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主教之死(一)

※主教代表信仰的力量,一旦有棋子擋在它們前進的路上,必須吃掉。——題記

索西麗娅斯安布羅修,在她人生的前十七年,從來沒想過、也根本不想當一個軍人。十七歲的她雖然已經顯露出了比其他同年齡的女孩更加強硬一些的性格,但說到底那不過是在如她一樣的高官子女們中間很普遍的一種性格特征罷了。但她的摯友——至少索西麗娅斯在遇到這個人以後一直真心地這樣認為——安傑麗卡尼慕微,卻和她有着幾乎截然不同的脾性。不過沒有人說什麽。索西麗娅斯和安傑麗卡,大家早就習慣了,甚至,連她們性格上的差異都被理所應當地看成了一種互補。

遇到安傑麗卡的情節比較俗套,那時候索西麗娅斯十三歲。

這位驕傲的小公主整個童年時代都在琉慕拉的海上領土裘安群島上度過,那是琉慕拉最南的領土,緯度大抵和亞缇璃的甘督斯差不多,人不多,生活也很安逸。索西麗娅斯的父親因為職務原因待在琉慕拉本土,留她和母親、弟弟洛忒住在裘安,一家人只有在一年的末尾能夠較長時間地團聚一次,小索西麗娅斯才有機會聽到父親描述本土的各種奇異的事情。但那畢竟持續的時間太短了,日子久了,總和一樣的人待在一樣的地方讓索西麗娅斯越發覺得無聊起來。她迫切地需要有個不一樣的人出現來為她的生活增添一點新的東西。

安傑麗卡這時出現可謂正中她的下懷。無聊到一天到晚都努力用眼睛搜索新鮮事物的索西麗娅斯,在那天進入教室的時候,一眼就捕捉到了屋子裏不一樣的人。不過和她曾經‖期望的不同,她期望的是這個“新鮮事物”能夠出現來讓她發現一些樂趣、夠她至少玩上一陣,像她小時候扔掉的許多玩具一樣,但是當她遇見“新鮮事物”安傑麗卡的時候,小公主的大腦當機了。這就斷絕了接下來按照她原本期望發展的一切可能。

光。這是愣住的小公主腦海中閃現出來的第一個詞。當然這只是她對于感官刺‖激的本能聯想,并未摻雜她對安傑麗卡其人的任何評價——當時她還不認識安傑麗卡呢。但是後來她和安傑麗卡熟了以後,索西麗娅斯覺得這個詞還是挺适用的。

光啊,能顯得明亮、幹淨,也能變得刺眼、傷人。

不過這是長大以後的索西麗娅斯發出的感慨,十三歲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麽,她只是被定住了眼睛。她從沒見過顏色這麽純粹的銀色頭發,她所生長的裘安因為靠近亞缇璃,兩地嫁娶頻繁,島上也有不少亞缇璃移民,甚至她自己一頭烏黑的頭發也是典型的亞缇璃人特征。從出生到現在,她見到的最多的是和她相同的混血,有着亞缇璃人的黑色或棕色頭發。從她父親口中她知道擁有純正琉慕拉血統的人該是頭發和眼睛顏色都極淺的,甚至會有一部分人擁有銀白色的頭發——當時她看着自己、媽媽和弟弟一色兒的黑發,撇撇嘴,說怎麽可能啊——而今天就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在她眼前了。

那人銀色的發梢修剪得整齊,用墨綠色的絲絹束在腦後,貼着臉頰垂下的頭發勾勒出精致的面部輪廓,皮膚白‖皙得近乎蒼白,上‖翹的嘴唇很薄,淡淡的水紅色,被與頭發同色的睫毛半遮起來的是瞧着索西麗娅斯彎成月牙形的冰綠色眼睛。那綠色真漂亮,索西麗娅斯會用來贊美人的詞不多,只好用了一個大而化之的。盡管內心裏早已被安傑麗卡這個折光體閃得不行,但小公主到底還是小公主,不僅面上一點沒表露出來,出口的話還端着那麽一點架子:“你是誰?”

小安傑麗卡沒有收回朝索西麗娅斯微笑,回答的聲音柔和而清淡:“我叫安傑麗卡尼慕微。你呢?”

