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主教之死(四)

關于曼莎真正的死因,索西麗娅斯在時隔幾年後才知曉。

“人走政熄”是任何辦事機構都避免不了的現象,即使是科研總署也一樣。曼莎死去、安傑麗卡掌權後,蛾摩拉計劃被無限期暫停,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名為“索多瑪”的計劃。主持者,毫無疑問,是安傑麗卡。不同于曼莎的工作下放,安傑麗卡親身上陣擔任研發工作的帶頭人,她的重視使索多瑪計劃成為科研總署一時最為炙手可熱的項目。

索西麗娅斯畢竟還是秘密警‖察機關的人,多年下來也積攢了一些人脈,此時利用這些關系獲悉了一些索多瑪計劃的皮毛。人造人,簡而言之。比起蛾摩拉計劃似乎更“幹淨”一些,但深究其實質,卻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在“獅穴”,國際法是任何專業的必修科目,那裏畢業的學生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進行人造人、克隆人、人類基因雜交等研究都是違反國際法的重罪。安傑麗卡不可能不知道,但她仍然這樣做了,讓索西麗娅斯感到非常不安。所以索西麗娅斯這次沒有猶豫,知道消息以後就約了安傑麗卡出來見面。

“人造人違反國際法,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們科研總署已經明知故犯過一次了,不能繼續執迷不悟!”見了安傑麗卡,索西麗娅斯直接地表達了自己的指責。

安傑麗卡不屑地嗤笑:“國際法算什麽,如果琉慕拉成了世界霸主,想要重新制定世界秩序也不在話下。我們需要的是變成世界霸主的手段。”

索西麗娅斯睜大了眼睛。“世界霸主?”她難以置信,“天吶,安,你在想些什麽!你的想法太危險了!”

“危險嗎?”安傑麗卡的綠眼睛裏露出疑惑,像只古靈精怪的貓,“索西娅,看來你的消息還不夠靈通。你以為這一切只是科學家走火入魔嗎?”

索西麗娅斯一愣怔。“你是說……上面……”安傑麗卡看着她,什麽也不說。

“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頹然坐下,索西麗娅斯不禁一拳砸在桌面上,“這個國家的人都怎麽了?從什麽時候起大家變得都相信戰争是個好東西,迫不及待地想靠近它?簡直是在自取滅亡!戰争不應該出于除了自衛以外的理由發動,它是個迫不得已的工具,不是接近輝煌頂點的手段!安,”她的目光突然牢牢鎖住安傑麗卡的眼睛,“別跟着他們發瘋!我求你了,快退出來吧!”

安傑麗卡站在索西麗娅斯面前,從她的角度看,索西麗娅斯仰起頭、目光中帶着不安和恐懼的眼神就像一種祈求。但她依舊不為所動。“我不想和你辯論關于戰争的意義,但是我要告訴你,索西娅,要想稱霸世界,戰争是不得不走的一條路。琉慕拉的惟一選擇就是如此。

“而我們,”安傑麗卡歪頭笑了一下,“軍人的惟一選擇就是服從命令。”

索西麗娅斯已經說不出話來。在她面前,她多年的好友安傑麗卡,剛剛告訴了她自己正和一群政客們攜手把國家拖入戰争的泥沼,還美其名曰軍人的天職。當年清冷卻柔和的如同晨光一樣的小女孩,在幾十年後的今天依然凜冽如光,卻只能刺傷人的眼睛。

就是在這個沉默的關口,索西麗娅斯突然明白了曼莎的死因。“你害死了她。”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因為她想要維持和平。”

安傑麗卡垂下眼睛,默許了她的指控。

索西麗娅斯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瞎了眼,和安傑麗卡之間明明已經存在猶如天塹的代溝,卻仍以為她們能維持住脆弱的友誼。安傑麗卡是主戰派,她加入軍隊的唯一目的就是戰争,她信仰戰争帶來輝煌。而索西麗娅斯不知道,她加入軍隊是為了安傑麗卡。現如今這個目的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安傑麗卡已經擠入了權力中心,她可以實現自己的戰争理想了。索西麗娅斯不希望看到那一天,卻沒有力量去阻攔。不知不覺地她已經在軍隊裏荒廢了太多年頭。

