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校慶的典禮結束, 幾人被留在二高吃飯。
每年校慶都會回來很多校友。
被留下吃飯的也多,二高整個食堂的三樓都被安排成了接待的圓桌子。
門口拉了大橫幅,幾個大字“熱烈慶祝臨安市第二中學110周年校慶”。
紅色大條幅, 既喜慶又俗氣。
懷央站在食堂門口,胳膊肘撞了下身旁的溫九儒:“你們學校是和我們省實驗杠上了嗎?”
“怎麽說。”溫九儒低頭看過來。
懷央眨着眼又看了兩眼那個橫幅:“昨天我和夏琳回省實驗的時候,食堂門口拉的也是這大橫幅, 就學校名字換了換,寫的100周年。”
“那我們學校省實驗多十年。”溫九儒說。
懷央看他一眼,覺得這人有時也挺會挑重點。
李延時從樓上下來,看到兩人:“上面校領導還在講話, 吃飯可能要到七點多了。”
溫九儒擡手看了下表, 剛六點。
懷央很擅長社交, 但并不喜歡人多的環境。
溫九儒垂眼看她:“要去逛逛嗎?”
懷央想了下,點頭。
已經好久沒來學校這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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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走走總比上樓跟人笑着攀談要好。
二高作為省重點, 當初建這個新校區時,政府給撥了不少錢。
占地面積大,光操場就有三個, 宿舍區後面還有一小片花園。
兩人從食堂出來往外走,一路經過左側的林蔭道和長廊, 繞到正門口。
剛在禮堂讓人印象深刻的溫九儒, 此時走在校園裏, 也頻頻引人注目。
當然不僅是他, 還有他身邊的懷央。
因為要來學校, 懷央沒有穿平日裏的衣服,下午出門前, 在衣櫃扒了半天, 找了件白色的休閑襯衫和黑色百褶裙。
沒經過任何燙染的頭發披在身後, 乍一看,像還在校的大學生。
旁邊的男人,米白色的襯衣,黑西褲。
沒有打領帶,袖口挽在小臂,戴了塊黑色的腕表。
出門的時候沒注意,此刻走在一起才發現,兩人的衣服看起來像是故意搭的。
溫九儒話并不多,只是偶爾給她講一下二高的那些建築都是幹什麽的。
二高注重素質教育,學校裏的社團一直很多。
十年過去,現在比當時還要更多些。
“你上學時有參加什麽社團嗎?”懷央問身邊的溫九儒。
省實驗跟二高比,更偏軍事化管理一些。
幾乎沒什麽課外活動,每年僅有的運動會,看臺上一半的同學都在拿着習題做作業。
溫九儒順着懷央的話想了想。
他不大喜歡參加那些。
倒不是自閉,他是單純的賴,覺得和人打交道麻煩,不願意理人。
高一高二都沒參加過什麽,升了高三,曹林來上學,要拉着他和李延時參加活動,但他和李延時又沒時間。
這麽想來,三年,二高的各種生活都很豐富,但他卻很少參與。
“沒有。”溫九儒搖了搖頭。
“好可惜。”懷央一臉惋惜,“我高中的時候都在學習,為了勻出來時間多看會兒書,連午飯和晚飯都是和別人岔開去吃的。”
不用排隊,可以多節省些時間做題。
“嗯。”溫九儒淡淡應着。
懷央回憶起那時候有些感慨:“有時甚至晚飯都不去吃,下了晚自習回寝室的路上,路過食堂随便買點,反正餓不死就行。”
兩人出了門,一直沿着主幹道往前走。
省實驗跟二高就隔了一個路口。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紅綠燈的地方。
懷央偏頭,看向右手邊的巷子:“這個巷子還在這兒嗎?”
溫九儒側眼,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二高和省實驗中間這點,是個丁字口,左側往前是條大路,右手邊則是個很窄的巷子。
死胡同,巷子兩側牆壁破得不成樣子,上面用各種油漆圖畫着不知名的字跡。
這破巷子,夾在兩個建的恢弘氣派的學校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政府那邊一直沒扒,後來成了塗鴉牆。”溫九儒回答她。
懷央視線落在那上面,仔細看了幾眼,發現好像确如溫九儒所說,變成了塗鴉牆。
有幾塊地方畫的還挺好看,不知道落筆人是不是美術專業的同學。
懷央笑笑:“成景點了嗎?”