“索西麗娅斯安布羅修,”良好家教模式配合着自我介紹自動全開,索西麗娅斯伸出右手,禮貌地,“很高興認識你。”安傑麗卡和她握了握,随後索西麗娅斯走向自己的座位,兩人不挨着,因此也再沒有說話的機會。不過令索西麗娅斯慶幸的一點是,她的位置在安傑麗卡後面,這樣的話即使滿懷好奇地打量新來的漂亮孩子也不會被其本人發現,丢了自己的面子。該死的小孩子的驕傲啊。

幾個課間過去,索西麗娅斯都沒能想出合适的借口去找安傑麗卡,既能搭上話又不至于在人家眼裏顯得自己這麽着急倒貼——雖然實際上她就是想倒貼。情有可原,無聊了這麽多年,矜持驕傲的小公主也是孩子麽。就在她為此糾結的時候,反倒是安傑麗卡主動來找她了,倒省了她想破腦袋的麻煩。

“索西麗娅斯,”安傑麗卡似乎第一天認識就把那個繞嘴的名字說得很溜,“你想跟我說話吧。”

如此直白讓索西麗娅斯頓感自己的面子碎了一地,明白自己太過頻繁的打量已經被人有所察覺,她幹咳了一聲狀似平靜地說:“嗯,我确實對你挺感興趣。我沒見過銀頭發的人。”

安傑麗卡在她桌子上坐下,俯視着她歪了歪頭:“你沒回過本土嗎?”

“……沒有。”心理素質良好的小公主已經從窘迫中調整過來,坦然地承認。

安傑麗卡笑了,說:“如果你回一趟本土,你會發現滿大街都是銀頭發的人。”咦,這和爸爸說的不一樣。索西麗娅斯想起,按照她父親的說法,應該只有“一部分”人才擁有銀色頭發,照理說還是很罕見的。

“你的家鄉是哪兒?”索西麗娅斯仰頭問。安傑麗卡回答了一個她沒從父親口中聽到多少的城市名,洛拉查麗。“我印象中它很靠北,是古代的判罪流放之地,對嗎?”話出口她才意識到這樣說不合适,于是趕忙補救:“哦,對不起,不是有意冒犯你,只是我對它知道不多。”

安傑麗卡卻很無所謂,坐在索西麗娅斯的桌子上晃蕩着兩條腿:“不,你說的沒錯,家鄉就是家鄉,判罪地也确實是判罪地,二者并不矛盾。你知道洛拉查麗很冷,但一定不知道它在極夜期氣溫能低到零下四十度。”滿意地看到索西麗娅斯露出驚訝的神情,身處琉慕拉最溫暖城市的她難以想象零下四十度的苦寒。這時安傑麗卡的聲音又響起:“但是每年仍然有很多人到洛拉查麗去。”

“為什麽?”索西麗娅斯幾乎立刻問,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好奇和難以置信。安傑麗卡把這些都看在眼裏,繼續說:“因為洛拉查麗有一所非常好的大學,帝國陸軍軍官學校,每年都有數以千計的人奔着它而去。不過很多人又中途離開了……”

那回天聊得很開心,索西麗娅斯一次性知道了比父親回來好幾次講的還要多的內容,關于名字很好聽的判罪地洛拉查麗,那裏零下四十度的嚴冬,長達六個月的黑夜和另六個月的白晝,還有別稱“獅穴”的陸軍軍官學校,坐落在荒涼城郊的黑黢黢的洛拉查麗監獄……很多事。作為回報,她也告訴了安傑麗卡許多對方不知道的事,比如海,比如四季,比如海對岸可以看見的亞缇璃。索西麗娅斯發現安傑麗卡對自己有點不同,看她與別人的相處并不是個非常健談的人,但和自己卻很能聊得開。她暫時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不過她覺得很開心。

時光飛逝,自二人成了朋友以來已經過了四年,在裘安念完了初中念高中,兩人有意無意地一直保持在同一所學校,關系也已經發展到十分親密。随着年齡增長索西麗娅斯如同大部分家教良好的高官子女一樣開始展現出與衆不同的氣質,盡管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安逸的島上,但家庭環境培養出的大氣和驕傲還是不肯屈居于平凡。她有一副好口才,還能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在演講和音樂會上的引人注目讓她在校園裏也有不小的名氣。

