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慶王的心結是解開了,但是十年淤塞終歸留了隐痛,皇上為之心憂卻也負疚,苦思幾日仍無良方予解,近侍體貼獻計,皇上雖微有不悅,但也依計而行,于是頒旨單府,以單朗勞苦功高為由,特許單府一衆伴駕溫泉行宮一游。
此事讓林霄興奮不已,白塵則興致缺缺,主要是單朗不得去,還說犒賞他的小狼哥哥呢!卻拿一大堆國事留人在朝,溫泉再好,行宮再妙,沒有小狼哥哥,他才不稀罕!
可這是聖旨啊!所以換衣服吧!上車吧!皇帝遣車來接,再拖下去,來的就是囚車了!
駿馬華蓋貫城而過,個多時辰便到了皇德寺,原以為皇上親臨會有衆僧迎接,誰知門邊冷清清,不過也好,省得行制禮儀累得死人!
随車宮人代言皇上口谕,只叫白塵等人随意即可,而後竟駕車離去,這是唱哪出?
白塵怔在原地,林霄早就拖了他的衛哥哥進去,老三只好拉起白塵同行,繞開寺廟正殿,步入旁邊的洞門,行不多遠就見前方站了兩個人,細看竟是慶王和惠王,老三轉身就走,惠王苦笑,白塵上前揪他一把,“追呀!真個有了婚約就放棄了嗎?趕緊的!”
惠王仍是苦笑,但也尋着老三而去,白塵這才滿意了,也才叩拜行禮,“草民不知王爺在此……”
“起來!”慶王扶起白塵,細細端詳又隐隐含淚,帶着白塵去了後方行宮,坐到一方山亭內仍拉着白塵的手,心情之激動可見一斑。
白塵也安于牽握,見慶王斟了茶來,可是單手接茶大不敬,于是略微用力掙開,随即也給慶王斟了一杯,“王爺請……”
“不必拘禮,日前就想去看你了,奈何單朗閉門不見,雖從林霄處得知你因爬樹而受罰,其實是那日被皇上踢傷了吧?現今可好些了?”
“早就好了,王爺不必挂懷,草民……”
“我說了不必拘禮,或是你特意如此,斷不肯與我稍有親近?”
“不是!”白塵含淚笑道:“那日在護城河邊見着你的第一面,我就覺得你親切如長,後來你還給我帶路,還給我點心吃,讓我覺得受了父輩關愛一般,可是我爺爺的确害死了你的父王……”
“那是前人恩怨,且不說你,就是你父王也與先仇無關,我想親近你也不全因洛先生,那年單朗收骨埋人之時,我便猜想洛先生也恐不在人世,今生,我是報不了他的恩了,及至那日你自曝身份,我才稍許釋懷,除了洛先生的恩情,我還對你負愧良多,當日未能阻止皇上的緝殺密令,才會讓你無辜受累,想你當時不過六歲孩童,然而十年逃亡,歷盡人世艱危,不曾有過絲毫愉悅,甚至漏失了童真歲月應有的樂趣,如今你不過十七歲而已,縱然少年老成,心上卻已滄海桑田,看似皇上之過,實則是我之罪孽……”
慶王哽咽難續,白塵也淚如雨下,不為慶王的負疚愧語,只為得人切意關懷至此,縱然愛人的關懷已足,父輩一般的疼護則是別樣暖心,勾起來的也是別樣委屈,那些最艱辛時也不曾掉落的淚,此時可盡情流淌……
兩相情懷,一般悲酸。白塵在慶王懷中,小孩般委屈地哭,慶王輕拍輕撫,不時擦去小孩臉上的淚,自己亦是淚痕滿面,誰知小孩突然笑起來。
“我哭出鼻涕了你還抹?”白塵羞窘又尴尬。
慶王寵溺一笑,取出絲帕捂在小孩的鼻孔處,“擤擤!”
“我自己來!”白塵跑到一邊收拾幹淨,回去就拿自己的帕子給慶王擦臉,慶王也不推拒絕,帶了享受的表情任小孩服侍,眼底卻愧意更深。
白塵心有所感,扔了帕子,端起兩杯茶,遞一杯給慶王,“咱們以茶代酒,這一杯之後,再不提前情是非,算是啖盡往日悲苦,自此敞懷暢意,只用自身幸福祭奠故人,也是償付曾經所受的苦,好嗎?”
這般體察人心,這般善意美好,要我如何不說好?慶王含淚帶笑,一飲而盡,白塵也喝個幹淨還習慣性亮杯底,然後吐舌一笑,“我露餡了,倒似有酒瘾似的!”
“有也無妨,只是你還有傷,不可飲酒。”慶王果然父輩般叮囑。
白塵受教點頭,正想詢問皇上所在,卻見亭外來了一人,雖不讨厭,但有點掃興,卻也習慣性生出不忍——端木霖看的不是我,而是通過我看另一人,如此卑微怯弱的愛,叫人怎忍?
