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南風悠悠轉醒,眼前是黃泥壘成的竈臺,突突火舌從黑黑的竈口伸出星兒。四周彌漫着飯熟的香味,突然覺得肚子餓的慌。怎麽閻王殿的竈屋和自己家的一樣,她嘿嘿一笑,心想:管他呢。先做個飽死鬼再說。揭開滾燙的木鍋蓋,濃濃的飯香撲面而來。

突然腦袋上挨了一記。“死丫頭,就記得吃,你叔還沒回來呢。”

這個微微嘶啞的聲音很像娘啊,南風捂着被敲的後腦勺,扭頭一看,果不其然,黃氏扶着三個月的肚子正對女兒怒目相向。

“娘,今個是幾日啊。”心裏有了奇怪的感覺,娘什麽時候又懷上了,而且眼角的皺紋也淺了很多。南風在唐家莊子裏做了丫鬟,每年還是回兩次娘家的,雖然每次都被黃氏彪悍的用掃帚趕出來。

黃氏今年三十出頭,烏黑的頭發挽成尋常的婦人鬓,插着一枚油光的銀簪子。她底子生的不錯,膚白烏發,瞧着比同樣年紀的女人顯年輕。她狐疑看着眼前發呆的女兒,斜眼道:“你發懵啊,五月十五啊。端午節才沒過多久呢。”

南風明明記得剛過年沒多久啊,怎麽過端午了。她睨着黃氏臉上午睡被席子壓的痕跡,半天蹦出一句:“今年是建元幾年。”

“建元十年啊。囡囡,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和娘說。”黃氏這下真急了,把南風幼年的昵稱都翻了出來,伸手就要往女兒額頭上摸去。建元是寧熙帝在位的第二個年號,南風上一刻還在建元十七年呢。她看着自己矮了一截的身子和平平的前胸,原來還沒死,居然回到了七年前。這會還只有十三歲呢,沒有遇上少爺,也沒有奶奶,也沒有孩子。她還好好活着。

此刻南風心裏轉了千百個念頭,一會想哭,一會又想笑,似笑非笑。把黃氏吓到了,她在女兒手腕處狠狠掐了兩把。喃喃道:“妖魔鬼怪快快顯形。”

看到黃氏如此做派,南風卻是什麽也不敢說了,她腆着小臉,扶着黃氏的手往卧房去,道:“娘,你先去躺會,我去煮飯,等叔回來一起吃。”

別看黃氏長的比一般女子耐看,說起來話來噼裏啪啦跟放炮仗一眼,炸的人皮開肉綻。這個不好惹的角色,在村子裏可不會吃虧。她見女兒恢複了正常,張嘴開始數落,将她從小到大的錯事大書特書。

南風長長嘆了一口氣,突然有種落淚的沖動。前世黃氏就愛數落自己,人前人後從不給她面子,十多歲的姑娘面皮薄,每每成火燒。偏還不能回嘴,如哪次實在忍受不得,頂了兩句。黃氏的嘴就更決堤大壩開了口子,誓要把人淹死在唾沫星子裏。後來離的遠,心裏有些懷念,就算娘的話中聽,十句裏頭還是有一句是關心自己的。

她用小鏟般大的郭勺将微微泛黃的米飯盛在小木桶裏蓋好。冰涼的井水刷的一聲倒進大鐵鍋,茲茲冒着熱氣。楠竹剃成細細刷子往鍋裏攪合幾下,水呈現出白色渾濁。洗好了鍋,便準備煮菜。這個時節正好是絲瓜,黃瓜,南瓜剛成熟的季節,嫩生生甜滋滋很是美味。過兩個月,家家戶戶鍋裏碗裏都是這些家夥,吃着就沒味了。

