只能從為數不多的資料裏知道,科研總署出怪才,還是所有部門裏女性最多的一個。它的現任最高長官叫曼莎,是個迦陵頻迦裔女人,這個名字在除了軍界以外的地方還傳得很響的原因之一,是曼莎在信息技術方面的才華代表了琉慕拉在這一領域的最高成果。曼莎其人藏身在這些傳聞後卻十分飄渺,索西麗娅斯甚至查不到她的照片。曼莎的前任最高長官正是她的老師,一手提拔她成為自己的副官,在她飛機失事身亡後讓曼莎就做了繼承人。而這位老師,也是個女人,她不是別人,正是《帝國戰史》的作者M.克萊門德。索西麗娅斯想起當初自己看她的書差點看吐了,沒想到她和曼莎都畢業于“獅穴”……軍官學校和科研總署組合起來的都是怪傑啊。想到安傑麗卡未來很可能也往這方面發展,索西麗娅斯不禁嘴角一陣抽‖搐。

不過,她對科研總署的了解也僅限于此了。“怪才頻出”和“女主當權”,是外部加諸在這個神秘‖部門上的标簽,索西麗娅斯千方百計收集到的信息,也不過這麽兩條而已。于是她只得帶着對安傑麗卡的惦念,在警衛總署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下級軍官。

時間在平淡而一絲不茍的工作中飛速流逝,索西麗娅斯的軍銜經過四年升了一級,從少尉變成了中尉;安傑麗卡那裏卻絲毫沒聽到關于她升遷或者怎樣的消息。事實上,是沒有任何她的消息。科研總署因為攜帶衆多跟尖端科技有關的資料,整個部門都曝光率極低,更別提主動透露出什麽來了。在旁人眼中,曾經的軍校第一也不過是被扔進黑洞,泯然衆人了。索西麗娅斯自然不敢茍同,之前七年讓她看清了安傑麗卡冷漠外表下極強的好勝心和向上爬的欲‖望,她才不信那人會就這麽甘于沉寂。

只是沒想到,終于等來的她的消息,卻比預想中的重磅得多。

“……世界上第一種人造瘟疫,它的制造者替它取名為‘塔藍圖拉’,來自已經滅絕的毒蛛的名字……”“……唯一毒株被保存在我軍科研總署……”“……研究小組負責人為科研總署新秀安傑麗卡尼慕微,她在201年以軍校第一名成績畢業,她……”“……安傑麗卡尼慕微主持研發的人造病毒‘塔藍圖拉’……”

一夜之間,所有媒體上鋪天蓋地全都是這樣的消息。科研總署突然站到了燈光下,而安傑麗卡,站在舞臺中央。索西麗娅斯翻着那些報道,對安傑利卡個人的宣傳力度絲毫不亞于對成果本身,仿佛又回到了“獅穴”,安傑麗卡被稱為天才津津樂道,只是這一次津津樂道的內容讓人感覺有些刺耳。

索西麗娅斯看着報紙上安傑麗卡的照片,很想問一問:“具有極強殺傷力的生化武器”,安,你在生物科學專業學了七年,學到的就是怎樣制作這種東西嗎?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不安定因素,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究竟想幹什麽?

而答案,自然是無解。

此時的安傑麗卡軍銜還僅僅是個少尉,而她即将面臨正式進入軍隊以來的第一次升遷。

安傑麗卡站在一間辦公室的中央,她面前的玻璃桌上呈扇形擺放着幾份比較權威的報紙,它們內容相同的頭版頭條被朝上放置。屋內安靜得令人窒息,一根纖細的手指在加粗的頭條标題上劃過,沙沙的輕響加重了壓抑的氣氛。“非常好。”手的主人最後說。

安傑麗卡禮節性地擡了擡嘴角權當回應,眼神毫無波瀾:“您是在說我,還是宣傳部?”

“當然是你,宣傳部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曼莎的指尖叩擊在桌面上,語氣輕柔。無論以南半球還是北半球的标準評判,曼莎都絕對算得上美人,玫瑰色的卷發,墨綠色的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尾上‖翹,勾勒出含情脈脈的風韻。而她嬌小的身材被黑色的軍裝一包裹,嚴謹和妩媚兩種本不相交的審美傾向奇妙地合二為一,即使明知她的職業是軍人,也讓人油然而生一種保護的欲‖望。

但是安傑麗卡清楚,曼莎絕對沒有她看上去那麽好搞定。想想也能知道,帶領一個上千號人的大總部,以及總部下轄在各地的衆多支部,必然不是一個柔弱的女人能勝任的任務。而且,外邊不知道,在科研總署裏混了這麽幾年的安傑麗卡還是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的,十年前克萊門德飛機失事前正好和曼莎矛盾不斷激化,克萊門德甚至動了更換繼承人的想法,她威脅曼莎如果不老實點就撤她的職。一星期以後,克萊門德乘坐的飛機意外失事,事故原因一直沒有查清。不過傳言說那班飛機本來曼莎也應該乘坐的,但她在飛機起飛前以有事為借口走脫,逃過一劫。安傑麗卡聽後心中冷笑,也好,如果大家都是一路人,動起手來反倒方便。

那時起她就動了取曼莎而代之的心思。而現在,塔藍圖拉被大書特書,機會來了。

果然,曼莎提出了攫升安傑麗卡的想法:“我一直在考慮任命一名副官,協助我主持蛾摩拉計劃。你有這個意向嗎,安傑麗卡?”

安傑麗卡思量了一會兒,開口說:“雖然宣傳部給我樹立了一定的威望,但是畢竟我的資歷太淺,如果貿然躍升為您的副官,想必總部內就會有很多不同的聲音。您最好慎重考慮。”

曼莎露出了笑容,仿佛老師看着回答問題符合心意的學生。“很好,我欣賞你的大局觀。以後你就調入七組工作吧,明天就來。”七組是執行“蛾摩拉計劃”的特別研究小組,組長由曼莎本人擔任。安傑麗卡在心裏無聲地笑了。

“我的榮幸。”碰了碰帽檐,她轉身離開。

第二天,安傑麗卡如願以償地進入了代表着擁有離曼莎最近的距離的七組。“蛾摩拉計劃”的藍本是克萊門德臨死前一年提出的,似乎這正是她和曼莎矛盾的由來。具體是怎樣的矛盾安傑麗卡不清楚,也不想弄清,她認為重要的一點是,加入這個計劃意味着她有了更多的機會博取曼莎的信任。然而在她接觸到這個計劃的背景材料和理論依據時,她還是被惡心了一下。

整頁整頁的大稿紙,密密麻麻的文字,通篇被用來論述人與動物基因雜交的可能性和優勢。她直接翻到報告末尾,只見結尾批示着一句“同意予以考慮”,署名只有克萊門德。翻到下一篇,顯然計劃已經予以讨論通過,開始研究執行方法。安傑麗卡繼續大段跳過,一看結尾,仍然是克萊門德。執行開始後的檔案多變成了實驗記錄,胚胎實驗開始沒多久克萊門德就死了,按說這份記錄結尾該會有曼莎的簽字。可一翻,沒有。只有一個七組執行組長的簽字。安傑麗卡盯着簽名看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下一份報告看也不看地直接翻去最後,果然又只有執行組長沒有曼莎。之後的任何‖文件,件件如此。合上檔案夾,安傑麗卡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這份檔案裏,她看到了重要的東西。必須取代曼莎的需要,以及取代她的方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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