“王叔。”端木霖上前見禮,慶王單手扶起,“你怎麽也來了?”
“我以為單……皇上準我來的。”端木霖失言也失措,小心翼翼地打量白塵。
慶王微微詫異,于是白塵知道了,不但皇上要賜婚的事,就連端木霖對單朗的心思,慶王也一概不知,想必是皇上刻意隐瞞,但是這樣才是最好的,慶王是個苦心人,不能再讓他苦下去。
“候爺是來找我的吧?”白塵起身,轉向慶王行了一禮,意即請退,慶王欲言又止,終究含笑揮手,反正要在行宮小住三日,何況方才以茶代酒,已是一笑抿恩仇,今後有的是機會補償小孩,此時且讓他撒歡玩玩吧!
慶王吩咐端木霖帶白塵四下游玩,端木霖欣然領命,可惜白塵毫無游興,小狼哥哥又不在,我幹嗎要陪你走來走去?再說我肋骨還疼着呢!
白塵坐到荷塘邊的草地上,“你不用給我介紹來介紹去了,我對什麽園林景致、園藝風光,通通都沒興趣,再說你也心不在焉的,何苦來着?原本就是沖着單朗來的,但他沒來,所以你回去吧!”
端木霖局促一陣,讷讷道:“你在也是一樣的……”
“我求你了好嗎?不要用這種哀怨乞憐的眼神看我,弄得我都産生錯覺了,好像是我橫刀奪愛,你則是寬宏成全,所以你行行好,拿出點男子氣概來橫刀奪愛,好讓我覺得你是一個值得我出招的對手,不要逼我跟你一樣虛僞,一面覺得你可憐,一面又想打你一頓,這種矛盾心理會讓人自我厭惡,所以求你做個象樣一點的情敵好嗎?”
白塵一口氣罵到這兒真是又累又氣,端木霖則異常難堪,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小心試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你想坐就坐,這兒又不是我家!”白塵故作兇樣,端木霖卻失神般愣了一下,然後學着白塵的樣,伸長兩腿席地而坐,低語,“你長得很美……”
“是啊!我美死了!你羨慕還是嫉妒?”白塵惱悶,洩憤般揪扯草皮,“你真是讓人寵成大白癡了!我不過是個毫無身家背景,甚至做過妓館小倌的低等賤民,而你,簡直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皇室貴胄,如此雲泥之別的身份落差,別說你只是看上我的人,你就是要我的命,也只在你一念之間,或者你故作哀兵是為了跟我和平共處,那我勸你省省,單朗是我的人,要我共人分享,除非踩着我的屍體!”
白塵言畢冷笑,端木霖很明顯地打個寒顫,越發低了頭,道:“我不會傷害你,原本也想謝絕皇上的好意,但是如你所說,我是白癡,除了借力于皇上,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讓我時常看到喜歡的人,倘若不是你們必須居留京城,我大概能說服自己不作妄想,可是皇上說了,單朗最少會在京城居住五年,所以我想……我覺得是個機會。”
“對,是個機會,所以你好好把握吧!”白塵以手作枕,仰躺在草地上,看着碧空流雲,低嘆,“春光易逝,時光亦如白駒過隙,很多事真的要抓緊,否則時不我待,但是有些事則要看準了才抓,否則會悲悔莫及,你說呢?”
端木霖苦笑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哪怕皇上賜婚,哪怕我每日出現在他面前,哪怕他會永居京城,但我恐怕一輩子都讨不了他的喜歡,來日歲月老去,我恐怕真的會悲悔,但是現在就放棄,我會在放棄的同時就後悔,何況将來之事,誰又說得定?但是不論怎樣,你且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白塵斜倪冷笑,“你一直在傷害我,你不知道嗎?”
端木霖愣睜,“我……我何曾……有嗎?”
“你不是良善如純,你是單純如蠢,而且你合去前面大殿好好的燒一頓香,感謝佛祖讓你遇到的是已經改邪歸正的我,否則似你這般傷害我的人,我向來都送他一個死,最少也要他殘肢斷體,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問衛平,他那只手是怎麽沒的?”
端木霖倒抽冷氣,“你……怎麽可能?不說衛統領武功高強,單論你的心腸也是純質如玉……”
“你瞎了嗎?但是瞎子也知道我是歹毒之人,所以你是單純的傻!小量我沒有武功就傷不了欺負我的人嗎?衛大哥智勇雙全尚且敗給我的歹毒心腸,你這般綿羊似的軟善人還不夠我小撮一頓,所以回去找人合計一下吧!究竟是抵死了來搶我的人,還是滅掉心頭的妄想,別處尋你該得的人,回去合計好了再來!”