“差不多。”溫九儒說。
綠燈亮起,懷央卻擡手拉住了溫九儒:“我想去超市買個東西。”
懷央示意了一下右手邊,巷口前的便利店。
溫九儒點頭,跟在她身後過去。
不知道為什麽,開在學校旁邊的店總是能經久不衰。
這家便利店也是。
十幾年前就在這兒,現在還在。
門頭好像才裝修過,很新,更符合現在的風格。
但進去之後,你會發現,店還是那個老店。
靠裏的位置坐了對中年夫妻,這家超市的老板,收銀臺站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那對夫妻的女兒。
雖說時間久了,穿衣打扮都有些變化。
但收銀這姑娘跟等比例放大似的,長相沒怎麽變。
懷央一進門就認出了她是十二年前,結賬時多送了兩瓶飲料給自己的那姑娘。
那天懷央心情特別不好,半個多月前自己在家換燈泡,禍不單行,從梯子上摔下來,斷了根肋骨。
自己打120把自己送到醫院,在醫院躺了半個月,蘇琴來過兩次,懷保國一次都沒有來過。
後來出了院,正趕上開學,那天上午剛去懷保國那兒要過學費。
懷保國不在家,她那個後媽給她的錢,自然是免不了一頓難聽的話。
給她錢的懷保國不在家,懷央自然不會賣乖也不想認,拿完錢走之前難聽的話扔了一句又一句,跟她那個後媽發生争執,被推了一把,本就還沒長好的骨頭難免再次受創。
那天懷央跟夏琳在這家便利店前站了很久,夏琳一直問她怎麽回事。
遭不住盤問,懷央笑着,三言兩語把事情給她描述了一遍。
沒想到講完懷央自己沒什麽反應,夏琳倒是抱着她痛哭一番。
最後搞得懷央還安穩了夏琳半個小時。
再然後就是進這家店買東西,運氣很好地被送了兩瓶飲料。
懷央拉着溫九儒走到最裏面的冰櫃前。
抱胸,一副“今天我養你”的架勢。
“喝什麽?給你買。”懷央說。
溫九儒看着懷央的樣子,垂眼輕笑一下。
拉開櫃子,随便挑了兩瓶,塞進懷央懷裏,調侃:“謝謝。”
懷央也笑:“不客氣。”
說罷想了下,又轉身從冰櫃裏薅了瓶AD鈣奶。
“結下賬。”懷央抱着三瓶飲料走到收銀臺。
溫九儒跟懷央隔了兩米,站在她身後。
收銀的姑娘掃了碼,剛準備收錢,擡頭再看懷央時,表情有些疑惑。
接着視線掃到後側的溫九儒,怔了下。
臉上的那點疑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了然。
她眼神有些驚喜,正要開口講話。
後方的溫九儒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抱歉地笑了下,沖她搖了搖頭。
倒不是收銀這姑娘記性有多好,實在是這兩人的長相太出衆。
扔人堆裏看一眼就能讓人記上十年的臉,看到收銀臺上的飲料,再想起來,也不算什麽。
懷央把飲料撿在塑料袋裏,再擡頭看到對方明顯楞了下的表情。
“怎麽了?”她問道。
收銀的姑娘目光從溫九儒身上落回來,淺笑了下:“沒什麽,覺得你們好般配。”
懷央手上一頓,回頭看了眼身後的人。
想着大概是兩人今天穿得實在太搭。
不知道怎麽想的,轉回去的她順口跟這姑娘道了個謝:“謝謝。”
那姑娘又看了她兩眼,不知道想到什麽,又小聲道了句:“你好幸福的。”
懷央正在收拾東西沒聽清,她下意識“嗯?”了一下。
溫九儒從身後走過來,幫她把從袋子裏掉出來的飲料重新裝回去。
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拉住她的手腕:“走了。”
懷央跟着溫九儒出了超市的門,垂眼看向斜前方男人拉住自己的手。
她一直覺得溫九儒很多習慣都怪怪的。
比如走到哪裏總會牽住她,但很少牽她的手,一般都是拉手腕。
再比如,有時她做了什麽事,下意識開口道歉,溫九儒都會跟她講,讓她不要道歉,說她沒有做錯什麽,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事,其它都可以随着自己心意來。
她多年保持的,與人社交時的規則,在他這兒都破了例。
懷央一向人緣很好,因為她知進退,懂分寸,很能換位思考,知道身邊的每一個人想要什麽,想怎麽被對待。
她知道,也會下意識這麽做,讓每個人在和她相處時都能很舒服。
所以沒人不喜歡她。
但這樣也有一個壞處。
有時她會累。
她對人友善,上進努力,她在做一個方方面面都很完美的人。
卻獨獨忘掉了內心深處,會哭會笑,會難過時需要安慰,不開心時想要任性發瘋,開心時會話多的跟人分享的——那個自己。
但溫九儒仿佛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
你可以這樣。
不用表現得這麽好,也不要苛責自己盡善盡美。
做你想做的。
你說話我會聽,提要求我會答應,有想要的告訴我,我也都會幫你滿足。
八月的天,漸涼。
風吹樹響,鳥飛蟬鳴。
懷央眨了眨眼,動了下手,把手腕從溫九儒手裏抽出來。
總這麽牽着,太奇怪了。
就好像突然有個人闖入你的生活,告訴你——
你看我在這兒。
你不是一個人。
手心一空,溫九儒回頭看她:“怎麽了?”
