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貓
七月半,中元節。遠春山上的槐花樹紛紛開花,惹得半裏全是槐花香。
背着背簍的老人擡頭看看陰沉的天,加快了步伐往山頂趕,背上的小竹簍裏裝滿了藥材,随着他的動作上下颠動着。
“阿黃爺爺。”這深山裏最不缺的就是成了精怪的花草,一只剛剛百歲的人參精正等着粗胖的胳膊腿,扯着老人的衣服往上爬,老人疊聲制止,“小人參,今兒快回家。回頭子時百鬼夜行,被吃了可沒處哭去。”
坐在老人肩膀上的小人參精小臉蠟黃,抓着老人衣服的手抖個不停,連聲音都帶了哭腔,“阿黃爺爺,樹爺爺說今兒是他的命劫,我沒地兒回了。”
頭頂不知哪兒來的烏鴉群扯着嗓子飛過,兩三片鴉羽打着旋落到老人面前,阿黃擡起頭望向天邊,太陽的最後一抹光亮也消失在山邊,他打了個激靈,顧不上別的,将小人參精也塞進了背簍裏。“那你先跟我回去,今兒晚上可得靜悄悄的。”
“哎,哎。”小人參精疊聲應着,乖巧地在竹婁角落裏做好。圓滾滾的手裏還抱着一只根還帶着泥土的草藥。老人顫巍巍地将背簍的蓋子蓋好,背上竹簍,慌慌張張趕往遠春山山頂的竹屋。
等他到了竹屋,月亮已經高高懸挂在空中。老人擡頭看了眼發了毛的月亮,将竹婁在一旁茅草房裏放好,取上放在牆角的一盞紙紮燈籠,推開了小竹屋的院門。
院子中央,種着一棵合抱粗的槐樹。滿樹墜着白色的槐花,帶着夜間清涼的風吹過,噗簌簌掉下來滿地的白色槐花瓣。老人提着燈籠坐在石凳上,守着槐樹。
不知過了多久,烏鴉群從山頂飛過,撲棱翅膀的聲音讓老人從睡夢中驚醒。他看向槐樹,竟是發出淡淡的光。
梆——
老人只覺得腦門裏傳來一聲鐘響,夜半子時,鬼門大開。他慌慌忙忙在槐樹下跪倒,腦門緊貼着濕潤的泥土,不敢動彈。
只見一穿着煙雲蝴蝶裙的女人在層疊槐花中坐起身來,眉間一點翠钿在月光下,映出絲絲湖藍的光。
“姑娘,您可算醒了。”老人依舊以頭觸地,直到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阿黃,你怎這般老了?”女人眼如水杏,眉如春山。她伸出一雙手将跪趴在地上的老人扶起,見記憶中穿着一身月華錦衫的翩翩少年竟是老成這樣,有些驚訝。
“姑娘。”阿黃聲音有些許苦澀,“離您上次見着我已經過去了千年。”
“這般久了?”女人有些詫異,慢悠悠地擡起手,随着她的動作,只見星河上有螢火樣的光随着她的動作傾瀉而下,落在阿黃的頭上、肩上。
那些光亮剛一落下來便消失不見了,而原本佝偻着腰的老人身形漸漸拔高,不過片刻就比女人還高上了一頭,原先的衣服也短了一截,一身雞膚也變得光滑如幼童,一頭鶴發從根部開始像是有人用墨筆塗抹一般,變成了黑發。
“多謝姑娘。”阿黃名叫黃路,是千年前修煉成精的一只黃鼠狼,饒是精怪,近千年的歲月流淌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現在見自己的容貌音色都變回了初初成精的樣子,不由十分驚喜。
黃路往前兩步,對着女人更加谄媚。然而黃路初成精怪時的相貌俊朗,饒是做出這般舉動來,也一派風光霁月,賞心悅目的模樣。
“我這是又睡了多久?”槐樹上吊下來一張槐花打底的床,女人坐了上去,随着她的動作又有不少花瓣掉落。她頗為嫌棄地打量了兩眼黃路身上的衣服。
黃路圖方便穿着布衫,這時頗有些羞地揉了揉鼻尖,“姑娘,距離我找着您已經快百年了。”
“竟又是這麽久。”女人走了兩步,一雙秀氣的玉足踩在泥土上,壓出淺淺的坑來。她重新翻身躺上槐花床,頭頂星河閃爍,女人輕嘆一聲,不再看向黃路。
槐花吊床搖搖晃晃,夜空星辰明明亮亮。
林塗睜着眼望着那輪長了毛的月亮。七月半的夜風有些涼,吹動她的裙擺在半空中搖蕩。風裏摻雜着些許紙錢香火氣,有那麽幾縷鬼氣混在其中,被風送進了這小院子,林塗眉頭微皺,只覺得那股味道難聞不已,她揮了揮手,有銀光自她指尖落到地上,泥土地裏竟是長出大片大片的花來。
黃路回了自己的茅草房,從床底摸出一個上了鎖的水楠木做成的箱子。小人參精從竹婁裏探出腦袋,他嗅了嗅,眼神變得有些迷離。“阿黃爺爺,這邊靈氣怎這般濃郁?”等抱着箱子的人轉過身,人參精瞪大了眼睛,一個趔趄往後兩步,摔了個倒仰。
黃路沒好氣地瞪了沒眼色的小人參精一下,“收聲,快回去躺好。”
“诶——”小人參精迷迷瞪瞪的,在原地打着旋。沒法子,黃路上手提起了小人參精,将它塞回了自己的小竹簍裏。黃路的小竹簍雖然看着平平無奇,但在這竹簍中,能避免被林塗散發出來的靈氣誘惑地迷了心智。果不其然,小人參精沒躺一會兒,眼神便清明起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黃路,“阿黃爺爺……”
“行了,你個頑皮的,倒也不用在我面前裝乖,等明兒,我再帶你去見林姑娘。”黃路伸手重新把竹簍蓋子蓋好,然後抱着水楠木箱子重新朝着院子當中的槐花樹走去。
“姑娘!”黃路小心翼翼地穿過花叢,把箱子高舉過頭頂,“您的兔兒燈,我都給好好收着呢。”
林塗并沒有說話,反倒是槐樹伸出一條枝幹将那箱子卷起擡了上去。
咔嗒一聲,扣緊的鎖舌彈開。黃路半低着頭正準備退出去,卻聽見樹上的人難得擡高了聲音說話。
“阿黃,我兔兒燈的燈芯呢?”