南風把跟她手腕差不多大的絲瓜合皮切塊,黃瓜兒細細成絲拌上醋,菜籃子裏還有塊肥瘦夾生的肉,肥肉晶瑩泛着油光,瘦肉呈粉色。她咬咬牙,割下一半,把剩下的半斤肉仔細用荷葉包好放回菜籃子裏,踮起腳尖把土黃色的菜籃高挂在房梁下的鈎上,以防貓狗兒偷吃。肥肉切好放在鐵鍋裏榨油,用炒絲瓜再好不過,半焦金黃的油渣用小碟子裝好,撒上蔥花,是時人喜歡吃的下酒菜。角落的瓦罐裏尋得兩個雞蛋,輕輕磕在粗瓷碗口,雞蛋沒漏一點全在碗底晃悠。煮上小半郭水,在水花冒口時候撒下粉色的瘦弱和攪勻的蛋液,濃濃的肉香四溢。

“聞到了!有雞蛋肉絲湯喝!”穿着半舊丁香色撒花裙小姑娘度步走進竈屋,她皮子很白,如剛剝殼的雞蛋,一頭青絲束成雙丫鬓,頭上別一枚丁香銀簪。

南風不用回頭,都知道是在屋裏繡花的月娥,她名義上的姐姐。

“南風啊,你辛苦了,我來幫忙端出來去吧。”月娥說罷就拿了沾水的抹布要去端竈頭上做好的菜。

Advertisement

南風把竈裏的柴火頭埋進灰燼裏,煙火往喉嚨口嗆,她捂住鼻子還是吃了一口煙。去年冬日買的柴火碼在院子裏 端午時節雨水紛紛,潮濕了柴。

“大寶醒了嗎。別讓他尿在搖籃裏了。”南風看着月娥把飯菜都端上了桌,邊就着淘米水洗手,邊問道。

月娥白了一眼,眼睛越發顯得水靈可人。“哎呀呀,啰嗦。大寶好着呢,我去叫爹吃飯。”

南風用洗的發白的帕子擦手,轉身去了睡屋。家裏的屋子也就五間,南方的屋子全是一條過道糖葫蘆般串起來。最外邊的是堂屋是供着祖宗牌位,女人是沒有資格拜祭的,南風便是站着也沒資格。再進來就是待客的屋子,一般全家人吃飯也在這裏。後面是兩間睡屋,大人一間,其餘的小孩并一間,竈房半邊堆着雜物。

南風掀開粗布簾子就聞到一股尿騷味,大寶撅着屁股使勁哼哼,雞爪子似小手沾着小涼席上一灘水吸的津津有味。小模樣可陶醉了,和大人喝高一樣眯着小眼睛。她無奈看着大寶,這會才六個月大,頭上的毛發剛剃又冒出了須。黃氏剛生完大寶又懷上,肚皮沒憋下去鼓了起來。南風這個姐姐便開始做小母親。前世大寶被她帶大到三歲才離身,後來大寶長大長高卻認不得離家的姐姐,反而和月娥親些。

大寶看見有人進來,依依呀呀叫喚着,粉色牙床上冒出了米粒大小的白點兒。南風看見自己的傻弟弟耍着自己尿玩,又是心酸又是難過,月娥上午就在這繡花,也不肯給大寶把尿。她打掉大寶繼續往嘴裏塞的手,暗悔下手重了。把大寶襁褓脫了 ,用帕子将他抱起來放在床上。去廚房竈頭小鐵壺裏兌了些熱水。

睡屋裏頭起身的黃氏聽見揭蓋的聲響,嚷了一聲:“洗個手就別用熱水了,這裏的柴火可是要銅版買。”

南風手一頓,頭上直冒黑線。黃氏就是一針一線都計較,她動作大了點,當娘的就有話說。

“娘,你起來吃飯吧。”她不想說是弟弟大寶尿床了,不然又引的娘喋喋不休。

坐在水盆裏的大寶很開心,他肚子的肉軟塌塌的疊起來,小胳膊有勁在水裏劃弄,和門口前面池塘扒拉着爪子吃浮萍的鴨子一樣。南風看着心都軟了,她輕輕用手扒開大寶肚子上的□,把裏面窩來污垢後洗掉。“大寶,你要乖乖聽話,姐姐等下給你吃罐罐飯。”村裏的孩子都是吃娘奶長大的,黃氏現在肚裏又有了,奶水就沒了。家裏也請不起什麽奶娘,羊奶做的□是有錢當官的才吃的起。南風尋着法子将瘦肉切成肉沫沫合着細細淘撿出來的米熬成迷糊糊,每天給大寶吃上幾頓。這法子一般是斷奶滿周歲的孩子吃的,大寶是個好樣的,吃了兩個月小肚子肉鼓鼓的,看起來像是九個月的娃。