懷央第一次失了那麽點,面對任何人時的自如。
她擡手把頭發挂在耳後,伸手去接溫九儒手裏的袋子。
“拿瓶東西喝。”她掩飾性地說。
從便利店往回走,到二高門口時,懷央遇到了熟人。
上學那會兒她有只貓,雖然後來死在了懷保國和她那個後媽手裏。
二高和省實驗旁邊有個公益救助站,貓是在那裏領養的。
後來懷央也時不時會去那個救助站幫忙,認識好幾個那裏的員工。
懷央被救助站的老熟人喊過去敘舊。
前腳剛走,後腳溫九儒遇到從另一個巷口過來的曹林。
“你怎麽也出來了?”溫九儒皺眉看他。
曹林看到溫九儒,賊興奮,小跑過來,一把抱住他:“卧槽,那邊有個算命的神婆,算的真他媽準!”
“什麽神婆?”溫九儒把曹林把他從身上扒下來。
曹林小眼睛裏還迸射着耀人的光芒,給溫九儒看自己手上的小紙條:“剛在餐廳我聽別人說的,說前面路口有個擺攤的神婆算命算得特別準,我剛去找她,她說我下一年能有女朋友......”
溫九儒把他的臉推開,嘲諷:“可能你聽錯了,她說的不是下一年,是下輩子。”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幾把壞呢!”曹林拽住他,“你看看,真的算挺準的!她說我家是做餐飲的,之前摔斷過腿,連我頭上有個疤都知道。”
曹林邊說邊扒着頭發,拿腦袋頂溫九儒,給他看:“你看,看見沒,你還記不記得我頭頂這個疤。”
“記得。”溫九儒嫌棄地把他推開,“小時候去海洋館被海豚啃的。”
“對!”曹林一拍大腿,“連是被魚類啃的她都知道!”
溫九儒表情有些一言難盡:“海豚是哺乳動物。”
曹林“哎呀”一聲:“我不管,反正她知道我頭上有個疤。”
溫九儒看他像看傻逼一樣,沒理人,轉身要往學校裏面走。
曹林死扒住他不讓他動:“你也去算算呗,算算你老婆以後能不能成為我老婆。”
“你他媽是不是吃錯藥了。”溫九儒把他抵開。
曹林不要臉皮地“嘿嘿”笑一聲,緊接着又往溫九儒身上靠:“去嘛去嘛,阿九。”
溫九儒被曹林像個狗皮膏藥一樣纏着,不懂為什麽他打小就這麽喜歡搞封建迷信。
小時候是看星座,大了開始看風水算命,最近還迷上了五行周易。
溫九儒被曹林拉着到了馬路對面的那個巷口。
“婆婆,給他算算。”曹林把溫九儒按在凳子上。
被曹林稱為神婆的人歲數看起來歲數不小。
頭發花白,少說也有六七十。
溫九儒雖然對曹林的行為嗤之以鼻,但不是不懂尊重的人。
來都來了,也不好擺臉色。
他坐在桌子前的木椅上,“嗯”了一聲。
沒敷衍,但興致明顯也不高。
那老婆婆笑的和藹,一口地道的江寧話,問他:“你想算什麽?”
“姻緣!”曹林壓着溫九儒搶答,“給他算算姻緣!”