白塵不耐煩地揮揮手,端木霖卻穩坐不動,甚至低笑出聲,“我早說過你是個有趣的人,跟你在一起不會有煩惱,聽你說話,不管罵人還是放狠,都挺有趣。”
呵,受虐癖覺醒啊!白塵暗裏翻白眼,面上苦笑,“你的趣味建立在我的煩惱之上啊!賜婚的聖旨什麽時候下來,你應該知道吧?”
端木霖點頭,嗫嚅一陣,卻只說了兩個字,“明日。”
啊?白塵一下就坐起來,扯動傷處疼得龇牙,揮開端木霖攙扶的手,“你少裝好人!今兒是來跟我顯擺還是宣戰?我還想着怎麽着也得科考之後才會下來……”
“為什麽?”端木霖誠心請教。
白塵小翻白眼,“你自己不會想嗎?道理很簡單好吧?你是朝野皆知的皇家寶貝,單朗雖也算寵臣,但名聲不顯,乍乍将你這般寶貝賜婚給一個若有似無的候爺,多少都會引起一些良莠不齊的反響,單朗雖從二月初就開始正式理事,但時日不長,所行又多是內閣機要,一時難現功績,縱有成效也不方便提名予賞,由是,也就美名難揚,因此延至四月會試之後,甚至令其主職殿試,以此曉谕聖意,下面的人自然能領會其中奧妙,及至你們的賜婚聖旨一下,自然是朝野同賀,甚至舉國歡慶呢!我還以為皇上是這麽打算的,看來是我想多了!”
端木霖愣愣搖頭,不可思議,道:“你之聰慧令人驚贊!皇上原本就是那樣打算的,是我不想太過張揚才求皇上低調賜婚……”
“你個蠢材!”白塵輕捶自己的腦袋,“我頭都被你氣疼了!皇上都跟你說了全盤計劃,你就該依着皇上的意思,因為那不是單純想給你一個天下共賀的婚禮,那還是為了國民的長遠考慮而作的一個先設,都叫你暫棄私心了,你就不能替皇上想想嗎?太子年幼,單朗不顯之臣卻乍然輔君,不說遠地王侯,就是近京藩王甚或些許京官也會小有躁動,依了皇上的計劃便是曉令不軌之人的一個警告,之後皇上縱然讓位離朝,異心之人也不敢貿然妄動,總之皇上思慮的是天下的長治久安,同時也兼顧了你的私情喜樂,如此苦心愛意,你怎麽就沒領會到一星半點?”
端木霖張口結舌,半晌才一臉自責,“我……我不是不領會,而是無能領會,你若不跟我解說,我哪知道這事藏了這麽多玄機?現在要怎麽辦呢?不然我去求皇上按原計劃行事?”
“你還是求皇上砍了我吧!”白塵喪氣般長嘆一口氣,“我可能真的會死在你手裏,你還真是殺人不見血啊!”
端木霖莫名其妙,白塵小瞪一眼,“你今兒是求了皇上才來的這裏,回去就求皇上延時賜婚,皇上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我跟你胡說八道,我若不是單朗的人,皇上只會判我個擅揣聖意,可惜以我的立場跟你說了方才那番話,便只能是居心叵測,甚至其罪可誅!不過于你來說,同樣是個機會,所以你回去求吧!包管一道聖旨下來就要了我的命,明兒你就能歡喜接旨,縱然不得單朗喜歡,但是來日方長,何況最礙眼的人已經死了,你有的是大把機會成全自己,所以去吧!切記不要走漏風聲,否則單朗知道了,不等你見到皇上,他就會殺了你,誰叫你要殺他的寶貝呢?”
“我沒想殺你啊!既然不能求皇上按原計劃,那麽又該怎麽辦呢?你說個法子,只要我能辦到,我絕不推辭!”
端木霖信誓旦旦,白塵冷笑拱手,“謝了,我可不敢支使你辦事,你就怎麽高興怎麽來,任着你的私心玩個盡興吧!現在麻煩你別處玩去,以後也請對我視而不見,這樣大概能和平相處吧!”
端木霖苦笑無語,呆立半晌才怏怏離去,白塵連白眼都懶得甩了,盯着一池嫩荷,分明滿塘春意,心內卻掉落死灰般黯然沉寂……
明日便會賜婚麽?早有預告的事,應該早就作好心理準備了呀!所以不該難過,可還是難過,究竟在難過什麽?
小狼哥哥只喜歡我一個,我是他唯一的寶貝,都這樣了,還在難過什麽?
所以知足吧!否則會遭報應……不,會遭天譴!因為小狼哥哥是那麽那麽的好啊,而我,是那麽那麽的不配啊……
嘉義候,逍遙候,兩位候爺喜結連理,這樣才是般配,才值得祝福……也才值得我難受麽……
呵,原來不是難受,無聊的自卑而已……卻真的很難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