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顧言風,我來找你成親了
月明星疏風,遠春山上那些不應季的牡丹謝了一地。小人參精坐在枯萎的花叢中,輕輕拉了拉黃路的褲腳,“阿黃爺爺,美人姐姐怎麽看着甚是不開心?”
黃路瞪了小人參精一眼,“今兒也不是七月半了,你怎麽還在這兒待着不回家?”
小人參精趕忙捂住嘴,示意自己會保持安靜。黃路小心翼翼地将裝有花液酒的玉壺送到了林塗面前,“姑娘,這酒我埋了快百年了,您嘗嘗?”
林塗自打回到山上,便枯坐在槐花樹下的長椅上,快一個時辰了。聽到黃路的話,才斜斜看了眼那裝了酒的玉壺。酒尚未倒出來,酒香已經在她鼻尖萦繞盤旋。
“今兒不年不節的,怎麽還拿出寶貝來了。”林塗記得,黃路打小愛搗鼓這些,萬分寶貝。
黃路在旁邊的石凳上坐好,将酒盞推到林塗面前,“姑娘,你今兒是不是因為李小姐的事兒不開心了?”
林塗端起酒盞,看了眼頭頂那輪圓月,沒有說話。小人參精不知什麽時候湊了過來,一節人參須須裏還捆着不少雜七雜八的野花。
“美人姐姐,這些給你。”小人參精尚未化作人形,平時動作都靠那些人參須須支撐着,爬上爬下頗為費勁。林塗伸手幫了它一把,小人參精一股腦将那捆野花塞進了林塗手中,而後擺了擺手,“美人姐姐,我須上都是泥巴,把你衣服弄髒就不好了。”
林塗視線落在那簇野花上,那些花林塗也叫不上名來。花還沒有指甲那般大,白的黃的藍的各色都有。再去看站在面前的小人參精,身上左一塊泥巴,右一塊被蹭破了皮。
林塗伸出手掌,馥郁的靈氣傾瀉而出,小人參精舒坦地連須子都軟噠噠的。黃路伸手将小人參精撈到懷裏,“姑娘,先前送走李小姐你已經消耗過渡了,現在還給這皮孩子耗費靈氣,不妥。”黃路難得硬氣一回,林塗看了眼他收回了手。
“阿黃,幾百年不見,你也是大人了。”
聽到林塗的話,黃路剛剛還筆直的身子一下就軟了下來,像是脊骨被人抽走了,“姑娘,您別說這種話。”黃路低垂着頭,“我只是擔心您。”
“我知。”林塗伸手揉了揉黃路的腦袋,“我只是感慨,當年撿到你,你才丁點兒大。”林塗微微眯眼,像是陷入了回憶,她伸手比劃了比劃,“也就和小人參差不多大吧。”
“轉眼間,你都這般大了。都有小輩要喊你爺爺了。”
不說還好,聽林塗這般講,黃路看着就快哭了出來,“姑娘,我之後會勤加修煉的。”
“這般大的人了,不知羞。”林塗帶着笑收回手,“我沒嫌棄你的意思,有我在,你就是日日荒廢也沒什麽問題。我只是在想啊,我這一睡就是這麽多年,還是真是和李予慈那傻丫頭一樣,不值得啊。”
黃路也不講話了,他默默在心裏計算着年月,快七百年了。中間雖然林塗消失過幾十年,但黃路找到她時,她依舊沉睡着。若是這樣算起來,林塗醒着的歲月還不到自己的一半。
林塗抿了一口花液酒,唇齒間滿是花香,她斜斜靠着槐樹上,望着頭頂明月。
林塗誕生于千年前。起初,她只是一團靈氣。居無定所,四處飄着。過了十來年,才能幻化成人型。而兔兒燈從那時起就在她身邊了。說來也怪,林塗天生天養,從她有意識那天起便知道,自己該将那些在人間游蕩不願離開的魂魄送入輪回。
她本該游走在世間,無定所,無牽挂。可她遇見了一個人。
化形那天,林塗只着一件淺綠的薄衣。早春的山裏,白霧皚皚,即便是光看她這幅打扮,都覺得手腳冰涼。她正想着該怎麽從這看不見頭的深山裏出去,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橫在了她眼前。林塗詫異,擡眼去看。面前是一穿着紅色戎裝的少年。少年頭發被束起,眉眼分明,緊盯着自己的一雙星眸裏帶着光,似乎驅散了這深山大霧。
那少年便是顧言風,或者說,是最初的顧言風。
顧言風是大梁國戍邊将軍顧艋的小兒子,幼年時就跟着顧艋上陣殺敵,十七八歲時,已經成了周邊國家聽到便會膽寒的少年将軍。
少年将軍顧言風是林塗見過的最俊美的人,是以,當那少年提出帶她下山時,林塗同意了。到了山腳,那少年問她家在何處,林塗沉默着搖頭。那日之後,少有女子出沒的将軍府,住進了個相貌疊麗的女子,那人便是林塗。
那時林塗初入人間,她留在了顧府,就連本該去渡人魂魄的事兒都被她抛在腦後。那兩年,她似乎忘了自己是靈。在顧府的林塗就是個普通姑娘家,她跟着府裏的老太太學着刺繡,閑暇時跟老太太一道抄一抄佛經。
只可惜,大梁國國君昏庸,國已不國,何以為家。臨邊厭火國大軍來襲,而顧家軍卻因大梁國軍聽信讒言,糧草被壓,被困邺城。
顧言風帶兵突襲,離家前偷偷溜進林塗閨房,向來規矩克制的他,那日将林塗抱在懷中,“阿塗,我歸來後,你願嫁我為妻嗎?”