林塗是靈,自打她在世間凝結成人形時,這盞琉璃玉的兔兒燈就在她身邊了。衆神隕落,妄念橫生的世間難免有許多游蕩于人世的游魂厲鬼。而林塗則會用這盞兔兒燈點燃那些游魂的魂芯,将他們送入輪回。
可現在,燈芯卻不見了。
黃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姑娘,這箱子我總是貼身收着,不可能會有東西丢失啊!”
“怎麽動不動就下跪。”林塗從樹上探出一個腦袋,青絲垂落,被風吹起,在空中晃蕩。“起來吧,我知道你做事細心。能從你這兒偷走,定不是什麽小精小怪。”
黃路慢慢站起身,苦着一張臉,“姑娘,這燈芯丢了咱是不是去找鬼王報案?如今那鬼王将妖鬼兩屆治理得明明白白,這種世風日下,妖心不古的事兒告到他那兒去,一定會給咱一個交代的。”
“嗯,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想想。”林塗将沒了燈芯的琉璃兔兒燈從箱子裏取了出來,那燈剛一到她手上,便消失不見了。仔細再瞧,才發現那燈只剩半個手掌大小,正挂在林塗腰間。
林塗半閉着眼,斜斜靠在樹幹上。她睡了太久太久,做了無數的夢,驟然醒來,有些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兔兒燈被她握在掌心中把玩,林塗一點一點縷着腦子裏那些雜亂的記憶,只是無論她怎麽去梳理,腦子裏總有那麽一塊記憶是霧蒙蒙的,就好像那不屬于自己。
喵——
貓叫聲細細弱弱的,在黑夜裏傳來。林塗翻坐起身,她腰側的兔兒燈發出淡淡的熒光。
那是一只貓的魂魄。
林塗從花海上輕掠而過,玄貓的魂魄縮在院門外,見她走進了,又輕輕喵了一聲。只是那氣息極為虛弱,仿佛随時都會消散一般。
林塗落到地上,慢慢走到了玄貓的魂魄前。那玄貓看着怕極了,瘦削的靈魂不停抖動着,可見林塗來了,依舊用腦袋蹭了蹭她露出來的腳踝。只可惜,它是魂魄,不是實體,蹭了個空。
沒有蹭到林塗的小玄貓似乎是有些懵,它呆愣在原地,擡起頭,緊盯着林塗,又是細細喵了一聲。
“你也有未盡的心願嗎?”林塗俯下身子,抱起了小玄貓。被她接觸到的小玄貓竟是凝結出了一層淡淡的實體。
林塗取下腰間的兔兒燈,兔兒燈在她手中變大。等大到能裝下那只玄貓時,方才不再變化。
林塗輕輕将玄貓放進了兔兒燈,輕聲道,“先睡一覺吧。明兒我帶你去見想見之人。”
那玄貓像是聽懂了林塗的話,輕輕嗚咽一聲,蜷成一團,很快就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林塗蹲在原地,沒有急着離開。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玄貓的頭頂。而睡夢中的玄貓則是不自覺地昂起頭輕蹭着她的掌心。
林塗有些怔愣,在那團模糊的記憶裏,她好像也曾這樣摸過一只渾身是毛,軟綿綿的小獸。
巨響讓林塗從怔忪間脫離,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和遠春山隔了好些個山頭的那座大山,濃煙滾滾。
“我的天爺!”黃路聽到了動靜也跑出來查看,“那山上聽說關這個大妖呢,可別是出啥事兒了吧。”
林塗收回視線,神色淡淡。黃路見狀也不再說話,只是依舊一錯不錯地盯着那灰塵滾滾的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