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合一) 我曾經,應當……

既然知道了施淼的魂魄仍在狀元府內, 那事情便好辦多了。

林塗是人身,同顧言風還有端午這樣的鬼身不同,并不能化霧遁進狀元府內, 只是又顧言風在, 事情便容易多了, 堂堂鬼王大人,帶一個人一同化霧還是手到擒來的。而這次端午同他們一起去,而黃路留在院子裏等他們回來。聽到安排的黃路甚是不滿, “姑娘, 我也一起去吧。”

“阿黃,你先前剛被重傷,不宜吸那般多的鬼氣,我們很快就回來了。”在林塗的安撫下,黃路勉強苦着臉同意了,只是原本神色難看的臉在瞧見顧言風那厮牽住了自己姑娘的手時, 一下垮得更甚。“姓顧的!把你那手撒開!”只是三人已經消失在了小院當中,空餘黃路一人在僅剩他一人的小院子裏上竄下跳,活像一只丢了雞的黃鼠狼。

常人眼裏, 狀元府除了比以往冷清不少, 府外站着穿有铠甲的士兵外,并無其他不同。

可在林塗他們眼中,狀元府頂上卻是黑氣森森, 無數失了神志的厲鬼在那黑氣中進進出出,哀嚎陣陣。

顧言風放出鬼氣将三人護在其中, 穿梭在令人壓抑不已的怨氣當中。愈往施淼魂魄所在之處走,怨氣愈重,到後面, 就連顧言風都覺得被那怨氣刺得身上一陣陣疼。

顧言風擡眼往上瞧,施淼的魂魄半吊在半空中,黑氣在她身邊若隐若現,似是察覺有人侵入,四周的怨氣驟然濃了許多,顧言風只得放出更多鬼氣抵擋,将林塗好生生的護在當中,而自個兒卻是大半身子暴露在了怨氣裏。暗紅色的衣服上有些潮濕,顏色比較之前顯得更深了一些。

端午年歲比顧言風小,越往裏走,一張小臉煞白,叫人瞧着心驚。

“端午。”林塗見兩人臉色都不是太好,開口阻攔,“你們在這邊幫我擋一擋怨氣當中的游魂,施淼那兒我自己就行。”

顧言風瞧了瞧那在施淼身邊層層疊疊,上下盤旋的游魂厲鬼,展開了手中的折扇,先前斷裂的竹骨已經被他補上了,扇面上,闕經賦的魂魄印記縮成了個小點兒,不仔細瞧幾乎瞧不出來。“端午,你在這兒守着下面。阿塗,我同你一起上去。”

“鬼王大人,林姐姐。”端午雙手手腕輕輕一晃,一對短劍出現在她手中,“你們要小心。”

話音剛落,端午游魚入水一般矮身從顧言風的庇佑下鑽了出去,游魂厲鬼嗅到了她的氣味,嘶吼着朝她襲來,端午不斷矮身避開攻擊,雙手淩空揮舞着,帶出淩厲的刀影,而那些襲來的游魂厲鬼不時發出哀嚎,在黑森森的怨氣當中化作虛無。

顧言風同林塗對視一眼,扇面微擡,一股鬼氣從扇面上直沖而上,圍繞在施淼身旁的游魂厲鬼瞬間被那鬼氣刺穿,落下來大半,剩下的則是被這一舉動激怒,紛紛變大數倍,張開血盆大嘴,直直沖向顧言風,似是想将他吞吃入腹。

施淼身側的游魂厲鬼被吸引了大半,林塗不再拖延,足尖輕點,整個人飛了上去,虛虛落在施淼面前。兔兒燈半浮在她身側,發出炫目的白光。那白光将林塗團團罩住,她神色清冷,看向施淼時眸光微閃。

下一瞬,一道幽藍色的光絲從林塗十指指尖傾瀉而出,落在了施淼身上。施淼身形一抖,一時間四周怨氣更甚,就連隔了數裏的凡人肉胎都猛然覺着肩頭一冷。

林塗見施淼面露痛苦,指尖光芒更甚,幾乎叫下面的顧言風被那光芒遮得瞧不清她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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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烈的白光漸漸淡去,顧言風再擡頭時,林塗和施淼俱不見了。他心頭一凜,只是不等他細想,成群的游魂厲鬼驟然襲來,數目竟是比之前多了數十倍。

“鬼王大人,不對勁!”端午躲過游魂的一擊,勉強解決了兩只挂在她腿上的厲鬼後,喘着氣喊道,“他們要從怨氣裏鑽出去!”

