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溫九儒松了手, 銀色打火機倒在桌面上,發出“啪嗒”一聲。
男人的鼻梁上還架着那副金絲眼鏡。
他垂眼,兩手交握在身前。
笑了下, 像是認命地妥協。
“嗯。”他很低地應了一聲,“認識。”
懷央看着他,看着他交握在身前指節幹淨的雙手
看他因為半垂頭的動作, 而掉下來的前額碎發。
片刻後,溫九儒再次擡頭,對上懷央的視線。
他眼神溫柔,灰色的眸子裏印着她的身影。
懷央輕聲開口, 一件一件事情問過去。
“賓大的那個房子是你的, 你也認識盧雨。”
“嗯。”
“你去了費城, 看了那場比賽,攝影師也是因為聽了你的話才給我們拍的照片。”
“生活沒有什麽值得你留戀的, 所以你也不喜歡拍照,但我覺得這是你生命裏很值得紀念的瞬間,我想幫你留下來, 不想你遺憾。”
溫九儒聲音溫和,解釋着讓攝影師幫忙的初衷。
懷央再次垂眼, 指腹劃過鍵盤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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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高考呢?還有那輛車……”
“車是家裏的。”溫九儒垂眸, 輕笑, “那天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看到你車壞, 我讓家裏的司機送你過去,自己打車去看了你考試。”
“為什麽?”懷央喃喃問。
“你很努力, 懷央。”溫九儒看她, “你那麽努力學習, 應該有回報,我想看你安穩地走進考場,再從考場喜笑顏開地走出來。”
溫九儒一句句,語音溫柔,卻落地有聲。
“你只需要好好的往前走,其他事情我都可以幫你解決。”
“你應該有光明坦蕩的前途,和無限風光的未來。”
男人的話很輕地落在地上,話裏的分量卻又遠不止這個重量。
懷央輕吸一口氣,再次開口:“那十二年前?”
“那天,我在便利店外聽到了你和夏琳的對話。”溫九儒回答她。
懷央擡頭,目光再次落向兩米外的人。
男人右手搭在桌面上,兩指輕敲着手下的臺子。
他溫聲開口。
“懷央,你跟我很像。”
“我不是神佛,渡不了自己。”
“可我想渡你。”
一聲聲落下來,不知道敲在了誰的心上。
懷央睫毛微顫。
她想,很難有人不為溫九儒的這些話動容。
這個人,他知道你的喜好,想彌補你的遺憾。
看到你的努力,賞識你的付出。
看到你的苦難,想救你于水火之間。
“溫九儒。”懷央輕嘆了一聲,擡頭看他。
兩人隔着兩張桌子遙遙對望。
在長久的沉默,牆上老式時鐘的鐘擺再次敲響時。
溫九儒聽到懷央輕聲說:“你對我來說好像确實不一樣。”
溫九儒看到了她眼神裏的松動,有一瞬間那句“我們要不別離婚了”就要脫口而出。
但他想了想,終是忍住。
從她昨晚态度軟化,再到今天,左右不過24小時。
他太了解她。
封閉了二十多年的人,不可能一天之內,就能從她的那個屋子完全走出來,“呱唧”一下站在他面前,說我愛你。
是他擅自闖入她的生活。
總要給她時間,慢慢走過來。
慢慢愛上他。
溫九儒微勾唇,又摸過那個銀色的打火機。
沒有轉,只是指腹在上面輕輕蹭了下。
她這樣的人,已經肯邁開步子朝他走了,他還有什麽不能等的呢。
關于懷央的問題,溫九儒早就想過。
他想,人這一輩子的熱情和精力都是有限的,給了這個就不可能給那個。
這麽多年,他把所有的熱情和耐心都放在了她這兒。
不僅是這十二年的,還透支了以後幾十年的。
所以,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再喜歡上任何其他的人。
既然如此,那他還有一輩子可以等。
對她,他有很多時間。
懷央舔了舔唇。
她想到昨晚溫九儒在她門口說的那句抱歉。
突然的,她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說點什麽。
來表達自己的意願,讓溫九儒心安一點。
即使她的喜歡遠不如溫九儒來的重。
“溫九儒,我好像确實有點喜歡……”
溫九儒很溫和地打斷她:“懷央,不着急。”
他偏過視線,放了手裏的火機。
起身走過去。
兩步走到坐着的女人身前。
懷央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搭在鍵盤上的手一頓,甚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點。
不明顯,但溫九儒看到了。
溫九儒眼睫微垂,唇邊帶着溫和的淺笑。
他擡手幫懷央把電腦合起來,然後側身,半垂頭,看向她。
“回卧室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明天再想。”
懷央眨了下眼:“可是……”
溫九儒一手扶在桌沿,一手撐着她座椅的扶手,微俯低了些身子,看着她。
目光柔和:“不着急,你不要因為覺得愧疚就強迫自己回應我,不要做任何違背你自己意願的事情,我希望你開心,懷央。”
“溫九儒。”懷央聲音有一絲難掩的觸動。
溫九儒接着說:“感覺到了喜歡,你就朝我這裏走一點,覺得不喜歡想猶豫,就可以站在原地猶豫,懷央,不要逼自己,我等得起。”
懷央看着他,沒說話。
半晌,偏過頭,去看他撐在自己座椅扶手上的小臂。
她輕抽了一下鼻子,低聲:“溫九儒,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好。”
“沒有。”溫九儒低笑,“大家一般都說我是瘋子,或者變态。”
懷央被他逗笑,唇角牽動,也笑了一聲。
溫九儒幫她收好電腦,又很輕地拍了下她的頭。
“去睡一覺。”
懷央點頭,從座位上站起來,抱起自己的電腦往外走。
溫九儒看着她的背影。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幾秒後,卻又扶着門框探了頭進來。
溫九儒還站在她的桌前。
問門口的人:“怎麽了?”