大寶自然聽不懂姐姐的話,孩子天□水,南風把他小雀雀洗幹淨了,帕子蒙在膝蓋,将小鴨子從水裏提了出來。大寶一看離了水,開始蹬小腿了。

“大寶,聽話,不然不給你吃瓦罐罐。”南風壓低聲音故作兇巴巴對弟弟吼道。

大寶會聽南風威脅麽,顯然不會,但是他小小的腦袋知道瓦罐罐是好吃的,吃貨對于吃的總是情有獨鐘。淚珠兒黏在長長的睫毛上,要哭不哭。南風趕緊把他抱到堂屋,黃氏正給謝長生遞帕子呢。月娥親熱的跟着謝長生後頭,衣裙翩翩,如花蝴蝶一般。

這一幕,曾經讓南風異樣眼熱,總覺得他們三個是一家人,自己是排除在外的。甚至為心裏的不舒服亂發脾氣。南風走過去,喊了一聲叔。謝長生目光掠過她的身上,對懷裏的大寶露齒大笑。

“死丫頭,大寶怎麽眼裏含淚。你怎麽看弟弟的。”黃氏看到了兒子眼角挂着一顆淚呢,生怕當家的瞧見了不高興,立馬對女兒開起炮仗。

南風拍了拍懷裏的弟弟,低眉順眼解釋道:“弟弟剛睡醒,不樂意呢,大抵是餓了。”

黃氏奇怪瞅着女兒,以往黃氏只要數落南風的不是,這丫頭就喜歡頂嘴,搞的她火氣更大。今日竟懂事了,知道順着自己。她便也沒像往常一樣往下訓。

謝長生也沒看黃氏一眼,對着寶兒吹胡子瞪眼睛,一大一小樂呵呵的笑着。大寶張手就要爹抱,謝長生把帕子丢給黃氏,把伸出的手半路又縮了回去。甕聲甕氣道:“大寶啊,爹爹今個做活呢,身上都是木屑,怕紮到我兒,且等着爹換身幹淨衣裳啊。”

說罷就往睡屋去,黃氏也跟着後頭,不忘給南風一個警告的眼神。

南風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發呆,平心而論謝長生這人不壞,對她這個繼女也是做到了面子上公平。農村裏邊,後娘後爹虐待孩子多了去,大家夥也就當茶餘飯後的笑話一說過去了。她南風是交了好運了。大寶是謝長生的老來子,自然也格外不同些。比如吃飯四方桌的上位,一向都是謝長生坐的,高興時喜歡抱着大寶一并坐着。

今個謝長生又抱着寶貝兒子坐在了上頭,黃氏照例給他倒了火酒,笑道:“當家的,這酒是前頭老楊家釀的,勁足。”大寶剛吃了兩口罐罐飯又搖頭不肯了,在自家老爹懷裏拱來拱去。

謝長生抿了一口火酒,哈哈大笑,在兒子的小雀雀上摸了兩把,心滿意足道:“勁頭足。讓大寶也嘗嘗。”用竹筷子沾了點酒水,湊到兒子小嘴前。大寶哪裏知道是什麽玩意,他以為爹玩兒呢,粉色小舌頭碰了一下,又飛快躲進懷裏,再也不肯露臉。

南風瞧見大寶淡淡眉毛還皺成疙瘩,好笑的緊。

一桌子人都大寶的耍寶樣逗樂了。

月娥笑語盈盈給謝長生夾了一塊嫩綠流油絲瓜,撅着嘴撒嬌道:“爹,你嘗嘗這絲瓜,是女兒專門做的,下酒最好了。”

☆、誰在偷人

月娥在謝長生面前一向都撒嬌賣乖,不過是端了碗菜,就把做飯的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以前的南風是怎麽做的呢,自然是大吵大鬧不甘心,黃氏擰着她的耳朵臭罵一頓,有時候連飯也吃不上。