顧言風聞聲向外看去,果不其然,那些游魂厲鬼盡像是要擺脫這怨氣的結界一般,正往外掙紮着,鬼嚎聲叫他的身體一道跟着震顫,耳朵深處仿若有千軍萬馬擂響戰鼓,顧言風向上扔出折扇,雙手放在胸前,食指相觸,一抹鮮紅出現在他眉心之中。再睜眼時,顧言風的瞳孔成了血紅色,“鬼王令,定!”

怨氣當中分明沒有風,可顧言風仿若立在狂風當中,發絲被吹起,衣袍衣角也被吹起。而紅光自他眉心起,籠罩了整座狀元府。那些想要越過怨氣,沖出狀元府,沖進人世間的游魂厲鬼竟是在撞上那紅色結界的那一刻灰飛煙滅。

與此同時,不遠處新建的司星府裏,端二捂住心口半摔在面前的蒲團上,一旁的下人着急忙慌,想要走上前扶起他,卻被他伸手制止。端二擡起頭,看向狀元府的方向,在他的眼裏,那一處鬼泣四溢,萬鬼哀嚎,是真正的烈獄,可他絲毫不覺畏懼,反倒是伸手輕輕揩去嘴角溢出的血,眼神癡迷,露出癡癡地笑來。一旁的下人被他這癫狂的形狀駭得兩股戰戰,神色蒼白,悄咪咪擡眼朝着同一方向看過去,只是眼底萬裏無雲,風清日朗。只是這更叫那下人背上溢出一層薄汗,看向端二時,眼裏畏懼更甚。

林塗同施淼的那大半具魂魄一同進入了兔兒燈當中。進入兔兒燈後,先前被林塗收進兔兒燈的屬于施淼的那半縷殘魂連帶着蓬勃的怨氣一道湧入了施淼的體內,一時間,施淼臉上痛苦不已,那些怨氣在她體內橫沖直撞,一時間,女人的魂魄竟是被沖撞得歪七扭八,險些被整個沖散。

林塗顧不上別的,伸手握住了施淼垂在一側的手,源源不斷的靈氣從她體內流進了施淼體內。林塗釋放出去的那些靈氣并沒有攻擊性,只是如水一般,款款将那嘶吼着上下翻騰着的怨氣包裹住。那些怨氣被釋放出來的靈氣包裹住後,動作緩緩變慢,不知過了多久,施淼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看向林塗,緩緩眨了眨眼。

林塗收回了手,“你母親,并未有事,當日那鬼老三,是故意激你。”她右手成爪狀,微微向前送,施淼身上的怨氣竟是被一點點剝離開來,凝成了果子大小,被濃郁靈氣包裹着,變得安靜不少,懸浮在林塗掌心上方,輕輕晃動着。

“我……”施淼眸光閃閃,眼中含淚,“我害人了嗎?”施淼不是沒有記憶,她記得自己恍惚間暴怒了,還招來了不知數萬的游魂厲鬼。

林塗輕輕搖了搖頭,她看着施淼姣好的臉,放柔了嗓音,“施姑娘且安心,你并未傷人。如今害你的人死了,你雙親好好活着,我該送你離開了。”

施淼輕輕點了點頭,貝齒輕輕咬住紅唇,“我還能再見到楊遂嗎?”

施淼從未想過死後還能見到曾經的朋友。在她還是幼童時,施淼的父親尚未走到如今的位置上,那時候,他們一家還住在一處偏僻的巷子裏,楊遂是鄰居家的孩子,常常翻過院牆,趴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上,晃着腳喊她,“施淼,走,我帶你去摘野果子吃。”