懷央站在門口,扶着門框的手食指屈起,看着有些窘迫。
溫九儒很有耐心地等着。
片刻後,懷央再擡眼,輕眨了一下,跟溫九儒說:“忘了跟你說晚安。”
溫九儒笑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兩人一起吃過早飯,一個去了公司,一個去了學校。
臨到中午,懷央手機接到幾個陌生來電。
她大概猜到是家裏人換了號碼打過來的。
不想接,懷央直接全部挂掉拉黑處理。
但這換號打電話的行為一直斷斷續續持續到晚上。
晚上六點多。
懷央實在受不了這持續騷擾,接了一個。
沒想到電話是姜峰打過來的。
她那個繼父。
姜峰電話裏跟她說蘇琴生病了,想讓她回去看一眼。
她一直不接電話。
聯系不上她。
彼時懷央剛出校門,正準備回明河公館。
她拿着手機,在校門前猶豫了又猶豫,給溫九儒打了個電話,說晚上不回去吃了,去看趟蘇琴。
雖說她幾乎跟家裏切斷了所有聯系,但如果真是蘇琴生病的話,她還是會去看一眼。
畢竟在蘇琴再婚之前,也給過她微薄的愛。
懷央問了姜峰地址和病因。
姜峰說蘇琴做了手術,現在情況不太好,在家住着,讓她來家一趟就可以。
懷央打了車,直接去了姜峰和蘇琴住的那個小區。
姜峰作為海歸博士,在十幾年前還是很吃香。
他在臨安一所重點本科任教。
但無奈教的是文科,不太賺錢,和蘇琴住的房子還是十幾年前學校分的那套。
懷央打車在小區門口停下,找到許久沒有來過的那棟樓。
上樓,敲了門。
等門拉開,她進去,才知道這是場鴻門宴。
蘇琴沒生病,好好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另一側還有懷保國,她的繼母谷婉清,以及同父異母的妹妹懷桉和谷宇。
當然,蘇琴身邊還坐着姜岩和姜峰。
兩家人到得這麽齊,要幹什麽不難猜。
估計是臨星的問題太嚴重,臨近破産,實在找不到她,才用了這樣的方法騙她過來。
說到底,還是為了找她幫忙。
懷央冷笑一聲,反手拉門就要走。
被谷宇撲上來堵住。
“妹妹,哥求你。”谷宇拉住她,言辭急切,“讓溫九儒幫幫我們吧。”
懷央現在看到他這副嘴臉,簡直惡心得想吐。
她嫌惡地看了眼谷宇:“我說了不可能,這種事以後不要再跟我說。”
懷保國從遠處的沙發上站起來,兩手在身前搓着,局促不安地往這側又走了幾步:“算爸求你,你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救救……”
“我為什麽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懷央轉過去,指着谷婉清,“小時候因為她的話,你打過我多少次你不記得了嗎?”
懷保國聲音滞住,尴尬解釋:“那是因為你犯錯。”
懷央聲音也提高:“我犯錯?我有什麽錯?不是從來都是谷婉清說什麽你聽什麽,沒時間也不想聽我解釋嗎?”
