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沈将軍與自己長得十分……
夜裏,顧府大堂停着那樽黑色的棺木。原本一同守夜的下人被顧言風屏退了。屋子裏只剩自己和林塗二人,林塗跪在軟墊上,聽到動靜回身望向顧言風。
許是顧言風臉色太過憔悴,林塗有些擔憂地喊他,“顧言風,你先去休息吧。”顧言風背着燭光站在林塗面前,神色隐沒在黑暗裏,叫人看不清楚。
兩人成婚已經兩年多了,林塗依舊喜愛連名帶姓地喊顧言風的名字。平日裏,顧言風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林塗喊出來,只覺得心頭發甜,可今日,卻又苦又怒。
“顧言風是誰?”夜風在屋外嚎叫着,林塗不解地看着顧言風,似乎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我問你,顧言風是誰?!”顧言風猛然上前兩步,将林塗拖拽着從軟墊上拉了起來,林塗被他這突然的動作,拽得一趔趄,痛呼出聲。
顧言風下意識地放緩了動作,視線落在被自己緊緊攥住的瘦削手腕上。手底的力氣不由得放了放,“林塗,我問你,顧言風是誰,你又是誰。”
“顧言風,你今天是怎麽了。”林塗掙開顧言風的桎梏,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浮現出了紅色的五指印,林塗眉頭微皺,退後兩步,拉開了自己和顧言風之間的距離,“母親走了我知你傷心,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在這邊守夜就行了。”
“你不怕?”顧言風苦笑,他看着那樽黑色的棺椁,那黑漆似乎是新刷的,倒映在他的眼中,黏黏膩膩,扯得顧言風的眼珠子鈍痛。“林塗,母親臨死前告訴我,我不是她的孩子,當年是你親手将我托付給他。”
林塗明白過來顧言風為何這般反常,她看着顧言風,白色孝衣襯得她臉色更顯蒼白。顧言風伸手想去想要觸碰林塗的臉頰,卻停在半空,像是被什麽阻滞了一般,再也無法向前伸半分。
“顧言風,我就是林塗。”林塗看出了顧言風的掙紮,她握住了顧言風懸在半空,進不得退也不得的手。顧言風的手遠比林塗的要溫熱,兩人掌心相貼,逐漸趨于同樣的溫度。“當年的确是我将你托付給了母親。你忘記了從前的事,我便沒有再與你提起過。”
“從前的事?”顧言風看着林塗,眼底掙紮着燃起的亮一點點黯淡了下去,“有什麽從前的事是我不記得的?”
“百年前,厭火國大舉進犯,你也因此喪生,我想了些法子救回了你。只是我能力不足,只能将你的魂魄凝成孩子般大小,那之後……”林塗想了想,并沒有說出自己為了救顧言風耗盡了自己大半的心力,致使如今這般弱不禁風,囫囵着繼續道,“那之後,我有些旁的事兒,只有将你托付給母親。”
顧言風輕輕抽回自己的手,他透過燭火那微弱的光看着林塗,不知是信了還是不信。
“顧言風,從前那些事我不曾告訴你,只是不想你再想起那些苦痛。”林塗走近了顧言風,幾乎是貼着他。“只是夫君,如今你知曉了我不是人,當如何?”
顧言風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觸碰着林塗冰涼的臉,而後緩緩向下,磋磨着林塗細細的脖子。不知過了多久,他在黑暗中嘶啞着嗓子開口,“阿塗,我只在乎我的妻子是否是你,至于你是人也好,是山野精怪疑惑九天仙子也罷,我都不在乎。”
那夜之後,顧言風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仿佛那日在靈堂裏的一切,只是林塗的幻覺。
但顧言風知道,那不是幻覺。他信了林塗說的話,卻又沒有全信。那日之後,只有他們二人相處時,林塗時常會在他面前躲懶用些小法術。
顧言風有時會看着林塗的背影發愣,卻又在林塗轉過身時裝作無事發生。只有他自己滿心滿口全是苦澀。顧言風想,怪了林塗會突然出現找到自己,原來自己是她從前戀人的替身,是從前那個少年将軍顧言風的替身。
顧言風私下裏查過那個少年将軍,和自己完全不同。那位小将軍擅騎射,通兵法,而自己卻是粗于騎射,便是打獵也遠遠比不上同門。
傳言裏,那位小将軍愛着紅衣,肆意張揚。而他卻是喜白色一類素淨的衣衫,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也許,兩人确實有點聯系,但是,顧言風确信,自己并不是那位小将軍。