山上的野果子總是小小的,果皮又青又皺,大多數時候,能叫人酸倒了牙,少有那麽兩顆甜津津兒的,楊遂會擦幹淨後塞進施淼的嘴巴裏,叫施淼甜的彎了眉。

施淼再大一些時,她父親當上了侍郎,一家子搬出了那間巷子,住進了透亮的紅牆綠瓦大房子,只是再也沒有一個男孩子,會翻過院牆疊聲喊她,而施淼也再沒吃過那山上的野果子。

那些幼時的情誼被施淼封存,好似從未有過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過往。

“若是有緣,”林塗擡手按在了施淼的眉心,施淼深深看了一眼她,而後閉上了眼睛,“自會再見。”施淼的身形漸漸變淡,直至消散。與此同時,躺在小院裏那具臨時凝出來的身體也緩緩消失了。黃路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作,他明白,施小姐被自家姑娘渡走了。

過往的喜也好,悲也罷。俱成煙雲,再也不複。

顧言風眉心的鮮紅一直沒有褪去,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游魂厲鬼在他的威壓下,俱不敢再有動作,林塗很快手執兔兒燈出現在了方才消失的地方。顧言風微微松了口氣,雙目微閉,四周那仍舊存在的濃厚怨氣竟是盡數進入了他的身體當中,而那些毫無升值的游魂厲鬼不消片刻便在原地灰飛煙滅了。

顧言風收回了折扇,右手背在身後,長身直立,看向林塗,“阿塗,事情已了,我送你回遠春山。”

林塗站在原地沒動,她的目光落在了顧言風眉心中的那抹鮮紅,握着兔兒燈的右手卻是不自覺地更加用力,她微微眯眼,一字一頓道,“顧言風,你何時半堕入魔了?”

堕入魔道,并不僅僅是由妖鬼成了邪魔。

而是先前那個人俱不存在了,剩下那個軀殼沒有了先前的感情,只剩殺戮。

聽到林塗的話,顧言風嘴角輕輕上揚,折扇一張一合間,眉心那抹鮮紅消失了,再看上去,顧言風也不似先前那般邪魅狷狂,又變得溫潤起來。“阿塗,你多慮了。”

顧言風想要靠近林塗,只是剛擡腳便聞到了身上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兒,他放下腳,沒有再往前走,“兔兒燈沒了燈芯,你得靠魂絲渡走魂魄,想來累極了,我送你們回遠春山。端午。”

端午小跑過來,她雖然臉色有些蒼白,跑動時微微喘着粗氣,可身上卻是沒什麽傷口,“鬼王大人?”

“你先回去,讓那只黃鼠狼把東西收拾好。”顧言風手中折扇在端午肩頭輕點,仍舊有些茫然的端午便消失在了他們面前。林塗靜靜瞧着這一切,但顧言風沒來由地知道面前的人有些生氣。

“顧言風,你何時半堕入魔了?”林塗胸膛微微起伏着,她難得有了一絲名叫委屈的情緒在心尖萦繞,曾經被顧言風自說自話着丢下時,她不曾感到委屈;耗盡心力救活顧言風,卻又被梁靜知那厮趕走時她也未曾感到委屈。可現在林塗緊盯着顧言風,卻沒有來的委屈,她只覺得自己先前做的都白費了,憑什麽呢?自個兒先是生生從冥河裏将這人撈出來,用自個的一絲魂絲将他救活,後來又用了兔兒燈的燈芯,将他變成了不死不老的半鬼之身。可如今呢,這人竟是半堕入魔了,林塗只覺得自個兒先前做得都成了枉然。

顧言風定定瞧着林塗,再見之後,林塗從未在他面前有過什麽情緒表露,可現在,他居然又瞧見了半絲從前的影子。就好像那個初初嫁給自己,抱着自己的脖子輕聲喊疼的小姑娘重新回來了一般。

“阿塗,我不會堕魔的。”顧言風伸出手想輕輕碰一碰林塗的側臉,卻被林塗側身避過,“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堕魔。”

林塗擡起眼看向顧言風,顧言風一雙桃花眼緊緊看着自己,讓她握住兔兒燈燈柄的手不自覺卸了力,“走吧,再晚些,黃路該急得直跳腳了。”

林塗擡腳走在前面,發絲飛起從顧言風臉前飄過,“等等。”顧言風突然伸手拉住了林塗,林塗不解的看向他,只見顧言風已經伸手将她绾好的發松了開來,一時間青絲如瀑,猛然垂墜下來。不等林塗說話,顧言風修長白皙的手已經握住了林塗的發絲,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頭發重新绾好後,将那支先前買來的木簪小心翼翼地插在發端,“先前買的時候就覺得與你相配。現在看起來,的确十分襯你。”