“央央……”蘇琴在另一側喊她。
懷央打斷她:“別這麽叫我。”
蘇琴一愣,眼睛紅着看向她。
懷央垂在身側的手虛握成拳。
“我以為你生病才過來的,可你呢?你跟他們一起騙我。你這麽做又是為了誰,姜岩還是姜峰?”懷央一口氣說完,手有些發抖。
“你叔叔學校裏最近……”蘇琴開口。
懷央笑了聲,已經不想再說話。
所以就是,蘇琴也是找她幫忙的。
她以為至少,現在坐在客廳裏的這些,至少蘇琴對她還是有些感情。
遠處谷婉清看懷央油鹽不進,來了氣,從沙發上站起來,冷嘲熱諷:“嫁了人,就不管家裏的死活了呗,有些人攀高枝也不想想自己攀不攀得上,別什麽時候自己掉下來摔死。”
懷保國擰着眉在後面拍了拍谷婉清,讓她別說話。
谷婉清鳳眼一瞥,極其不滿地剜了懷央一眼。
懷央不想争辯,轉身又要走。
谷宇急了,直接揪住她把她往客廳裏拖:“你今天必須要給個說法,一家人在這兒求你,你怎麽就這麽鐵石心腸!非要大家給你跪下嗎!!”
又來了。
又是說她鐵石心腸,懷央閉了閉眼,胳膊掙紮着要從谷宇手裏抽出來。
蘇琴上前半步,像是勸谷宇不要這麽對懷央,但因為那個軟性子,到底是往前站了下,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懷保國那麽低三下四地說了幾句話,此時脾氣也壓不住了。
他眉心擰得很高,等着懷央:“非讓我跪下來求你嗎?!!”
懷央掙脫開谷宇拉她的手:“不用誰求誰,不幫就是不幫,你們自己經營不善要倒閉就倒閉,是怪你們自己,為什麽要怪我和溫九儒不幫你們?”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谷婉清又撇了她一眼,“家裏好沒你的份兒嗎?”
懷桉上前兩步,看了幾人一眼,軟綿綿地:“是啊,姐姐。”
懷央徹底怒了,聲音完全冷下來:“沒有,要不要我幫你們回憶回憶,股份股權和錢都在誰手裏?你們有想過我一分一毫嗎?不是因為你們自己的利益,你們一年會給我打一個電話嗎??”
話音落,房間裏靜了靜。
懷央聽到蘇琴小聲地對身旁的姜峰說:“我就說了她不會同意……”
姜峰冷哼一聲,罵道:“誰能想到她這麽狼心狗肺?”
懷央聽夠了這些話,沒再出聲,轉身要往外走。
堵在外側的谷宇氣得擡手把餐桌掀了。
這桌子正在懷央要往外走的路上。
桌上有杯子,有碗,甚至還有一個保溫壺。
東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各種玻璃制品摔在地上濺起碎片。
水壺重,雜得最響,碎玻璃渣也更是濺得高。
懷央離得最近。
她下意識揚起胳膊,擋在臉和脖子的位置,退後兩步。
卻還是被彈起的玻璃碎片,劃到了小臂。
小臂外側一陣輕微的刺痛,懷央看了眼,是幾道細碎的刮痕。
好在擋了下,沒有傷到眼睛和臉。
手拿下來時,懷央側眼,看到身旁的蘇琴抱着姜岩,很急的在問他有沒有被撞倒或者被玻璃刮到哪裏。
姜岩嫌她煩,把她撥開說“沒事”。
蘇琴不放心,還是扒着他左右認真看了好幾眼。
懷央連嘆氣的力氣都不再有,她擡腳快步往門口走。
“懷央!”身後的谷宇叫喊着再次追上來。
聽到這聲,懷央嗓子咽了下,拐道進到了廚房。
再出來時,手裏掂了把刀。
她直直地盯着還差兩步就到她面前的谷宇,沉聲:“別攔我。”
谷宇腦子懵了一瞬,還沒說話。
後面的懷保國氣急,怒吼:“懷央,你還想殺了我們不成?!”
“別再找我,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會幹出來什麽。”懷央視線在房間裏的衆人身上掃視了一圈,她小臂還挂着血痕,冷笑,“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向來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能把命潑出去的人,比誰都狠。
一時沒人再說話。
“咣當”一聲,懷央扔掉刀,轉身出了門。
蘇琴家是五樓,沒電梯。
懷央從樓上下來,直到走出小區門口,才停住腳,把壓在心頭的那口氣吐了出來。
晚上七點半,天已經全黑了下來。
站在蘇琴家的小區門口。
身前身後都是茫茫夜色,斜上方的頭頂挂着一輪彎月。
月光明亮,她的心卻不明亮。
懷央不難過也不悲傷,就只是單純的累而已。
剛谷宇掀桌子她往後退時,不小心崴到了腳,現在緩過神,開始隐隐作痛。
手臂上的刮痕倒還好,她從小磕磕碰碰太多次,疼痛阈值一直很高。
蘇琴家的小區有些偏,不好打車。
懷央想了下,給溫九儒的司機楊叔打了個電話。
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楊叔那邊沒有接。
懷央動了下腳踝,還是疼,嘆了口氣,猶豫着給溫九儒打了個電話。
溫九儒接到電話時正在去應酬的路上。
一個多小時前懷央給他打電話,說晚上不回去吃飯,他想了想,應下一個本不打算去的應酬。
“你現在有事嗎?我腳崴了,不好打車,楊叔的電話......”