溫九儒扭過去,擡眼看他,目光不善。
曹林跟沒看見似的,賤兮兮的笑:“最好能算算他的姻緣跟我的姻緣有沒有交叉。”
“曹林。”溫九儒冷笑。
說話間,曹林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往旁邊走,臨走前千叮咛萬囑咐,要好好幫溫九儒算算姻緣。
咋咋呼呼的曹林不在,世界終于安靜了不少。
這攤子就支在二高馬路對面的巷口,溫九儒側眼就能看到剛懷央進的那個救助站。
溫九儒坐的地方,和那救助站遙遙相隔。
中間的主幹道上飛馳着川流不息的汽車。
男人眸子裏印着昏黃的路燈燈光,無意識有些失神。
“你有心事?”對面的婆婆敲了下桌面。
既然來了,就算一卦。
溫九儒轉回來,目光落在木桌上的一疊牌子上。
兩秒後,他垂眼,唇半勾,像是妥協:“算是。”
話落,溫九儒沒再出聲。
那婆婆也不急,整着桌子上的小木牌,等溫九儒開口。
良久,溫九儒開口:“能蔔卦嗎?”
“能。”婆婆笑道,“但每次只能蔔一卦。”
溫九儒向後靠了靠,點頭淡笑:“蔔她的。”
大概是幹算命這一行的确實都有些東西在身上。
溫九儒看到那婆婆蒼老的手摞了一下桌子上的牌子。
婆婆問:“她是你什麽人?”
耳邊響起跑車油門的轟鳴聲。
不知道是哪個裝.逼的富二代,晚高峰的這個點,在新區的主幹道開跑車。
溫九儒偏頭,視線重新落在不遠處的救助站。
開始仔細思考,他和懷央之間的關系。
說是一直喜歡的人,不太準确,說是暗戀的人,也不大對。
因為他和懷央,不算是始于初見,一見傾心。
他想了想,貌似是找到了最合适的說法。
溫九儒擡頭,仍舊是半牽唇:“一直放在心上,希望她好的人。”
老婆婆的手仍舊在摞着那些牌子。
聞言點了下頭。
摞牌子的動作枯燥無味,溫九儒就這麽看着,思緒漸漸飄遠。
故事的開始,是當時便利店前那遙遙一眼。
他聽到她和夏琳的對話,看到了她眼裏跟自己一樣的眼神。
那些并不算好的經歷被她笑着說出來,像是這些事和她毫不相幹,她也并不在意。
那年溫九儒高二,兩個月前母親去世,三天前偶然得知溫名揚是宋梅跟溫元江的兒子,一天前溫南音和他大吵了一架,說他已經夠幸福了,她溫南音才是什麽都沒有,她是他媽哥哥家的女兒,只是因為父母去世,被寄養在溫家而已,現在溫元江更不會管她。
各種事情像亂石一般砸過來,震碎了他原本安寧的世界。
那天溫九儒的心情不僅僅是一個“煩”字能概括。
然後,他在便利店前看到了懷央。
溫九儒一直覺得世界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個詞,只有“身受”了才能“感同”。
但那天他卻下意識覺得自己可以理解懷央。
有一種理解的原因叫做,你受的傷我受過,在你之前。
溫九儒幫不了自己,但動了恻隐之心,想幫幫她。
遠處汽車的鳴笛聲再次響起,救助站進進出出了幾個人,但始終沒有懷央的身影。
溫九儒垂在身側的手,兩指相互撚了撚。
後來,他的世界為她空了個地方,會留意些她的消息。
他知道她很努力,努力學習,努力生活,然而依舊過得并不怎麽好。
他想救她于水火,所以不知不覺又走近了她一些。
在她困難時施于援手,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為她提供幫助。
再後來......
他好像一不小心,踩進了這條河。
沾濕了褲腳,停下了從未為任何人停過的腳步。
那天在寵物店的貨架前,懷央說——
“聽過什麽叫智者不入愛河嗎?”
“你不也是嗎,溫九儒?”
遠處一輛兩層的公交駛過,車過,
被阻隔的視野重新開闊,救助站門口終于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在十二年後,同樣二高的門口,溫九儒垂眼,輕笑了一下。
他不是的。
他慢慢踏進這條河,濕了半身。
他好像無意中布了一張網。
卻沒想到,到頭來,最先網住的是自己。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