林塗本就是清冷的九天仙女長相,那木簪子素雅,襯得她一張臉更是出塵。聽到顧言風的話,林塗擡起那雙水波般的眼睛看向他,叫顧言風一時有些愣了,心底送她回遠春山的決定變得搖搖欲墜,只是林塗并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轉過身去,聲音清冷,“不走嗎?外面還有不少守衛。”

顧言風斂目,走到林塗身邊站定,伸手握住了她的,而後兩人化作白霧,消失在狀元府內。狀元府中,小花園當中的池面蕩開一圈水紋,而後重歸沉寂。

正如林塗所說,黃路正罵罵咧咧地收拾着行李,正當罵道——這個姓顧的是不是又想诓騙我們姑娘,怎麽還不回來時,林塗同顧言風出現在了院子當中。黃路瞧了眼顧言風,頗為不滿地咽下了口中的次,手裏提着剛收拾出來的東西放在了他面前,“姑娘,收拾好了,什麽時候動身。”

“不回遠春山了。”林塗尚未開口,顧言風的折扇輕輕敲在包袱上,眸光輕閃,林塗回身看向他,一時不知面前的人怎麽突然變了心思。顧言風拉住林塗的手尚未松開,微涼的指尖在林塗的掌心輕輕摩挲,不等林塗反應過來,顧言風松開了手,重複道,“不回遠春山了,你們在永安呆着,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再一塊兒回去。”

林塗仔細瞧着顧言風,遲遲沒有開口,黃路不幹了,他雙手一攤,“姓顧的,你這人怎麽回事兒,讓走的是你,說留的還是你……”

顧言風并不在意黃路在說些什麽,他偏過頭看着戴有木簪子的林塗,細聲細語如沐春風地問她,“阿塗,留在永安吧。”

林塗緩緩眨了眨眼睛,鴉羽般的睫毛在日光下一顫一顫,看得顧言風心頭跟着顫。

“姑娘,咱們回去吧。”黃路提起包袱站到林塗身側,滿臉不忿。“誰稀罕同你呆在這永安。”後面半句是對着顧言風說的。

只是顧言風恍若未覺,只盯着林塗,目光細細在她臉上描摹,不知過了多久,林塗伸手拍了拍黃路垂在一側的手臂,卻是朝着顧言風道,“好,我留在永安。”

“姑娘。”黃路雖嘴上萬分不滿,但一就開始動手将行李從包袱當中一件一件拿出來,“這姓顧的口蜜腹劍,你可不能再信他了,要知道你先前的傷還沒好齊全呢……”

林塗右手輕揮,院子裏那株枯敗的樹緩緩長出了綠枝兒,片刻後,綠葉編成的床随着風一蕩一蕩。林塗飛身而上,側坐在那綠葉床上。黃路見自家姑娘已然開始閉目養神,只有恨恨瞪了眼顧言風,仿若要用他的眼風将顧言風捅個對穿一般。

顧言風并不在意,反倒走到了黃路身邊,折扇輕搖,“阿黃,你方才說阿塗身上的傷尚未好全?”

“明知故問。”黃路抱着他那些瓶瓶罐罐朝着廚房走去,見顧言風依舊跟着自己,将那些瓶瓶罐罐随意放在竈臺上後,雙手叉腰道,“顧言風,你這是在裝傻麽?”

顧言風翩翩搖扇的手頓了頓,一雙桃花眼盡是真誠,反倒叫黃路原本多高的聲音慢慢矮了下去,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你當誰都能死了又活麽?”

顧言風依舊不發一言,他站在黃路身邊,不知在想些什麽,黃路在一旁被他看得心煩,伸手想推開他,只是擋在他面前的男人紋絲不動,黃路本想發火,只是不知怎的對上這人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時,氣焰平白矮了兩分。

“這麽些年你都同阿塗在一塊兒?”