“安,我該走了。”索西麗娅斯拿起自己的大衣,“請不要誤會我,我會在你面前大吵大鬧不過是因為我擔心你。認真考慮一下我的話吧,我祝福你永遠不會走到萬劫不複的那一步。”

冰綠色的眼睛裏神情閃爍了一下,但再沒有其它反應了。索西麗娅斯在心裏自嘲地笑了兩聲,穿上大衣準備離開。卻在她邁動腳步時,安傑麗卡叫住了她,然後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謝謝。”她停留了一會兒才放開。

于是索西麗娅斯走了。謝謝,謝什麽呢?謝她對她的擔心,還是謝她仍然願意祝福她,或是謝她終于還是妥協了呢?索西麗娅斯只覺得那個擁抱冰冷刺骨,讓她沒有回味的興致,只想快走把它甩在腦後。

這次見面之後,她們的友誼基本上已經名存實亡了。至少就索西麗娅斯而言,她已經不想見到安傑麗卡。她把從前關注安傑麗卡的精力,現在都轉移到了工作上。

她所在的警衛總署名字雖然不起眼,但實際權力是很大的,工作的覆蓋面也很廣,如果好好幹,是個非常有前途的部門。這個部門總體上有兩套系統,一套是普通的警‖察系統,另一套是更為龐大的秘密警‖察系統。索西麗娅斯在後者供職。這裏有人從事間諜反間諜活動,有人負責情報工作,有人管理國內安全,還有人參與邊境保衛,是個錯綜複雜、深不可測的地方。大部分秘密警‖察系統的人從事着不全是光明正大的職業,他們是權力金字塔的最底層,一輩子要比其他同等級的人更默默無聞。只有在這裏站到頂層的人才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才能在軍界、政界的合作與政治鬥争中發揮巨大的影響力。

索西麗娅斯學生時代的冷靜和堅韌再次發揮了作用,并且現在的她遠比當時更有心機。全身心投入工作讓她很快成長起來,現在她學會了隐藏自己的不合時宜的想法,學會了在适當時候妥協與争取,學會了用迂回的方法達到目的。她用了十年時間在警衛總署這座龐大的地下城裏摸索攀登,幾次摔得血肉模糊但好在沒粉身碎骨,終于還是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和銅牆鐵壁似的內心爬上了王座。

與安傑麗卡斷絕交往十年以後,安布羅修中校變成了中将,最高指揮部的唯一一名女性索西麗娅斯變成了安傑麗卡的上級軍官。

這是個十分勵志的蛻變故事,只有當事人知道,她今天帶着兩顆金色将星坐在這裏,心裏跳動的部分卻仍有一些是當年那個小中校的。

她又一次翻開《帝國戰史》,曾經讓她無所适從的內容現今她已經能倒背如流。在大部頭書的第一章,克萊門德的話仍然靜靜躺着:“戰争中沒有正義可言,任何戰争只有獲勝的一方才有資格規定正義,因此如果一個國家希望它的正義被規定為全世界的正義,那麽一個必要手段就是戰争。”

索西麗娅斯當年的批注也在:“偏激的政治論調。”

現在,在曾經飛揚的字體下方,多了一行沉穩的鋼筆字。“先妥協,再從背後扼死。”

在索西麗娅斯當上警衛總署最高長官的時候,安傑麗卡的索多瑪計劃也進行到了從理論轉入實際的階段。人造人的核心部分是兩個中樞,所以這兩個中樞最早開始試驗,同時在另一邊按順序進行其他部分的試驗,這樣能夠最節約時間。沒想到兩個中樞試驗第一個的時候就出現了問題,行動中樞在動物體身上的試驗成功率差別很大,得到的數據沒有太多參考價值。想要得到最準确的數據,最好的方法就是以人為實驗體進行試驗。然而毫無疑問,這個方案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蛾摩拉計劃中止後,安傑麗卡就頒布了明令禁止在人身上進行活體實驗的條文。