謝長生沒說話,點點頭,在大寶敦厚的輕輕屁股上拍了兩掌。

“絲瓜又鮮又甜,就是鹽多放了點,天越來越熱了,鹽吃多了心裏如火燒。老輩都講究少鹽少油。”南風笑眯眯夾了一筷子道。要說鹽本也是個稀罕物,家裏頭做菜都舍不得放。三家村這邊的鹽都是來自臨縣鹽井出産的。因出産少,鹽粒粗黑,據說是大戶人家把持,給上頭送些禮。

月娥是個急性子,做事稀罕趨利避害,給人下套子,她立馬回嘴道:“別在充好人,菜都是你做的,現在還來教訓我。知道鹽貴,還不省着點。”

飯桌上只聽見大寶酡紅着小臉咯咯傻笑。謝長生臉上有些黑。黃氏忙打岔道:“死丫頭,吃飯多什麽嘴,快些吃,給大寶喂飯。”月娥尤不自知,她也瞪着南風道:“聽見沒有,娘叫你快點。”

“啪”謝長生蒲扇大掌拍着桌上,在桌的三個女人都吓了一跳。謝長生是村裏人人稱道的老好人,難得紅臉。他長長籲出一口粗氣,緩和了神色。對月娥道:“月娥,你也不小了,以後跟你娘學點規矩。不要到時候嫁出去,你老爹的臉沒地方放。”

月娥并不怕謝長生,她印象中的那個爹總是抱着自己到處玩,想要什麽就買什麽的。完全沒有意識到謝長生生氣了,或者說她根本不怕謝長生生氣。滿不在乎應了。

當爹的怎麽不會知道女兒所想呢,他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黃氏回以安慰的眼神。

南風将一切盡收眼底,暗暗覺得有意思。她飛快吃完飯,将大寶抱到睡屋去喂食。

大寶啃了幾口瓦罐罐飯,哼哼的睡着了。南風摸了摸他小臉,有些燙。她把弟弟放在床上,想讓黃氏過來看看大寶是不是生病了。

“大寶娘,我下午要出門,融安小子會過來,你好好招呼他。”謝長生叮囑黃氏道。“月娥你待在屋裏別出來了,你也不小了,要避嫌。”

南風邁出的步子又收了回來,這個時候自己出去又會惹人不痛快吧。

黃氏伺候完當家的吃飯,往屋裏喊了一聲:“南風,過來收拾。”

“不用,讓月娥去吧。”謝長生醉醺醺下了命令。哼着小曲,揚長而去。

月娥瞧着自己纖纖十指如白玉,心裏記得親娘周氏說過,好女兒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婷婷袅袅截住了門口的南風。怪聲道:“我以為誰呢,原來家裏來了個門神啊。賠錢貨,還不去給本姑娘收拾。”

月娥後頭跟着的黃氏顯然聽見了這話,她眼裏閃過不知名的光。笑道:“兩姐妹感情好呢,堵在門口聊天。南風啊,我今個的腳一直抽筋,你來幫娘捏捏。月娥你是個頂孝順的,就按你爹說的把碗刷了吧。”

月娥臉上又青又紅,不好回答。黃氏一直是拿話噎着南風的,對月娥從來都是輕聲細語,有求必應。外頭的人打趣,月娥才是黃氏的親娘呢。

黃氏叉着腰擠開月娥,南風有眼色跟在後頭,難道還等着挨罵不成。

“大寶吃了半罐飯,身子有些燙,娘沒事吧。”南風擔憂看着在擺太字呼呼大睡的弟弟。

黃氏把兒子踢開的小毯子蓋好遮肚子。

“沒事,這是醉了,跟他爹一樣。”她沒好氣的說。

一進睡屋,黃氏指使南風把門關上。

“你膽子大啊,剛吃飯的時候怎麽說話的。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和月娥置氣。過了年也十三了,你就長個,不長腦子。”

南風垂着頭不說話,眼角打量着黃氏睡屋,屋後是低矮的丘陵,圓木窗棂上悄悄爬了兩根含觸須的喇叭花骨,其中一支開了半朵,珊珊可愛。這種表面聽訓,腦子放空的法子還是在唐家莊子裏練出來的呢。雖說是個丫鬟,便是通房也不夠資格,莊子裏有個媽媽,臉上跟全是黃樹皮疙瘩,倚老賣老,最喜歡逮着年輕丫鬟訓話。

