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逢,初見

景堯找到顧言風時,這人立在一顆比人粗的歪脖子柳樹下,肩上挂着些許白色的柳絮,也不知是呆站了多久。

“喝兩杯?”景堯晃了晃腰間墜着的酒葫蘆,顧言風失去焦距的眼睛漸漸回神,伸手輕輕一揮,那棵歪脖子柳樹上的柳葉開始瘋長,很快就将兩人圈在其中。從外面看,絲毫看不出有人在這兒的痕跡。

“這些年,我從沒問過你,當年和…和林塗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景堯憑空變出個矮塌,盤腿坐了下來,将兩人面前的酒盞倒滿了酒。“顧言風,當年你為什麽會選擇帶走了梁靜知,反倒将林塗留在了那兒。”

顧言風将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阿塗她,不是尋常人。當時……”顧言風看着手裏那樽酒盞,“當時,梁靜知是大梁公主,而我是大梁臣子,不該也不能将她留在敵軍處。”烈酒入口,本該醇香四溢,可于顧言風而言,卻與白水無異。

七百年前,大梁國與厭火國以溴水為界,大梁國将當時年輕帝王的親妹妹嫁給了厭火國國君,兩國結秦晉之好,戰火暫歇。

顧言風便是在那段難得和睦的日子裏長大成人,在顧言風的記憶裏,并沒有戰火紛紛的記憶,他一路順遂,從襁褓中的奶娃娃,長成了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林塗是在他最是意氣風發時出現在顧言風身邊的。那日,顧言風同書院中的好友一起進山打獵,只可惜他雖滿腹經綸,卻不善騎射,瞧見了一只兔子,射出去的箭卻偏進了一旁的樹叢裏,射中了一個美貌姑娘。

那姑娘便是林塗。

林塗肩上受了傷,那點痛卻在看見顧言風時消散了。她從冥河撈出顧言風後,用了近百年的時間才面前将顧言風的魂魄凝成嬰孩般大小的實體。只是這一番下來,她自己虛弱得都快無法聚成人形,只能将嬰孩顧言風交付給曾與她有過交集的一對夫妻。

那婦人是曾經邺城富商的後人,邺城被厭火國占領後,富商舉家搬遷至永安。百餘年後,那富商的孫女已為人婦,只可惜,婦人的孩子卻因一場意外溺死在河裏。林塗渡走了那孩子的魂魄,并讓那婦人在孩子重入輪回前,再見了那孩子一面。

是以,婦人視林塗為仙人。林塗将襁褓中的顧言風托付給她後,婦人更是将顧言風當作自己的親生子般悉心照料。

林塗再次出現在永安時,那婦人兩鬓已經染上了白絲。而當時只有人小臂大小的顧言風如今更是有了曾經的模樣。

只是,不知哪裏出了問題,再見到顧言風時林塗才發現,如今的顧言風并沒有百年前的記憶。她細細探查了顧言風的魂魄,魂魄是完整的。因此,林塗并未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也不打算告訴顧言風曾經邺城的事兒。林塗想,那些悲慘的過往就同顧言風消失的記憶一起消散,許才是最好的。

顧言風救回林塗後,還不等他從自己打獵卻打傷了人這件事兒上回過神,那個被他傷了肩膀的女人給他塞了半塊玉佩,那玉佩和自個兒從小戴着的,恰恰是一對。

聽林塗說,那是家裏長輩交予她的,兩家娃娃親的信物。如今她家中糟了難,只能獨自一人來永安投奔自個兒這個未曾謀面過的未婚夫。

顧言風帶着玉佩去找了自個兒的母親——那時他還不知自己并不是陳夫人的孩子,只當陳夫人是自己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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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玉佩的陳夫人竟是在一屋子下人面前失了分寸。也顧不上一頭霧水的顧言風,徑直去了林塗在的廂房。直至今日,顧言風都不知道當時陳夫人和林塗到底說了些什麽。

他只知道那日陳夫人從廂房裏出來後,将半塊玉佩塞還給了他,語重心長地叮囑道,“林姑娘與你指腹為婚,如今你又傷了別人,于情于理都要好生照顧着她,明白嗎?”