活體實驗就這麽遲遲沒有着落,拖了下去。眼看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們的時間就快不夠用了,卻仍沒能解決這個難題。安傑麗卡也發愁到了近乎不眠不休的地步。

“不行的話,就用人吧……”科研總署裏傳出微弱的聲音,聽者一片鴉雀無聲,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安傑麗卡。安傑麗卡聽見了那句話卻沒給出立刻的反應,跟閉關似的演算了一星期,誰也不知道她在盤算什麽。一星期之後,科研總署的衆人看見他們高高在上宛若萬仞雪山的長官游魂一樣出來,她的眼睛黯淡無光仿佛磨鈍的玻璃珠,白眼球上布滿了血絲顯然好幾天沒怎麽休息,眼眶下還有兩塊深深的烏青色。所有人都被這個架勢吓了一跳。

而安傑麗卡連斥責的力氣都沒有了,聲音喑啞地說了一句“用我吧”,就直‖挺‖挺地在衆人面前倒了下去。

她一睡就睡了兩天,兩天裏科研總署衆人總算搞清楚她這一星期都在忙什麽,她在虛拟以人作實驗體的試驗,模拟了各種失敗的可能。那些災難性的後果讓觀者心驚肉跳,沒人敢再提用人做實驗這件事。

沒想到安傑麗卡一醒,就召開了緊急會議,當她說出用她自己做真人實驗體的主張後,會議室裏又一片鴉雀無聲。安傑麗卡又交代後事似的說了假如試驗失敗、她本人不可以再擔任最高長官的應急措施,安排好了接班人,整個過程中用的都是平淡如水的語氣,卻差點把那個欽點的接班人吓出心髒‖病來。後來她總算結束了這個話題,轉而介紹了人體試驗的執行方法,聽會的人被迫把她講的話全都記下來,剛剛被驚吓的勁兒還沒過去,手腕子都是抖的。堅持不懈地吓人兩個小時後,安傑麗卡宣布了散會,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離開了會議室。還坐在會議室裏的衆人都感覺剛剛過去的一百二十分鐘就像夢一樣,還盼着快點醒來。

可惜那終究不是夢。三天後,一切準備就緒,人造人行動中樞試驗開始。試驗為期五天,通過某種手段抑制住安傑麗卡大腦中控制行動的部分活動,将人造人的行動中樞與她的大腦相連,代替運動神經控制她的行動。一旦試驗失敗,安傑麗卡大腦受到的創傷可能永遠無法複原,那将意味着她的後半生在輪椅上度過,且有可能失去其它的一些能力,甚至智力受到影響。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後果對于一個科學家來說是多麽具有毀滅性,但所有人都不敢違背安傑麗卡的命令,即便這個試驗的成功率連一半都不到。

連接完畢後安傑麗卡就回到了家,試驗的負責人在她身上安裝了追蹤器,全程監控行動中樞的情況。一直到第三天,她的所有動作都很順利,只是比一般人略微遲緩,畢竟用的不是自己身上的部件。守在科研總署的人稍微放下了一點心。

第三天,毫無征兆地,有人敲響了安傑麗卡的家門。安傑麗卡有些疑惑這時候誰會來找她,湊到門鏡上一看,居然看見了索西麗娅斯的臉。

索西麗娅斯被她請進門,一眼就看到了她頭上固定的白色機器,她的頭發被剃掉了,隐約能看到機器底部連着頭皮的管子,讓索西麗娅斯一陣惡心。安傑麗卡則若無其事地給她倒茶,稍微灑出去了一點。“好久不見,索西娅。果然你是聞訊而來的吧。”将茶遞給索西麗娅斯,她甚至還朝她笑了笑。索西麗娅斯很奇怪,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一副什麽樣子?”還是沒能控制住将茶杯放上茶幾的力道,索西麗娅斯有些惡狠狠地問道。

安傑麗卡聳了聳肩:“頭發剃光了,氣色不大好,動作有點遲緩,頭上戴着個奇怪的東西。”她嘴角溢出一絲笑意,“怎麽,看上去很醜?”