“是,我從永安将姑娘帶走後,這麽些年,同姑娘幾乎形影不離。”黃路下意識回答了顧言風的話,反應過來後難免有些羞惱,先前的那點子怯意被這股羞惱驅散了,讓他一手推開了顧言風,徑直走了出去。

顧言風沒有追上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當年他初成半鬼,第一件事兒便是去找了沈朗月詢問阿塗的下落,沈朗月只說阿塗死了。他怒極想殺沈朗月,卻傷了自己,三年後才悠悠轉醒,誰知那時,連沈朗月都不見了。有人說他是死了,也有人說他是功高震主,被驅趕了。

直到百來年前,沈朗月在妖鬼界聲名鵲起,顧言風再見到那張同自己極像的臉時,才知道面前這人竟是與自個兒一樣成了不老不死的存在,只是不知這五百多年躲在了哪裏,直至今日才出現。

只不過沈朗月氣焰洶洶,來勢駭人,可去勢同來勢一般迅猛,不過十來年,便被顧言風擒住,成了案板上的魚肉。

那時候,沈朗月明明虛弱得說一句話就要喘上半刻,可對上顧言風時卻絲毫不觑。他篤定顧言風不會殺他,而最後,顧言風也的确沒有殺他,只是将他關押在蒼山當中。

折扇橫在沈朗月脖頸上時,總是陰恻恻笑着的男人看向顧言風。直至今日,顧言風都能記起沈朗月說出那句話時的調子。

依舊是玩笑不成性的,一字一頓,“顧言風,你殺了我,那便真同阿塗再無相見之日了。”

不知哪兒的鳥雀發出啼叫,黃路正炖着雞湯,而他身旁立着的是剛來不久的景堯。

黃路很不滿,他很想将院子裏的這倆不速之客打包扔出去,再不濟,剁吧剁吧給雞湯加點料也行。可他打不過這兩位。

黃路有些哀怨地看向躺在綠葉床上、随風輕晃看月亮的林塗。“姑娘,下來喝湯吧。”

林塗在綠葉床上翻了個身子,手支在下巴上,還沒來得及說話,景堯自來熟地接過了黃路手中的湯碗,“阿塗,我被顧言風這厮譴着忙東忙西,先喝你口湯。”

林塗眼睛同夜裏的星星般閃亮,她點了點頭。

顧言風的折扇輕輕敲在景堯頭上,擡頭對着林塗,“阿塗,他慣會蹬鼻子上臉,你別由着他。”

“一碗湯罷了。”林塗面前還攤着景堯來時替她尋摸來的話本子,“阿黃愛鼓搗這些,你們愛吃,他也會開心些。”

黃路認命地在爐子前坐好,看看這院裏,心裏有些發酸,這顧言風同姑娘才重逢幾日,這便登堂入室起來,還領着不知哪兒來的人喝自己辛辛苦苦炖的湯。

好在端午還算體貼,坐在一旁乖覺地同他一道加柴添火。

景堯抱着湯碗站得遠遠的,身前氤氲起熱氣。

而顧言風則是站在那棵抽了枝的樹下,擡頭不知同林塗說着什麽,饒是林塗并不給他回應,他倒也說得興起。

一時間,小院裏倒顯得十分和諧,仿若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戶人家。

然而,叩門聲有節奏地響起。

叩——

叩——

叩——

院子裏的聲音一時間消失了,大家俱看向門口,只餘爐竈下火星子時不時迸裂開來。

只是門外的人恍若未覺,依舊輕輕叩擊着木門,不急不躁,甚是有耐心。

端午拉開了門闩,她瞧着屋外的人,先是一愣,而後萬分驚喜,“二哥,你怎麽也在永安。”

顧言風同景堯靜了靜,同時朝着院外望去,端午正萬分驚喜地攬上來人的手臂,“鬼王大人,是端二哥哥。”

端姓十二鬼,以十二時辰為名。均是顧言風撿回來的,感情甚篤。

端二似乎是忘了先前和顧言風在酒肆當中見過了,規規矩矩行了禮,“鬼王大人,景堯大人。”

景堯同顧言風對視一眼,往前走了兩步,“端二,你這是領罪來了?”

