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阿塗

“阿娘——”躲在林塗身後的阿淓探出半個腦袋。

一眼便瞧見了往日總是溫柔地抱着自己的女人躺在地上。

尖利的哭喊驟然響起, 林塗伸手想要拉住她,卻拉了個空。

阿淓是具新魂,魂魄不穩的很。

如今受了刺激, 整具身體不受控地膨脹起來。

“阿娘!”小女孩的魂魄撲進了院子, 那呆跪在院子中央的男人被這動靜驚醒。

“肉——”男人趔趄着從地上爬起來, 嘴角還挂有血絲。

說話時,露出兩排白晃晃的牙齒上,林塗後退了半步, 看着那牙齒上還挂着肉的男人。

男人已經失了神智, 如同一只野獸,向前伸着手。

嘴裏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臉頰肉最嫩,腿肉最是筋道——”

軟綢從林塗廣袖當中飛出,攔住了想要撲向阿淓的男人。

阿淓跪趴在女人面前,哀嚎聲震天。

兔兒燈中燃起一簇絢爛的光。

光團落下, 大鍋中的幼童屍體緩緩飛起,平躺在地上。

兩團微弱的光暈緩緩從兩具屍體上升起。

那是阿淓的娘親和幼弟的魂魄。

變故發生在一瞬之間。

阿淓幼小的身形變換,瞬間吞下了那兩團魂魄。

瘦小的身形再也困不住膨脹的魂魄, 碎裂開來。

黑色如同墨跡的魂魄随風輕飄着。

潔白雪花穿過魂魄, 落在了林塗眼睫上。

林塗緩緩擡手,只見院子當中的風驟停,紛紛的雪花也浮在了半空。

她緩緩走上前, 對着那團黑魂伸出了手。

“阿淓,該走了。”

阿淓臨死前, 即怨又恨。

她怨娘親在有了幼弟後,便不再将她捧在手心。

她恨,恨這一家與她有着相同血脈的, 将她分食殆盡。

怨恨将她困囿于邺城,無法輪回。

直到摸尋着找到林塗。

那團黑色的巨大陰影放緩了動作,輕輕往前飄了半寸。

咔嗒一聲,黑影的動作停了下來。

林塗轉頭看向那處,原是那已經瘋了的屠戶踩到了地上的枯枝。

屠戶身子被軟綢緊緊纏繞。

可依舊直着目光,想要往前走,手中所提的刀将他自個兒的虎口割了道口子,卻依舊不願意放下。

血腥味漸漸散開,屠戶吸了吸鼻子,動作突然激烈了起來。

最終的碎碎念也成了無意義的嘶吼聲。

林塗身後的黑色魂魄顫動起來,似乎是受到了什麽刺激。

“阿淓——”林塗的右手輕輕按住了那黑色魂魄,“阿淓。”她語氣清冷,卻帶着一股莫名的溫柔。

身後的黑色魂魄就在林塗這一聲聲的喚裏漸漸安靜下來。

可那屠戶卻是愈發掙紮起來。

吼叫聲一聲高過一聲。随着他自個兒的掙紮,手掌的剔骨刀落進了雪地裏。

屠戶被這麽一遭打斷了動作。發綠的雙眼緩緩向下,落在了那長長的,沾滿血的剔骨刀上。

屠戶低吼一聲,整個人趴倒下去,竟是将自個兒的手從軟綢中掙紮了出來。

布滿老繭的手重新握住了那把剔骨刀,而後狠狠砍向自己的小腿。

鮮血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痕跡,将那些半浮在空中的雪花染出令人心驚的顏色。

林塗将阿淓的魂護在身後,退了兩步,臉色有些蒼白。

那屠戶竟是将小腿上的一塊肉剔了下來,那看着令人生駭的肉塊落在了雪地裏。

雪混着泥覆蓋在了腿肉上,可那屠戶卻是恍若未覺,趔趄着往前爬了兩步,伸手将那塊肉撿起猛然塞進了自己的嘴巴裏。

血混着碎肉從他嘴角流了出來。

林塗垂了垂眸,兔兒燈中燃起明黃色的火來。

下一秒,明黃色的火焰落在了屠戶身上,屠戶只來得及擡眸看一眼肩頭的火簇,便直直倒了下去。

而在她身後,阿淓那巨大的魂漸漸變回了原先小姑娘的樣子。

阿淓伸手拉了拉林塗的裙角,“姐姐。”

林塗回身看向阿淓,阿淓的魂魄漸漸變得透明。

林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去吧,來生做個千嬌百寵的小姑娘,平安快活一聲。”

阿淓所求無非一家整整齊齊團聚。如今這四口人俱是身死魂散。林塗微微阖眼,那些停滞的雪花紛紛落下。

迎面而來的風帶着冰涼落在林塗臉上,她穩住了身形,看向微微敞開的木門。

沈朗月先跨進了小院子,他恍若看不見這一地狼藉,反倒帶着笑。

“啊呀,阿塗這是怎麽了?”

