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五
這一日,秋風吹得更狂了,連陽光也不見半分,溫良玉捧著慕容璟的貫日,靜靜地走在送葬隊伍之中,身旁是齊斐,身後則跟著慕容玦,慕容桦痛失愛子,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幾乎連下榻都有困難,衆人又憐他白發人送黑發人,齊斐便獨自操辦這場喪儀,一應送靈物儀俱是齊備,一時只見隊伍浩浩蕩蕩,護著棺木一路向著慕容家墳而行。
棺木落土,衆人皆靠後一步,獨溫良玉捧劍上前。
「故人遠行,溫玉在此送別。」
貫日長劍同入墳穴,一抔淨土掩去多少江湖故事。
「璟兄弟,一路好走。」
最後一杯酒,從此兄弟三人陰陽分隔。
火光搖晃,紙錢馀灰飛了滿天,送殡之人緩緩散去,最後墳前只留了齊斐、溫良玉及慕容玦三人,齊斐無語,溫良玉只是拉著慕容玦的手,像是怕他的腿腳走了這大半日的路又要疼了,少年沒有動靜,任他扶著,臉上卻沒有表情,不像難過,亦不快活。
三人直留到夕陽将落,殊龍寨人牽來了齊斐的馬,溫良玉這才放開慕容玦,上前與他告別。「一路小心。」
「留你一人我實在不放心,說什麽也該留到九幻先生來時才是。」
「大哥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齊斐點點頭,又看了慕容玦一眼。「你也小心。」
看著遠去的偉岸背影,溫良玉似有若無一聲長嘆,毫不意外身後傳來一句奚落。「他才剛走沒兩步,你就不行了?」
「別胡說。」溫良玉走回慕容玦身邊,卻仍是看著那塊新碑。「你沒有話和璟二哥說了?」
「他活著時你又見我和他說過幾句話了?」
看向慕容玦,溫良玉的聲音裏帶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憐憫。「璟二哥說過,他很後悔。」
「後悔什麽?把我推進冬日的池裏落了病根,還是害我摔下馬成了個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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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聲音很冷,緊抿著的唇映著暮光滿是倔強,溫良玉沒有多說,只輕輕拉起他想著同他一起走回去,手卻被狠狠甩了開,溫良玉還立在原地,慕容玦已拄著拐杖自己向前走,可每一步都邁得很慢,因為他只能這樣走。
溫良玉追上前拉住他。「璟二哥後悔了。」
「後悔毀了我的一生?」生在慕容山莊卻不能練武,和廢物有何不同!慕容玦轉過身看著溫良玉,他佩著劍、他會武功,昨日他走進靈堂的玄迷步法飄逸漂亮、獨步天下,沐浴在夕陽之下的溫玉公子看起來那麽美好,自己卻連走快兩步遠離他都做不到。「你怎麽會懂?」
溫玉公子确實不懂,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上慕容玦的肩,思慮良久卻終究什麽也沒有說,比他矮了一些的少年沒有再甩開他的手,只低聲輕笑。「橫豎他總是死了。」
不知該如何接話,溫良玉只能靜默,
「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溫良玉沒再伸手扶他,卻格外留意他的一舉一動,像是怕他下一刻就要摔跤,可慕容玦走得很穩,只是極慢,溫良玉想,其實他可以走得更快,只是他怕摔倒、怕要人扶,所以寧可放慢步伐,遠遠落在衆人之後。
越是怕,越是咬牙撐著,這樣的人……
溫良玉不再看他,只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向前走,慕容玦很快就落到了最後頭,直待他走回慕容山莊時天已全黑了,遲遙早在半路就點起了燈,搖搖晃晃的燭光跟著他的步履,他沒擡頭去看那人白得好似會發光的背影已離了多遠,自小到大他早就看膩了,可當他擡頭要去看慕容山莊的大門時,卻意外地看見溫良玉就站在門邊,像是在等他。
「我在這兒長大,不會迷路。」
「我在看月亮。」
慕容玦跟著擡起頭,但天空一片陰暗,連星子都不見幾顆,遑論月亮?「月亮在哪兒?」
「雲遮住了。」
真是對答如流!慕容玦沒再說話,越過他就往自己的小樓走,遲遙忙問是不是等沐浴過後再用晚膳,又問晚飯該擺在哪兒?少年還未接話,溫良玉已開口:「仍擺在花園吧。」
慕容玦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這一夜溫良玉在花園裏等了半個時辰,慕容玦始終沒有來,他看著滿桌的菜笑了起來,只覺這二公子就是個孩子。
「可明明是個孩子,卻有這般的心機……」
他說得太輕,一旁服侍的侍女沒聽清楚,只是溫玉公子向來就對下人極好,人又和善,她遂大著膽子問:「公子說什麽?」
「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
慕容璟下葬兩日後,九幻先生來到慕容山莊,令人意外的卻是他身後的另一道身影,竟是溫良玉的師父,亦是前任武林盟主──夏承熙。
「師父?」聞訊而來的溫良玉跪在夏承熙面前,垂下的發絲恰好掩去他不安的眼。「讓師父擔心,弟子罪該萬死。」
夏承熙退隐已久,今日竟突然出現,實是出乎他之意料,可雖來得意外,卻來得正好。
「良玉,你歷劫歸來已是難得,為師又怎會怪你?快起來。」夏承熙親自将溫良玉扶起,老邁卻銳利的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溫良玉只是笑,并不說話,良久,夏承熙方回身向著堂中衆人道:「聽說各位懷疑我這徒兒的真假,甚至為此請來九幻先生,在下少不得自己走這一趟了。」
「這是哪兒的話,不過是有些疑慮罷了,還請夏盟主不要放在心上。」雖說是前任盟主,但夏承熙憑藉九招劍式便縱橫武林數十年,久居天下劍榜之首位,在座一半都曾是手下敗将,如今聽他這話自是心下暗驚,只道他退出江湖已久,連溫良玉出事時也不曾見他出現,誰想如今竟憑空冒出!「夏盟主應當知曉今年為盟主選拔之年,溫玉公子自然也在候選者之中,為此我們少不得更謹慎些。」
「謹慎是好的,既是如此,事不宜遲,還請先生來看看我這徒兒究竟是真是假?」
九幻先生走上前,衆人随之翹首探望,只見他先是撫過溫良玉耳下,手指又探入其濃密發中,甚至低聲吩咐溫良玉脫下衣裳,連上身幾道傷疤也不放過,彷佛逐一檢視傷痕真假,最後則是取出一只細長銀針刺入溫良玉身上幾大穴道,溫良玉站得直挺任他擺布,眼角卻見慕容玦就站在一旁,不免朝他笑了一笑,少年毫不領情,全當沒看見一樣,他也不在意,九幻先生微涼的指滑過他的背脊,他略一抖,九幻先生便收回了手。
「先生今日怎麽又換回這張樣貌?前次那張皮相看來漂亮多了。」
被搭話的人并不作聲,只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溫良玉不閃不躲,與他對視了好一會兒,九幻這才伸手擋去他的視線。
「如何?我可是溫良玉?」
「你當然是溫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