相比之下,安傑麗卡性格淡漠,不會鋒芒畢露,也沒有适合展示的才藝,雖然長得不差,但在同樣容貌漂亮的索西麗娅斯身邊難免被不重視。所以大家永遠會說,索西麗娅斯和安傑麗卡怎麽怎麽樣,好像安傑麗卡是索西麗娅斯的一個尾綴。對此安傑麗卡從來沒提過,索西麗娅斯因為從小到大習慣了周圍人都圍着自己轉,根本沒覺出有任何不妥。

索西麗娅斯十六歲剛上高中的時候,她父親建議她回本土去上大學。這也正合她本人的意願,于是經過幾番挑選,最終選定了處在琉慕拉本土沿海地區的瑟拉芬那大學。瑟拉芬那既是大學名,也是城市名,因為那本就是個以大學為中心建立的城市。大學歷史悠久,幾百年前就已經聲名遠播,尤以人文學科為突出。索西麗娅斯擅長的,演講,音樂,似乎很适合這樣一所學校。選定以後她和安傑麗卡提起了這件事,安傑麗卡想了想,問道:“索西娅,你确定不想去內陸試試嗎?內陸也有很多好的學校。”

“別開玩笑了安,去你零下四十度的家鄉嗎?我會凍死在半路上的。”索西麗娅斯只當它是個玩笑,一笑置之。安傑麗卡也笑了。

索西麗娅斯有每天練習小提琴的習慣,這是在學琴之初養成的,直到上了高中也沒變過。每天晚上她最後一個離開琴房鎖門,安傑麗卡自始至終都在她拉琴的時候在旁邊看書陪着她。這一天照例如此,索西麗娅斯結束練習以後已經很晚了,裘安的天早已經黑盡,星星點綴在天空上,比起受光害嚴重的亞缇璃甘督斯,裘安的星星要清晰得多。不知道本土的星空是什麽樣的,走出樓門索西麗娅斯忽然想,希望還像這樣清楚。

“索西娅,”安靜的甬道上只有她們兩個行人,夏天的晚風微涼,走在安靜的小道上頗為惬意,“去年你說過打算高中畢業後考瑟拉芬那,現在仍然這麽想?”安傑麗卡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因為聲線的緣故顯得有些冷淡。

索西麗娅斯理所當然地回答:“對啊。你不是說了你也會去,怎麽了?”

她偏頭看走在自己身邊的安傑麗卡,後者沒答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甬道兩旁路燈之間隔着一定距離,導致光線一會兒亮一會兒暗,說這話的時候她們恰巧處在暗處,安傑麗卡的表情模糊不清。索西麗娅斯習慣了安傑麗卡有時候莫名其妙的話,便也沒有多想,二人如往常一樣地回到宿舍,按密碼,開門,進樓。

上樓梯的時候索西麗娅斯走在前面,拐過樓梯拐角,她的視線習慣性地往下,掃到了安傑麗卡手中的書。安在她拉琴的時候一直不聲不響地陪着,書便是她唯一的伴侶。只是,索西麗娅斯注意到,那雙骨節修長的手裏,原先是各種社論、哲學書籍的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一本裝潢肅穆的大部頭。索西麗娅斯聽說過它,那是高級軍事歷史愛好者們的入門讀物——M.克萊門德女爵所著,《帝國戰史》。

安什麽時候改口味了,索西麗娅斯漫不經心地想着,視線移到了別處,很快就把這一瞥忘了。她身後的安傑麗卡當然看到了她那一瞥的目光,在索西麗娅斯移開目光後冷綠色的眼睛才放到了她的身上,倒映着黑發高挑的身影仿佛無機的寶石。

一年的時間聽起來挺長,過起來仿佛一瞬,如果這一年恰巧又很忙碌的話,此種情況不過更甚罷了。整整一年索西麗娅斯都忙于準備各種各樣的考試,為了考上人文專長的瑟拉芬那,她不得不攻讀許多理論性很強的書籍,每天埋首書堆,練小提琴的時間都壓縮了不少。忙忙碌碌的她沒了那麽多心思去注意安傑麗卡幹什麽,兩人相處時也沒察覺出任何異樣,她覺得一切都很好。

報名,模拟測試,填報志願,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索西麗娅斯沒有任何猶豫地,在自己那張表格的“第一志願”一項上大筆一揮寫上了瑟拉芬那大學的名,等表格都交上去、無法再作修改以後,安傑麗卡才找到她。