黃氏見南風乖乖聽訓呢,心裏的氣又矮了幾分,苦口婆心道:“南風啊,你和月娥不同,她爹是是這個家當家的,你爹早就埋了黃土。她姓謝,你姓牛。今個在飯桌上說的話,以後不許說了。你叔是個好人,對咱母女好,有吃有喝供着,不用上山砍柴,落雨天在屋裏接水。人啊,要惜福,因你死鬼老爹,你親事上就差了一截,人家姑娘早就有媒婆上門呢。娘呢也發愁,現在肚子又有了一個,越發出不得門。不過,你放心,娘會找人幫你相看。”

南風兩眼發光盯着黃氏,她故意讓月娥說出做飯是自己,心裏不以為然。月娥才不會領情呢,巴不得她倒黴。這是南風第一次從黃氏口裏說定親,以前黃氏從不說這事,一是不想女兒添堵,二是母女倆都是不肯低頭的性子,芝麻大的小事也能吵起來。女兒心裏對黃氏存了恨,半夜偷偷流淚,總覺得自己不是黃氏生的。

黃氏被南風這麽一看,老臉一紅,飛了眼刀,道:“姑娘家家的,作什麽盯着。”

南風才想起,一般姑娘家聽見談親事是什麽反應來着,扭捏着臉紅走開。臉紅什麽的,還真不出來。

“去去去,把河邊把衣衫都洗了,別在我眼前晃悠。”

南風看着月娥氣鼓鼓刷碗心裏好笑。“把袖子挽起來吧,別髒了。”

月娥冷笑一聲,道:“怎麽心疼了,好料子可不不是一般人穿上的,我就愛這麽洗。輪不到你管。”

南風搖搖頭,算了,做什麽費力不讨好呢。

二十斤重的小胖子大寶綁在瘦如竹竿的南風身上有些吃力,天陰沉沉的,烏雲薄薄一層似幕布。她端着木盆一腳深一腳淺往河邊去,昨晚上下了一場雨,地上坑坑窪窪,路上的紅色沙土被沖刷到了水溝裏,露出凹凸不平的石面。三家村的由來是村裏開始只有三姓人家,姓謝的是祖傳木匠的手藝,姓柳的大多是租地主家的田地過活,姓葛的最能說會道,各種營生都幹,很多人在鎮上擺個攤賣零嘴。除了這三姓人家,也還有幾家別的姓的。三家村依山傍水,後山低矮,種了些松橘,村民都把屋子建在山腳下,家家同牆,戶戶挨垣,遠遠瞧去一片白牆黑瓦。白水河流經三家村,沖刷出一望無際的平野。往大處看,白水河是洛河的分支,洛河自古就有小江南之稱,冬暖夏涼,美不勝收。太祖皇帝建了洛河行宮在此,寧熙四年,皇後在洛河行宮生下太子和二帝姬,二帝姬的封號是臨江帝姬。

南風站在往常大家洗衣的石板上發愁,水裏泥沙翻滾,盆裏還有月娥的一件月白衫呢。她不得不轉到另一處大石頭後頭。清澈的水底躺着圓溜溜的鵝卵石,其中有一塊雪白無暇好像雞蛋。南風撿起來,摩挲雞蛋石光滑滑的面兒,這東西給不肯下蛋的母雞引蛋最好。

背上被布條綁住的大寶搖晃中轉醒,他看見眼前的奔流的大河很興奮,抓着姐姐的頭發一扯,南風吃痛,折了旁邊半人高的蘆葦杆子換回了頭發的保全。她用皂角仔細把衫子的領口處抹了,輕柔的揉搓,料子金貴是金貴,是不耐洗的。大寶的口水把蘆葦都糊滿了,米粒大牙齒啃了啃,酸啊。他大怒,肉手把蘆葦甩在河裏,被飛速的河水沖走了。南風洗完兩件衣衫,就感覺到背後的大寶費力的扯頭發,這小子,手勁大的很。南風以為還要蘆葦呢,又折了一根放在背後,大寶研究了一陣,牙齒親口上陣,口水吐了一堆。壞人!大寶生氣了,把蘆葦丢了。南風氣的牙癢癢,還給弟弟折了蘆葦。大寶又丢,南風又折,大寶以為姐姐他玩兒呢,南風不厭其煩的遞給去。衣衫在兩人丢丢撿撿中洗完了。她捶着酸軟柳腰,正要起身。