一旁的端午聽得茫然,身着藍色長袍的男人拍了拍她的手,而後跪了下去,神色不改,“鬼王大人,您且細聽。”

夜色深深,鬼嚎滿京。

林塗半支起身子,瞧像那輪被烏雲遮去大半的圓月,雙臂微展,落進了院子當中。

端醜見她落得顧言風身旁,輕笑一聲,站起身來,端午在一旁看不明白,想要伸手去拉自家二哥,卻被那人輕輕避開。

“鬼王大人,您将阿二撿回去時,曾教導我,世人為珍,我們做妖鬼的,應當護世人,愛世人。”

“端二曾以為,大人您是真正心懷天下,但如今端二才知,您心懷的不是天下,而是你身邊的這個女人!”

端午大駭,砰一聲跪倒,“鬼王大人,二哥定是糊塗了!端醜,你說什麽胡話呢?還不快跪下!”

端醜視線從端午身上冷冷掃過,又逐一掃過院中衆人,最後落在了林塗身上。

“鬼王大人,這女子憐愛世人,所以你也憐愛世人,可你忘了,我們是妖鬼不是神祇。”端醜驟然發難,萬鬼破土而出,将不大的院子團團圍住,“神祇早已灰飛煙滅,如今這四海八荒該俱為我妖鬼領地。”

顧言風瞧了瞧圍住這小院兒的衆鬼,俱是些了無神志,渾渾噩噩的游魂,他看着端二,桃花眼裏沒什麽別的情緒。手中折扇輕搖,只是端醜絲毫不怵。

“鬼王大人。”端醜在院門口輕輕踱步,端午跪趴在地上,仰起頭看向他,不住搖着頭。可端醜眼裏俱看不着了,他神态狀若瘋魔,猛然往前走了兩步。

“我勸鬼王大人莫要動手了,不然這全永安今夜便要多上千萬游魂。”

啪——

一聲輕響,顧言風阖上了折扇,他虛虛擡起一雙手,“說說,想做什麽?”

“大人這說得什麽話?”端二往前走了兩步,停在了林塗面前,一雙眼頗有興致地上下打量着林塗。

黃路正想沖上前,卻被景堯攔了下來,景堯背着人,悄默默朝他擺了擺手,黃路緊盯着端醜的動作,雙拳緊握,但到底沒有立刻沖上前去。

“我替大人辦事,那便是直到端二死,我都是在替大人辦事。”端醜腰間長劍撞在甲胄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伸手想要捏住林塗的下巴,卻被顧言風用折扇拍開。

顧言風神色不明,他站到林塗同端二中間,将林塗好好護在了身後。

端醜無所謂地笑了笑,只是那雙眸子裏的光漸熄,“大人,阿二事情還多,這段日子便委屈您和景大人在這兒住下,等永安事了,塵埃落定時,端醜自當負荊請罪。”

端醜轉身想要離開小院子,只是那些穿有甲胄,沒有神智的游魂湧進了院子,大有将這小院團團圍住的趨勢。

“二哥!”即便是端午,此時也瞧出了事情的不對,她看向端醜,一雙手将腰間的衣服擰得滿是褶皺。

端醜深深看了眼端午,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如同幼時那般,而後甩袖離開了小院。

端午瞧着那抹修長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眼眸當中,不自覺捏緊了拳頭,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顧言風并不在意那些将小院簇擁圍起的游魂,恍若無事發生般,重新在樹下石桌旁坐好。

“你先前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出?”林塗在他對面坐下,杏花眼泛起光來,不知在想些什麽。

“在酒肆見到端二時,我便想到了。”酒香四溢,顧言風将裝有果子酒的酒盞推向了林塗,“這兩日得委屈你了,不會太久的。”

林塗的視線随着顧言風的動作,落在了酒盞之上,一時間,她有些記不清曾經的顧言風是什麽樣的了,好似這近七百年的蒼白困囿讓她将心底那個顧言風忘了個大概。

“鬼王大人,這是怎麽一回事?”端午目露茫然,她立在桌邊,發着愣。

景堯拍了拍椅子,示意她坐下,解釋道,“這端二不知怎麽想的,又想通過催動這凡人間的戰争,來讓言風應接不暇。”

“又?”林塗輕聲念到,顧言風看向她,解釋道,“百十年前,也有過這麽一回,沈朗月當年便是通過這法子,致使戰火不斷,鬼魂遍野,叫我頗有些分身乏術,如今竟是又想卷土重來了。”