“我報了軍校。”她開門見山地說。

索西麗娅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安傑麗卡淡淡地一笑,上挑的嘴角有些諷刺:“帝國陸軍軍官學校,我跟你說過的,我家鄉的那一所。”

現在索西麗娅斯完全明白了,越是這樣她越是感覺不可置信:“不是說好的一起考瑟拉芬那嗎?”皺了皺眉頭,她開始試圖勸說安傑麗卡改變主意,“安,你的性格并不适合作一個軍人,或許文學作品裏的那些軍人很帥,但是,相信我,實際情況不是那樣的。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去問問我母親,你會從她那兒知道許多關于軍人的現實,多到你再也不會有這個荒謬的念頭。”

安傑麗卡微仰着頭注視着她,末了獨自嘆了口氣:“我理解你很驚訝,但是從一開始,我想考的就是那裏。”

“什麽?”索西麗娅斯又一次懵了。

“索西娅,對不起,但我已經決定了,就委屈你一個人去瑟拉芬那吧。”安傑麗卡展露出一個清淺的笑意,她的冰綠色眼睛忽然變得無比陌生,索西麗娅斯看着它們,竟感到周‖身徹骨的寒意。

那光一樣的美麗的人兒,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有了如此冰冷的笑容。

索西麗娅斯和安傑利卡不歡而散,經過連續兩三天的心神不定以後,她一咬牙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更改自己的報考資料。她給遠在本土的父親挂了電話,請求身為政‖府大員的他幫助自己找人要回已經交上去的表格,修改上面的第一志願。挂上電話後,父親憤怒的咆哮還隐隐在耳畔回響,索西麗娅斯無力地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為了這件事,幾天以來家裏都被攪得雞犬不寧。她的母親和弟弟知道她那驚人的想法以後,開始不厭其煩地輪流勸說她打消荒謬的報考軍官學校的念頭。

仍然閉着眼睛,陽光透過皮膚照進來,形成一片溫暖的亮橙色。母親的面容再次出現在她的眼前,一貫優雅矜持的夫人已經快磨破了嘴皮,卻仍然沒法勸動她固執的傻女兒,她那樣握着索西麗娅斯的手,竭盡全力地試圖打動她:“索西娅,你是個女人,軍隊不是你待的地方。”

是啊,媽媽,我也這麽覺得。她擡手遮住了眼前的陽光,視野變成了一片殘留餘溫的黑色。所以為什麽安會想要去那裏呢?明明她比我更不适合。

那麽,我是該笑着跟她說再見好聚好散呢,還是繼續瘋下去?很明顯,前者是再正确不過的。去給爸爸再打個電話吧,告訴他你知道錯了,你很對不起。他很快就會消氣的。她的心裏一個理智的聲音這樣說着。

但是她一直沒有起身來,只是任憑漸漸涼下去的黑暗中,那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最後,索西麗娅斯還是沒有聽從母親和弟弟的忠告,固執己見了下去。她的父親動用廣泛的關系網替她修改了報名資料,父女之間的關系卻跌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為了考上軍官學校,她不得不改換方向拿出超人的毅力突擊軍事方面的理論,一天裏只要不是吃飯睡覺的時間,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學習。這種狀态持續了一個半月,索西麗娅斯感覺自己快崩潰了。但是考試在即,她絲毫不敢松懈,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而安傑麗卡對這一切風‖波根本不知道。

真愚蠢,索西麗娅斯自嘲,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新歷194年6月,考試舉行,一個月後發榜,索西麗娅斯以剛剛上錄取分數線的擦邊成績險險攀上“獅穴”這條大船的甲板邊緣。在其他人紛紛慶祝勝利、互道珍重的時候,索西麗娅斯卻拖着疲憊的身心把自己關在了屋裏。她現在想告訴安傑麗卡說她仍然可以和她在一起,但是想到考‖前噩夢般的兩個月時光,又想象着安傑麗卡一無所知的悠然神色,又讓她不想見對方了。

她盯着錄取通知書發愣,從那鐵黑的字母中間仿佛能聞到舊帝國鐵血的氣息,仿佛能摸‖到幹燥的苦寒空氣。

她想着,她的命運就這麽被決定了,軍人—— 一個她從沒想過、現在也仍然沒有多強烈的欲‖望想要扮演的角色。卻因為她無法宣之于口的理由,在沖動之間就被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