“你在哪兒,我去接你。”男人的聲音直接從聽筒傳來。
懷央捏着電話,擡了擡頭,視線再次落在遠處挂着的彎月上。
莫名覺得好像心安不少。
好神奇,只是聽溫九儒說了句話而已。
懷央往前幾步,在路邊的臺階上坐下。
身後是一顆巨大的榕樹。
樹上叽叽喳喳,不知道是什麽鳥在鳴。
十幾秒後,溫九儒收到懷央發來的地址。
是蘇琴家,離他現在的地方很近,開車十分鐘就能過去。
溫九儒把開了免提的手機放在中控臺,皺眉,還是問她:“為什麽會崴到腳?”
懷央輕“啊”了一聲。
她沒有跟人講自己悲慘遭遇的習慣,就像她難過了永遠不會尋求安慰。
但此時,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濃郁。
她坐在路邊,抱着自己的雙腿,有了些想跟溫九儒講的想法。
懷央看着自己右臂的刮痕:“蘇琴沒有生病,他們騙我來的,還是想找你幫忙,我拒絕了,發生了些争執......”
女人說話的語調很慢,一字一句,聲音又低又軟。
溫九儒挑了個紅燈最少的路線,想把車快點開過去。
懷央不想溫九儒開車給她打電話,兩人沒說幾句,催着他挂了。
電話挂斷,懷央抱着腿,把頭埋在膝蓋裏。
她想,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可能跟這兩家人有任何聯系。
又想,溫九儒說來接她。
好像她真的有地方可以去了。
明河公館的門永遠在為她敞開。
十分鐘後,懷央的手機響起,她接起來。
“前面出了車禍,我車開不進去。”溫九儒把車停在路邊,開門下去,“你把微信的位置共享打開,我去找你。”
蘇琴家這邊太繞,溫九儒沒來過,怕不開定位找不到懷央。
懷央很聽話,挂了電話,點進微信,打開了實時位置共享。
她進到地圖的下一秒,看到畫面上又多了個橘色的标志。
溫九儒離她不遠,在前面兩個路口的地方。
那個橘色的标志,箭頭朝向她這一側,正在朝地圖上她這個一動不動的藍色标志移動。
懷央突然鼻子一酸。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
卻在此刻嗓子發幹。
地圖上那個橘色的标志就在這麽一點一點靠向她,箭頭永遠在朝着她的方向。
就像有人會永遠堅定不移,主動赤誠地走向你。
永遠。
溫九儒來的速度很快。
不過三五分鐘,地圖上橘色的标志已經移動到了懷央左手邊的巷口。
她轉頭看過去。
這片小區,因為地方偏,沒什麽路燈。
遠處巷子盡頭,是一片看不到頭,讓人絕望的黑暗。
然而兩秒後,巷子後的天空卻炸出幾聲禮炮,緊接着便是接連不斷的禮花,炸亮了半個夜空。
懷央突然想到,今晚有個國家性的運動會在臨安體育場舉行開幕式。
禮炮正來自體育館的方向。
緊接着下一秒,巷口轉過一個人影。
那人背後的天上還在綻放着各色禮花,幾秒前還一片漆黑的巷口,卻在這一刻,天空大亮。
原先墨色的黑夜,突然間,恍若白晝。
濃濃夜色裏,有人踏着光亮而來。
懷央在這耀人的光裏眨了下眼睛,眼尾再次發熱。
溫九儒走近,懷央看到他襯衣領口微扯,袖子也被淩亂地挽在肘間。
應該是來的路上,有些慌亂。
明明只是三五分鐘的路程,懷央莫名,卻在他身上看到了風塵仆仆。
溫九儒輕喘着氣,在她面前蹲下。
“出了什麽事?”看着她,“我來接你。”
懷央看着他的眼睛。
男人眼神認真,溫和,深灰色的瞳仁裏有她的影子。
只有她的影子。
懷央再也忍不住,前額輕抵上他的肩頭。
輕嘆:“你怎麽這麽好啊,溫九儒。”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