顧言風原本打算着等林塗身子好了,自己和母親好好說說,認林塗做幹女兒,自己定會像親大哥一般照顧她。

只不過,很快,親大哥顧言風發覺自個兒愈發關注起林塗來了。每日只是聽小厮禀報林姑娘今兒又去了哪兒,顧言風都能聽上大半晌。更遑論親自帶着林塗在永安游逛了,帶着林塗出門,顧言風的視線幾乎不能從林塗身上移開,哪怕林塗只是對與自己同行的好友笑笑,顧言風都覺得自己心裏酸澀不已。

在于林塗的相處中,顧言風發現,林塗在別人面前總是一副清冷模樣,唯獨在自己面前,是個嬌嬌俏俏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像是春日盛開的花束,叫人的視線無法從她身上移開。林塗來到永安的那年元宵,顧言風帶着她逛花燈會,那日,街上人影幢幢,各色花燈發出悠悠的光,将這夜幕照得透亮。

那應該是林塗第一次逛花燈會,看什麽多覺得新奇,一會兒湊過去看看張家紮的花燈,一會兒又從李家鋪子拿出來一包零嘴。一個錯眼,剛剛還在自己身側的小姑娘就不見了。顧言風當即沁出一身冷汗,也顧不上別的,在人群中高聲喊着林塗的名字。只是久久沒有回應,他一顆心不住下墜,林塗一個小姑娘,若是走丢了,定會吃上不少苦頭。

這般想着,顧言風更加焦急,忙讓身邊的小厮分散開去找林塗。

“顧言風——”聽到清亮的女聲時,顧言風覺得自己即将離體的魂魄終于落回了原地。他回身張望聲音響起的方向,本想板起臉,好好教訓一下亂跑的林塗,整個人卻在視線接觸到林塗時愣住了。

視野裏的人不知又從哪裏尋摸來了個木質的狐貍面具,那面具被她斜斜得半戴在臉上,只露出一只亮亮的眼睛。

四周人潮擁擠,可顧言風眼底只能瞧見那如同山野精怪墜入凡間般靈動的姑娘,四下嘈雜,人聲鼎沸,可顧言風依舊将自個兒的心跳聲聽得分明,咚,咚猶如驚雷,在他耳邊落下。

“顧言風。”林塗好不容易擠到了顧言風身邊,手裏還舉着剛剛買到的糖葫蘆,“你嘗嘗,可好吃了。”

“林塗。”顧言風望着含笑看向自己的姑娘,伸手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将人拉近了自己。林塗身上淡淡的花香幾乎蓋住了周圍所有的味道,一時間,顧言風不管是看到的,聽到的,還是聞到的,都只有林塗一人。

見顧言風許久不說話,只是喊了聲自己的名字後,就呆傻了似的,直直看着自己。林塗有些奇怪,踮起腳,湊到了顧言風臉上,想要仔細瞧瞧,顧言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可下一秒,自己卻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們倆早就被人群裹挾着走進了一個僻靜的院子,一時間外面的喧鬧和他們似乎割裂開來了一般。顧言風和林塗靠得極近,他聽見自己湊近林塗的耳邊,小聲道,“阿塗,你願嫁與我麽?做顧夫人好不好?”

身後夜幕上,焰火升空,樂聲四起,燭影縱橫。

那時顧言風,剛剛加冠之年。

第二年,顧言風殿試時入了當時大梁國國君的眼,點了他第一名。同年,陳夫人替他和林塗合了八字,兩人在臘月裏完婚。

那日,林塗鳳冠霞帔,十裏紅妝,嫁與顧言風為妻。

林塗的嫁衣依舊是她一針一線親自繡的,比起上次,林塗的繡工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嫁衣上的牡丹盛放,金線圍邊,美得奪目。

那時,顧言風只覺得這世間不會再有人比他更知足稱意。然而世事無常壞陂複,沒過兩年,嫁給厭火國國君的和親公主,如今大梁國國君的親姑姑死了,這讓兩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同盟關系再次破碎。

陳夫人病倒那天,永安飄起了大雪。她強撐着一口氣,等到了顧言風上完朝歸家。

因為燒了炭而很暖和的房間裏,只有躺在床上的陳夫人,和一身風雪匆匆趕回來的顧言風。

“母親,您且寬心,我已經托人去請太醫替您診治了。”

“言風,你過來些。”陳夫人費勁地支起上半個身子,拼了命握緊了顧言風的手,“言風,我照顧了你二十四年,如今有些話再不說,怕是沒有機會了。”

“母親。”陳夫人并不給顧言風說話的機會,她緊緊盯着顧言風,渾濁的雙眼竟是有些泛紅。不知怎的,顧言風覺得陳夫人不像是在看自己,反倒像是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

“若是阿谷還活着,如今應當有你這般高了。”陳夫人握住顧言風的手微微顫抖着,“言風,你不是我親兒。當年是林姑娘她親手将尚是幼兒的你托付給我。”

顧言風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面前的人說的話他似是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

緊握着他雙手的人還在說着話,可他只覺得那聲音像是從千裏之外透過風雪傳來的,不然為何聽起來那般荒誕可笑。

“言風,我早已當你是親生子。如今我把知曉的都告訴你,只盼望你與兒媳能坦誠相見,日後和和滿滿,莫要生了嫌隙。”

永安的那場雪,是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場。第二日,顧府挂上了喪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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