突然蘆葦那頭傳來一聲嘤咛的嬌笑,傍着窸窸窣窣的聲音。南風開頭以為是有人來洗衣衫呢,正想招呼她來大石頭邊。那女子緊接着又來了一句;“讨厭!”

南風渾身一抖,這個聲音,這個調子,分明是柳青在床上的調笑。唐六少最喜歡玩刺激,床底之事尋着花樣來,什麽用繩子綁啊,兩女伺候雙飛啊,她從一開始的羞愧到了後面麻木。柳青!她的好姐妹!也是最後把她出賣的人!南風恨不得啃死吃肉。

“小青兒,你是爺的小心肝。”男子喘着粗氣的聲音隔着蘆葦傳來。

南風渾身打了個激靈,粗粝的石子劃破了幼嫩的手掌,她茫然看着眼前半人高的蘆葦,正好把她遮掩的幹淨,尤其她身上的衣服是黃氏灰不溜秋舊衣改小的。

老天爺無眼啊!原來偷人的是柳青,不是她南風!

☆、當場捉/奸

話說南風隔着蘆葦叢裏瞧見白花花的屁股上下翻滾,猶如廁裏蛆蟲,幾欲做嘔,真是髒眼睛!她趕緊用大寶的虎頭小披風蓋住弟弟的眼睛。心裏湧出朵朵怒氣,正想振臂一喊。無奈地處太偏,這會根本沒人在河邊,打草驚蛇,反而把兩人都引過來。雖說對方兩人,自己也是兩個,火柴棍樣的丫頭片子和奶娃子能抵啥用。要是對方惱羞成怒,惡人相向怎麽辦,柳青這人心狠手辣,難道自己這次還要死在她手裏。

怎麽辦!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仇人跑掉!她靈機一動,躲在大石頭後邊,捏着嗓子喊道:“柳青,你娘喊你回家吃飯呢,快出來,都看見你哩。”

一嗓子驚起水鳥亂飛,野鴨子哇哇大叫。蘆葦那頭的男子二話不說,扯起褲頭就溜了。南風隐隐約約只看到一個灰色身影。她猛的一竄,死死盯着四處撿衣衫的柳青,她現下也只有十四歲,皮子有些黑,五官标致,尤其一雙丹鳳眼微微上翹,瞅人的時候無限風情。雖說年紀小,發育卻極好,兩只嫩生生的鴿子布滿了紅痕,面上飛霞含情。

柳青沒想到被野丫頭撞個正着,眼前的人看起來八歲樣子,整整一黃毛丫頭,只是看人的眼神滲人,不由得讓人害怕。村裏只有這麽大,丁點事都被嚼爛了。南風是黃氏那寡婦帶來的女兒,柳青有些瞧不上,定定神,想着她也不懂人事。故意罵道:“死丫頭,從哪裏出來,吓死我了,有人生,沒人養,下賤皮子。”

南風潸然一笑,還以為自己不懂事呢。這些罵人的話自己背後不知道聽了多少回了,以前聽了心裏就難受。重生一回她就想通了,這些話就是放屁,見過有人把屁當回事的嗎!