林塗沒有看他,視線卻是落在了他的身後,“既然來了,躲躲藏藏算什麽?”

話畢,軟綢猛然襲向木門外的黑暗。

黑衣男人伸手将那尺軟綢握在手中,緩緩走了出來。

林塗看着那黑衣男人,昔日總是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終于是出現了一絲裂縫。

她緩緩搖了搖頭,像是在否定自己,“謝先生?怎麽會是你?你怎麽會同他一道?”

沈朗月的視線在兩個人身上來回轉了幾瞬,略帶玩味地開口道,“阿塗這話真叫我傷心,我怎麽了?怎的就不能聽我一處了?”

林塗身子歪了歪,扶住斑駁的青石牆才勉強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子。

“先生曾教我應當以人為先,如今……”林塗覺得喉間腥甜,她看向黑衣男人深不見底的眼睛,緩聲道,“先生,您瞧瞧如今這邺城!”

若是遠春山上的那株人參精在,定能認出這黑衣男人便是給予他們庇護的樹爺爺。

黃路一直以為林塗是自個兒慢慢痊愈的,卻不知道,當年若不是謝存光,林塗并不會恢複得那般快。

謝存光走到林塗面前,星目劍眉。他緩緩伸出一只手,“阿塗。好久不見。”

林塗的發絲在她臉側随風而起,她沒有動作,只是冷冷看着謝存光伸出的那只手。

“我一直疑惑,為何黃路說我百來年前消失過一段日子,我卻毫無記憶。”

謝存光收回手,臉上帶了一絲無奈的笑。

沈朗月則是站在一旁,雙手抱臂,“先生,怪得你先前總是不願阿塗見到你,原來我們阿塗這般聰明,一瞧見你,便什麽都猜出來了。”

林塗喉間發甜,她藏在衣裳下的身子微微顫抖着,一雙杏眼裏竟是染上了一絲絕望。

“是你把我帶出去的?”

謝存光點了點頭,他看着林塗,像是在看自家的孩子,“阿塗,天冷,進屋說罷?”

林塗垂着的手微微握起,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來,謝存光于她亦師亦兄,如今這遭,叫她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該做什麽。

“阿塗,怎的一言不合同我動起手來。”一旁看戲的沈朗月躲避不及,應是被林塗驟然出手的軟綢捆了個結實。

林塗并不言語趔趄着走了兩步,從雪地裏撿起了那柄血跡斑斑耳朵剔骨刀。

沈朗月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躲不避。

剔骨刀直直砍向沈朗月的肩頭。只是,沈朗月的肩頭并無半點傷痕,反倒是林塗的白衣上滲出血來。

“這些,也是先生的手筆?”林塗松了手,剔骨刀斜斜插進雪地裏。

沈朗月湊上前,眸光微閃,“阿塗這般,可真真叫人心疼。”

謝存光視線從林塗不斷溢出鮮血的肩頭一閃而過,而後點了點頭,“沒錯,是我。”

林塗看着謝存光,緩緩點了點頭,一下又是一下。

謝存光看着林塗,輕輕嘆了一口氣,“阿塗,你曾經不是這般的。”

那個記憶裏還有些稚嫩的女孩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如九天仙子,叫人不敢直視。

“你從前眼底心底只有顧言風,如今怎麽在意起這些蝼蟻來了?”

“蝼蟻……”林塗重複着謝存光的話,“先生忘了嗎?當年您教我,國為先,百姓為大。是你說,若是我們這般有術法的都不對普通百姓抱有仁慈,那這些人還有什麽活路。”

“如今,如今你卻用蝼蟻來形容他們?”林塗緩緩搖了搖頭,“他們不是蝼蟻。”

謝存光并不惱,看向林塗時只像是看着自家不聽話的孩子。

沈朗月驀然插了進來,“先生,若是沒旁的事兒,我帶阿塗回去了。”

謝存光點了點頭,“大事為先,莫要再同阿塗鬧來鬧去了。”

林塗沒再說話,也沒有掙紮。任由沈朗月半攬着她的肩走向了曾經的沈府。

兩人走在積了雪的長街上,發出咕叽咕叽聲。

夜間雪大風急,先前踩出來的痕跡很快被覆蓋住,只剩下淺淺一層。

林塗微微垂眸,沈朗月似是在她耳邊講了一路,可她卻似是什麽都沒聽見。

她腦海裏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顧言風。

她打凝出人形那天起,顧言風便将她帶在了身邊。那時厭火國常常來犯。顧言風便總是來去匆匆,銀色甲胄上總染有寒氣。

起初她不解,問起顧家的老夫人,顧言風明明不需要親自上戰場,為何總要将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

顧老夫人只是輕輕拍着她的手,“言風是未來的守城大将軍。他要守的不光是邺城,不光是梁國,更是百姓安寧,歲歲無憂。”

後來的顧言風,即便不再上陣殺敵,也忘了曾經種種,卻依舊守在百姓之前。一身正骨,遍地血肉。無一不是為了他身後那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平頭百姓。

林塗轉身看着大門緩緩阖上,眼底有光漸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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