“二哥不會聽信那魔頭的話的。”端午臉色慘白,她下意識地替端醜辯駁,可是聲音卻越來越低,畢竟剛剛那一幕幕的事兒,自個也看在眼裏。端醜是自己帶人圍了小院,也是他用全永安平民百姓的命威脅了顧言風。

“是,所以我們想順他的意,看看是誰能說動了端醜。”景堯看向端午,安撫道,“你別擔心了,萬事有鬼王同我,怎麽也輪不着你這麽個小鬼操心。”

曉月朦胧,司星府裏還留有晨霧。

端醜站在司星府前院,擡頭看向冷藍色的天空,朦胧曉月挂在枝頭,同模糊的星光相照應着。

一聲輕笑響起,端醜應聲回望,女人站在長廊那頭,紅色的紗衣虛籠着身形,長發披散着,一截雪白的脖頸露在外面,窈窈窕窕走了過來,“端二大人。”

“梁靜知,你怎麽來了。”端二收回視線,梁靜知也不羞惱,輕笑一聲,在他身側站立。

“大人擔心你狠不下心。”梁靜知在池塘邊坐下,伸手随意撩起一坡水花,驚醒了一池沉睡的錦鯉,“不過如今瞧着,你這顆心倒是硬得不行,對上如兄如父的顧言風也毫不手軟。”

端醜瞧了眼梁靜知,眼帶不屑,“也比不過你,口口聲聲說着對鬼王大人情深義重,如今卻也是你籌劃着讓他如此。可真真是蛇蠍心腸啊。”

梁靜知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在寂靜的司星府中傳得極遠,她雙眸如星,輕佻地看向看向端醜,“我當端二大人在誇獎我了。”

端醜收回視線,不再說話。梁靜知也不惱,修長白皙的腿在水池裏輕輕蕩着,惹出陣陣漣漪。她半垂下腦袋,收回了那點子虛假的笑意。

池水冰涼,可她如今不過是只鬼,這麽點冰涼算不得什麽。

梁靜知看向東面,東方淡灰色的雲被方方冒出一個尖的朝陽染得通紅。

“端二大人,林塗出現雖然擾亂了顧言風的心智,但他不是個傻子。”

“我知道。”端醜收回落在天際的目光,音色淡淡,“但他不敢用整個永安城百姓的命做賭。我們只需幾日時間,足夠了。”

圓日緩緩從群山之中擡頭,用不了多久,永安城外的幾間寺廟,便會響起鐘聲,響足三萬下。

黑色的烏鴉晃晃悠悠落在了伸出小院的枝頭上,褐黃色的小嘴細細清理着身上的羽毛,有細密的鴉羽從樹梢上落下來,顧言風擡起手,那黑鴉展翅飛起,而後落在了他手中,化作一縷黑霧,緩緩消散。

林塗沒什麽睡意,愣是坐在綠葉床上晃晃悠悠地看全了日出。顧言風靜靜坐在樹下陪着林塗,其他人也不知去了哪裏,一時間院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阿塗,我想送你回遠春山,是不想你攪和進這些事兒。”顧言風見那黑鴉在掌心中消失,低聲道。

林塗輕應了一聲,表明自己在聽,只是一句多的話也沒有。

顧言風苦笑一聲,“當年的事我很抱歉。不管是什麽緣由,我終歸是把你留在了別處。”

“顧言風。”林塗開口打斷了他,“已經七百年了。”

“當年也許我怨過你,但是我都忘了。”林塗聲音仿若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落進顧言風的耳朵裏,空靈地叫他仿佛要抓不住手中的那柄折扇。

“我曾經,應當是很愛你。”林塗仰躺在綠葉床上,風吹着她的發絲落在面龐上,傳來淡淡的癢,“當年沒機會同你講,你便是顧言風,沒有旁的什麽第二個顧言風了。”

顧言風坐在樹下,有卷起的葉子打着旋落下來,落在他的肩頭。

“七百年的時間太長太長了,長得我都快記不清初次見你時,你穿着什麽模樣的衣服。曾經那些蓬勃的愛意,我看不見也摸不着了。”林塗輕輕嘆了口氣,“如今,我只想好好渡走世間的亡魂。”

顧言風沉默地坐在樹下,不知為何,明明失了味覺的他,卻覺得舌尖盡是苦澀,仿若生嚼了黃泉道旁開出的酢漿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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