那以後,林塗滿心滿眼望着他時,顧言風總是心頭酸澀。他知道,林塗是在看別人,在透過自己看她的愛人,而自己不過是她滿腔愛意的載體罷了。
同風雨飄搖的顧府同樣情形的,還有整個大梁國。新大梁國君雖不像前兩任國君那般昏庸,只知歌舞升平,縱情享樂。可大梁國确是從內裏腐朽了。如同溴水上的一棵浮木,現如今,兩國再次開戰,這棵浮木在湍急的河流當中,上下起伏着,随時可能分崩離析。
大梁國善戰的将軍只剩年過半百,胡子斑白的徐将軍。其他的,竟是些從未上過戰場,只知貪懶享樂的王公貴族。那年輕的帝王無奈之下,只得做出來和他父親同樣的決定,将大梁的公主送去厭火國,以求數年的安穩。
“言風,靜知還有大梁國便交給你了。”年輕的帝王數天之間老了許多,說話時,都帶着不可忽視的疲憊。
顧言風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定不負聖望。”
厭火國的領軍大将已經攻下了津門,聽說那将軍也是初及冠的年紀,但做事卻心狠手辣,不久前屠了梁國三座城,遑論老人小孩,只要是大梁人都只有死路一條。
而現在,自己只有帶着大梁雙手奉上的公主去江河,這個大廈将傾的國家才有一線希望。
“你要去津門?”顧言風領了職便回府收拾行囊,聽了他的話,林塗有些訝然,她自然是聽說過厭火國那位沈姓将軍的事跡,當即要收拾行李同顧言風一道去。
顧言風沒有阻攔,畢竟林塗決定的事兒,從不會輕易更改。即便她表面上答應了,暗地裏也會偷偷跟上去。如今天寒地凍,永安外,遍地餓殍。與其讓她獨自一人跟上來,不若一開始就将她帶在自己身邊。
顧言風同意了林塗的要求,只不過往後的漫長歲月裏,他無時不在懊悔當時的決定。
一路上,林塗總是時不時消失個一時半會兒,回來後會更加憔悴。臉色讓顧言風心驚,為了看住林塗,顧言風這段在路上的日子,總是和她共乘馬車。兩人之間有些變扭的關系,似乎也變回了起初那般如膠似漆。直到他們和親的隊伍到達津門。
那位年少的沈将軍早就等在了城門之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風塵仆仆的使君隊伍,玩笑似的舉弓對準了隊伍中央最為華麗的那輛馬車。
弓弦緩緩拉滿,負責守衛的士兵一顆心無一不是提到了嗓子眼。顧言風從馬車裏走了出來,對着城牆上的人抱拳行禮,原本心中打好的草稿卻在擡頭看清沈将軍的臉時忘了個幹淨。
那沈将軍與自己長得十分相像。
城牆上的少年将軍顯然也是剛剛看清顧言風的臉,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從城牆上踏步而下,如同仙人,輕盈地落在了顧言風面前。
“顧言風?”沈将軍臉上戴着不明意味的笑,他湊近了顧言風,輕聲喊出來他的名字。
“承蒙将軍厚愛,竟是知道我這無名小卒的名字。”顧言風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拉開了和沈将軍之間的距離,心頭卻是一緊。
“大梁的公主呢?”沈将軍直起了腰,猛然解下了挂在腰間的長劍,挑開了離他最近的那輛馬車的車簾。顧言風想去攔,卻已經來不及了。那輛馬車裏坐着林塗。
顧言風站得極近,自然沒有錯過沈将軍瞬間亮起的眼睛以及因為驚訝而直起身子的林塗。顧言風如置夢魇,他聽見自己啞着嗓子開口,“沈将軍吓到內子了。”
他的魂魄仿佛離體一般,看到自己僵硬着身子擋在兩人當中。四周風雪呼嘯,仿佛要将這天地吞噬殆盡。
一行人終究還是進了城門,在津門最大的客棧下榻。那沈将軍顯然是對林塗的興趣高過前來講和的自己,離開前,特意湊到林塗邊上,“阿塗,我在郡守府等你。”
顧言風雙拳捏緊,指甲狠狠嵌入皮肉當中,等只剩林塗和他時,他看着林塗,一字一頓,“你要去找他?”
“顧言風,這人有問題。”林塗憂心忡忡地站在顧言風面前,手心裏捧着的湯婆子早就涼了。
“有問題?”顧言風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眼底的光徹底滅了,“林塗,有問題的是我對吧?你發現了,我不是你以前的戀人,那個姓沈的和我長得極像,初次見你便那般缱绻地喊你阿塗……”顧言風後退兩步,松開了緊握的手,掌心有濕潤順着紋路布滿整片手掌。寒風從半開的窗戶灌進來,掌心的濕潤仿佛快要凝結,“林塗,你愛的是我,還是那個顧言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