“顧言風,這話得等你回來再問一遍。”燭光下,林塗的眼睛亮得驚人,在顧言風走後,她便開始悄悄給自己繡嫁衣。
她曾聽顧老太太說過,嫁衣啊,得自個兒親自繡,夫妻此生才會和和美美,舉案齊眉。林塗繡工不好,十個指頭被紮了個遍,終于是在顧言風說好的歸期前,将那歪歪扭扭的嫁衣繡好了。
只是那天,她沒等到顧言風,卻等來了破城而入的厭火軍。
林塗渡走的第一個魂魄,是那顧府老太太。那老人家最後牽挂的,竟是她這個半路住進來,來路不明的姑娘。
“阿塗,你容貌豔麗,我本擔心言風不在,你一個弱女子怎麽護住自己。”老人的魂魄和她生前沒什麽區別,慈眉善目地看着自己,“現在知道你有這般本事,我也放心了。只可惜,世道動蕩,我見不着言風與你成親了。”
渡走魂魄,本會讓林塗靈氣大漲,因為每一縷被兔兒燈點燃的魂魄都會充盈林塗自個兒的靈魂。可是,送走顧府老太太時,林塗卻痛得嘔出鮮血。血灑落在被大火燒得焦黑的顧府地面上,像是一朵朵地獄裏開出來的花。
而後,是平日不茍言笑,私下卻暗暗關照林塗的顧将軍顧艋。
還有後巷面攤總愛給林塗多澆上兩勺湯汁的老夫妻,曾經領着他們一道進山打獵的顧言風摯友……
那時,林塗才知道,原來紛亂的戰火,會誕生那麽多游蕩于世間無法進入輪回的靈魂。
顧家軍全軍覆沒,顧言風也下落不明。很快,厭火軍便攻下了邺城,直搗長安,聽聞大梁的皇帝連夜南遷,将長安拱手讓人。林塗聽到了許多消息,可這些消息裏唯獨沒有顧言風的。她的小将軍似乎被衆人遺忘了。
林塗決定沿着顧言風當時出城的路,去找顧言風。
林塗一路風餐露宿,邊渡走遇上的魂魄邊悄悄打探消息。終于,在一處小鎮上,她從賣豆腐的大娘那兒打聽到了有關顧言風的消息。
“有見過哩,前些天從這兒過,往山裏去了。”大娘給林塗指了個方向。
暮色四合,林塗看不清山路,不知摔了多少次。玉脂般的手臂上被劃出口子,衣服上也滿是污泥。她有些茫然,兔兒燈裏燃起火光,照亮了她四周,可是任她四處張望,這無邊的黑裏只有她一個人。
正當林塗沮喪地蜷縮在大樹下不知該如何時,馬蹄聲由遠及近。林塗連滾帶爬地沖到小路上。果不其然,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騎在高大的白馬上,疾馳而來。林塗大喜,張口欲喊顧言風的名字。
卻遠遠瞧見跟在顧言風身後的副将勒住了大馬,對着疾馳的顧言風,拉下了弓弦。
“顧言風!回頭!”林塗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驚動一片夜鴉。只是,馬背上的人并沒有聽到她的話。那箭從顧言風的後心穿過。
林塗拼了命往前跑,顧言風那匹名叫聽風白馬朝着她飛奔而來,然後從林塗身上穿過。
林塗放慢了步子,她愣愣回頭看向聽風,聽風依舊向前奔跑着,而後消散在風中。林塗一下沒了力氣,跪坐在地上,直直看向前面的人群。
厮殺的人群也被風吹散了。林塗明白過來,自己見到的是他們留下的殘影。顧言風應當是死了。林塗心想。
月光清涼,月光下的少女滿臉是淚。
林塗的猜想沒錯,沒過多久,馬蹄聲再一次由遠及近。
顧言風再一次在林塗面前,被他信任的副将一箭穿心,滾落馬下。而後,副将手下的人萬箭齊發。她的少年将軍啊,死在了自己信任的人手下,萬箭穿心,直到合眼時,他依舊望着北方。林塗知道,那是邺城的方向。
“顧言風。”林塗輕聲開口,喚着小将軍的名字。面前的幻影消散了,那些打鬥中扭曲着面目的人随風消散,顧言風的魂出現了,明明和平日裏沒什麽兩樣,只是蒼白了些。那身紅色戎裝多襯他呀,林塗眨了眨眼,緊盯着面前的人,“顧言風。”
夜風飒飒,顧言風的魂魄立在林塗面前,看着林塗的眼神如同看着稀世珍寶。
林塗的聲音在夜色裏四散,鳥蟲花月都聽到她說的話。林塗說,“顧言風,我來找你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