索西麗娅斯冷哼:“眼睛長歪了才會覺得那個東西好看。”

知道她話裏“那個東西”指的是什麽,安傑麗卡莞爾一笑:“或許我們的标準不一樣。在我看來,這是我活了這麽多年最美的樣子了。”

聞言,索西麗娅斯的表情僵冷下來。“你變了。”她垂頭看着茶杯,喃喃地說。

“你不是早就知道,否則也不會整整十年都不見我。”安傑麗卡的話裏滲出一絲無奈,“當年那句話我可還記得呢,想來當初我也感覺到了,那恐怕就是你的告別語。”

“……是的,我也這麽想,直到昨天聽說了試驗的事。”索西麗娅斯的聲線很僵硬,“我來最後一次勸你停下。除了你和你那群發瘋的手下,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你正在做的事情是錯的、是百害而無一利。現在懸崖勒馬還不晚,全看你怎麽選擇。”

“我不會停下的。”安傑麗卡幹脆地搖頭,“理論即将成為現實,戰争的腳步越來越近,離帝國榮耀的實現也越來越近,我絕對不會在尚未出師就退縮!”

聽到這樣的論調讓索西麗娅斯煩躁。“你怎麽就不明白!”她恨鐵不成鋼地感嘆,“戰争不是你想的那樣全部關乎榮譽關乎輝煌,它更多的是分離、是恐懼、是死亡!它只有一個作用就是把國家拖向貧弱,而不是什麽偉大的興盛!和平,只有和平,才是長治久安、盛世升平的唯一可能!”

“不,索西娅,你才是錯的!和平是懦夫茍且偷安的借口,他們給自己的畏懼披上道貌岸然的外衣而已。‘國王崇高,王國榮耀’,這才是琉慕拉帝國千百年來的理想,一直也永遠不會變。而實現它就是我選擇成為軍人的理由,因為戰争是最有效的生存方式,因為戰争才能實現我的理想!”安傑麗卡強硬地反駁,神情就像在模仿聖徒說着他們的信仰。

索西麗娅斯再也受不了了:“夠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我明白了,我和你再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安,你根本不知道,當年報考大學我是在臨考最後關頭改變的志願,度過了兩個月煉獄一般的生活,就是為了去追随你!我參軍也只是因為你一心想要加入軍隊而已!而現在看來這該死的一切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她憤恨的表情讓安傑麗卡吃了一驚,而索西麗娅斯還在說着:“我瞎了眼以為我們能做朋友,事實上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現在很好,終于結束了!”她将軍帽端端正正地戴好,帽徽閃着銳利的冷光,“安傑麗卡,你聽清楚,我過去或許今後都會愛着你,但也僅此而已。就像你對于戰争的執着,和平和穩定是我永遠追尋的目标,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不惜與任何人為敵,包括你。”

安傑麗卡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呆了的表情,那表情甚至在她臉上停留了挺長一段時間。直到她遲疑地問:“你剛才說……愛?你說你愛我?”

回應她的是索西麗娅斯冰冷的背影:“那已經不重要了。”門在她身後砰地關上。

門後,安傑麗卡驚訝的表情一點一點退去,她面無表情地取出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一飲而盡。

“或許那就是你犯的唯一一個錯誤。”她自言自語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認為,索西麗娅斯對安傑麗卡的感情比較複雜,她說的“愛”顯然跟貝黎洛斯不是同一種,裏面有大量的老友成分,相信這個還是體現出來了的……至于有沒有對戀人的那種,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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