柳青見南風一直不說話,只拿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心裏沒了底,換上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邊穿衣服邊笑道:“妹妹別介,姐姐剛是被你吓到了,胡亂說呢。你別放心上去。你是一個人在這裏嗎,還有沒有看見旁的人啊。”

“姐姐,你的衣衫好看的緊,我娘都沒有。”南風脆生生的道,不時在地上的衣服上打量。其實柳青的衣衫算不上好,不過是多繡了幾朵楊花,幾片柳葉,她向來引以為豪,以為自己頂頂好的。

女人都喜歡被誇漂亮衣衫好看,柳青自然也不例外,她渾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的套話,順着南風的話道:“不是姐姐自誇,你看這柳葉,含了我的柳青的名字,豈不是別致。”

南風聽這話已經耳朵起繭了,以往還附和幾句。她撿起地上青白中衣飛快走了,邊謝道:“這柳葉好看,待妹妹回家做個花樣子。”

衣衫不整的柳青只得眼巴巴看着南風沒了影。

南風一路小跑往家趕,鄰居家的嬸子手拿雞毛撣子撣灰塵,她叫住了滿臉通紅南風,“南風妹子,咋跑這麽急呢,後面有狗在追你啊。”

有狗,可不是嗎,大惡狗呢!南風回頭一看,後頭沒人。拍着胸脯喘氣道:“明嬸子,撣灰呢,您老勤快,門上的都不能落灰。”明嬸是村裏有名愛幹淨,據說做飯的鍋底灰都要剃幹淨。她生了三兒一女,大女兒嫁的遠,來往不多,兩個大兒子都成親了,就小兒子還沒。不過啊,人家也不急,童生後年準備考秀才了。

明嬸邁着小腳慢悠悠的走過來,逗弄在姐姐背後亂轉眼珠的大寶。

“咯咯咯,大寶,叫明嬸。”她窩起皺巴巴的嘴喚道。

南風嘿嘿一笑說着:“明嬸,大寶六個月呢,還不會叫人。”

“你瞧我這...六個月和村口周歲的細丫一樣大呢。”明嬸道,她伸出三個指頭在南風面前比劃了兩下。“還過三天,集廣就要從書院回來哩。”

南風也跟着笑道:“太好了,明嬸天天盼着吧。”

“可不是,我天天把院子打掃着呢,他們那裏會做事。唉唉,人老了,做不動了。”她說罷朝自己院子裏瞄了一眼,示意南風看。

南風知道明嬸說的是大媳婦,大媳婦為人和氣好客,就是做事有點毛糙。明嬸就看不過眼,老是心裏想着媳婦怎麽虐待自個。所以對愈發小兒子更看重些。

勸慰了明嬸幾句,南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寶把尿,月娥在黃氏屋裏,南風拿着柳青的中衣尋地方藏,本來她是想拿肚兜的,不過畢竟是個姑娘家,以後自己拿出來不好看。屋裏就這麽點大,又怕被月娥找到,索性塞在床底下。

“南風啊,你來看看,我這兩個簪子怎麽樣啊,配什麽衣衫好呢。”月娥手裏捧着小巧的銀簪子,銀杏花簪葉脈清晰,銀珠蝶花翩然欲飛。今天是月娥的表哥肖融安來過,那就是肖融安給未過門妻子的禮物了。

南風對肖融安印象不深,月娥成親的時候遠遠見過一回,依稀記得個子很高。謝月娥和肖融安是周氏在世的和自己姐姐定下來的,周姨媽憐惜月娥幼年失恃,待這個外甥女極好,逢年過節也是有走動的。三年後謝月娥嫁給了肖融安,三年生兩千金,做娘看不起自己女兒,不管不顧讓小女兒夭折了,肖融安寒了心,從此形同陌路。真真是對怨偶啊。

月娥只覺得左看右看,愛不釋手,心裏想着表哥其實都是送給自己的,不過是礙着避嫌,稍帶給南風一份。老大不樂意道:“銀杏花簪配我那件豆綠的衫子,銀珠蝶花麽,桃紅的襖最好不過。好東西可不能糟蹋了,南風,表哥說送一枚給你,大家都知道是客氣話。要不,我幫你保管着。”

銀簪這事,南風在記憶力搜尋了番,完全沒印象,月娥大概是客套話也懶的說了。她纏綿的笑道:“月娥姐,表哥對你真好,有好東西總是惦記着你。我從小就命苦,還是頭一回見這麽好看的簪子。月娥姐仙女般的人兒以後去了表哥家,自然是要什麽有什麽,當菩薩一樣供着。妹妹便是看一眼的福氣也沒有。要是能得一枚,我天天為在廟裏燒香。”

南風是苦過的人,知道銀子的重要性,眼下有個機會,她不想放過。

月娥被這番話誇的飄飄欲仙,她一直認為兩人是雲泥之別,南風說話硬邦邦的膈應的慌。南風這會服了軟,她認為自己拿捏住了。得意道:“這都是命啊,強求不得。看你是無福消受,姐姐代勞了吧。”

南風嘆了一口氣,突然手伸到月娥右手上,喊道:“我要這銀珠蝶花!”

月娥趕緊把手合起來藏到身後,得意洋洋看着南風。

不好!南風手裏怎麽也有一枚!原來她聲東擊西奪了左邊的銀杏花簪。到了手的東西自然沒有歸還的道理,任由月娥是撒嬌耍賴撒潑罵架,南風就是裝作聽不到。這些舉動又要瞞着黃氏,畢竟肖融安的話是當着黃氏的面說的。

南風得了簪子喜滋滋不說,她藏在床底。月娥想着她既然得了,自然會戴,到那時自己再拿過來。可惜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南風她從來就不戴,月娥失了銀杏花簪,心裏就覺得比王母年年頭上還好,銀珠蝶花丢在角落也不肯戴了。

暮色四合,月亮挂在天上打盹兒,南風提着淘米水兒去給前院的薔薇花兒澆水。月色融融,一道月白的身影蹲在鮮紅的薔薇花前,拈花而笑,竟比花兒還豔。

南風疑是山精鬼魅所化,兩眼呆呆看着眼前人。

修長的手指執起一朵最美的夜露薔薇,說不出好看,他淡淡的開口道:“竟是個傻的。”

夜風裏的話語飄的極遠,南風覺得這話又香又軟,酥了半邊身子。

“花兒不錯。”她眼睜睜看着那人閃進了隔壁的院子,突然醒悟過來,他是明嬸的小兒子薛廣集。

怪不得她覺得這人面熟卻又想不起來,薛廣集長的很像明嬸,像一朵花,他麽,是薔薇花,明嬸是老菊花。

翌日,明嬸熱情的來串門子了,拉着黃氏把小兒子一頓好誇。黃氏把好話都往薛廣集身上堆,別看薛家是外姓,他家有個讀書人,村裏人都高看幾分。

南風忙不疊端茶送水,順便抱着大寶坐在小板凳上聽。明嬸說到盡興,拉南風道:“南風,你沒見過我家廣集吧,哎呦喂,他會讀書又孝順,以後可有福享了。”

南風心裏道昨個見過了,又斯文又白淨。

明嬸也不要南風答話,她現在見狗也要說三句我們家廣集。家裏人都聽得耳朵長繭了,這會老人家來串門,大家都歡欣鼓舞耳根清靜。

黃氏聽多了,心裏也有些厭煩,面上也不露,只是悄悄把話題引開,聊起村裏的家長裏短。

明嬸臉上的菊花開了又緊,緊了又開,神秘兮兮湊近黃氏耳邊道:“昨個我可聽見一笑話,說是柳青妹子啊,在河邊掉了件好料子的衣衫,也不知道是哪個不要臉的撿了去。”

黃氏是生養過的,聽了這話心裏暗暗覺得奇怪,姑娘家家的掉了衣衫,怎麽還到處說去。這事遮掩還來不及,要是哪個不長眼的撿了去,到時候名聲可就壞了。瞥見女兒豎起耳朵聽着呢。咳了一聲,道:“南風啊,去竈屋看看大寶的飯好了嗎。”

瓦罐飯早就好了,現在竈頭熱着呢,南風知道這是黃氏要趕人了。她正想聽柳青要做什麽呢,只好灰溜溜往睡屋去。

黃氏把女兒的不樂意收在眼裏,眉心不自覺跳了跳。和明嬸說話聲音刻意放低了。

趴着聽牆角的南風只聽見模模糊糊的字樣,根本就像老鼠吱吱喳喳!

☆、鎮上趕集

柳青也就咋咋呼呼鬧出一陣,打得如意算盤是就算南風把衣服拿出來,她可以反咬一口,說南風手腳不幹淨。其實她還真是想多了,柳青滑如泥鳅,當面說好聽,背後插刀子做的順溜。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