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餓——”

邺城籠罩在漫長且寒冷的黑夜當中。

多數被困在城中的邺城百姓都蜷縮在屋子角落裏, 生怕那些鬼魅驟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吞吃。

他們已經被困了許多天了。

這些天,時不時會有巨大的鬼影出現, 然後張開血盆大口, 一口咬掉面前人的腦袋。

很多人, 甚至未曾反應過來,便命喪于此。

起先,大家只有恐懼。

因為恐懼, 一家四五口人抱團躲在一處。

但很快, 家裏的存糧盡了。

有人試着出門尋找食物,卻在街角被渾身血腥味靥足着趴在牆角的大鬼一口吞了。

還活着的人,只能強忍着饑餓,在恐懼中煎熬。

林塗躺在床上,遲遲沒有睡意。

窗邊臨時捏出的鈴铛發出叮鈴聲響。

林塗偏頭望向窗外,沒有風, 那鈴铛也一動不動。

然而,清脆的鈴铛聲卻絡繹不絕。

吱呀——

半掩着的木窗被一只髒兮兮的,邊緣泛着模糊的小手推了開了。

林塗沒有做聲, 只是從床上坐起身, 安靜地看向窗邊。

身上遍布黑色痕跡的小女孩費勁地從窗邊爬了進來。

許是年紀太小,動作還不太利索。

上半個身子探進來時,整個人倒仰着栽了下去。

林塗恍若一道光一般, 撈住了下墜的小女孩。

小女孩髒兮兮的,頭發淩亂地散在肩上。

被林塗單手提着也不害怕, 五根指頭微微張開,歪起腦袋打量着林塗。

“餓——”小女孩的聲音細細的,像是奶貓叫聲。

林塗将手中的小女孩放到了地上, 是一具新魂。她半蹲下身子,同眨巴着眼睛的小姑娘對視。

小姑娘的臉上也有大團黑色的痕跡,她眨了眨眼睛,重複着。

“餓——”

“餓——”

“餓——”

林塗站起身,從桌子上拿下來一塊已經涼掉的糕點。

先前還安靜着的小姑娘,登時暴躁起來,身子不住膨脹着,伸出的手上,指甲也開始變長,隐隐有黑氣從指甲中溢出。

林塗斂眉,将糕點遞給了小姑娘。

小姑娘像一頭野獸一樣,搶過糕點蹲在了窗戶下方,緊緊貼着牆壁。

狼吞虎咽地将那塊糕點塞進了喉嚨,是不是用那雙透亮地眼睛瞥着林塗,喉間不時溢出警告的聲響。

一連吞吃了幾塊糕點,小女孩膨脹鼓動的身體才漸漸平息了下去。

林塗看着她,輕聲詢問,“疼嗎?”

小女孩愣了愣,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身上那些黑色污跡漸漸散了,轉而成了一小點一小點的血污。

而那些點狀的血污慢慢擴散。

本就沒有幾兩肉的胳膊上開始出現大片缺口,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

林塗不忍再看,從兔兒燈中引出了一絲光。

那光落在了小女孩身上,血污的擴散停了下來。小女孩擡起頭,看着林塗,張了張嘴。

嘴角還有白色的糕點碎屑。

她嘴角微微下撇,似是撒嬌又如同控訴。

“疼——”小女孩哭聲尖利,林塗擡手在房間裏下了結界,才免得着哭喊聲引來旁的什麽人。

“阿娘——”血淚從眼眶中滾落,小女孩跌坐在地上,蜷縮着抱住自己,“ 阿淓好疼啊。”

“阿淓出去找吃的,爹爹,阿淓好疼啊,不要吃阿淓的肉——”

“沒事了。”林塗小心翼翼地湊近了小女孩,伸手将小姑娘抱在了懷裏。

懷裏的那具新魂不住顫抖着,恐懼害怕絕望從她的魂魄底傳了出來,林塗輕輕拍着她的背,“沒事了,沒有人要吃阿淓的肉了。”

連天的饑餓讓阿淓一家陷入了絕望。

白日裏,那幾只大鬼随機挑了人家飽餐一頓。

阿淓家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躲過了一劫,可鄰居家卻血流成河。

鄰居家的慘叫傳來時,阿淓的父親那個平日裏甚是憨厚的屠夫攔在了家人面前。

四口人縮在牆角互相依靠着,直到那股刺入骨縫的陰寒消失,鄰居家的哭嚎聲暫歇。

濃重的血腥味中,逐漸升起一股饞人的肉味。

阿淓的父母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挪到了牆角,想要看清楚鄰居家的情形。

年久失修的土牆上有個拳頭大小的洞。

從那可以看清鄰居院子裏的情形。

院子像是落了一場血雨,地面上積的血被染得通紅。

在刺目的紅中央,架着一口大鍋。

大鍋底下,柴火燃燒發出的噼啪聲叫人心驚。

阿淓的娘親捂着嘴後退兩步,蹲在牆角吐了起來。

那口大鍋裏,赫然有只人手上舉着。五指微微蜷起,像是要抓住什麽一般。

阿淓的父親,那個平日寡言的屠夫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饒是他平日裏殺豬宰牛從不手抖,驟然看見熟悉的人烹食人肉,臉色依舊白如殘雪。

他拉着自己面色慘白,抖若篩糠的娘子進了屋子。

重重栓上了房門,仿佛這樣就能将那些擋在屋外。

肉香味越來越重。

比阿淓小上兩歲的弟弟吸着鼻子,吵鬧起來。

那個屠夫的臉色也不似下午那般慘白,他的視線在阿淓的娘親同阿淓身上梭巡着。

阿淓被自己父親的眼神看得害怕,縮進了母親懷裏。

“不,不能這樣。”阿淓的娘将阿淓攬在懷裏,不住搖着頭,淚水灑滿了她那張蒼白的臉。

可那屠戶卻像是被她低聲啜泣的聲音激怒了,壓低了嗓子,一雙眼如同冬日裏被餓狠了的野獸,泛着綠光。

“不過是個丫頭片子。”屠戶從一旁摸出先前用來防身的刀具,寒光從刀刃上折射出來。

“阿當才四歲!你要他活活餓死嗎?!”

垂淚的婦人擡眸看向一旁的小兒子,環住阿淓的手松了松。

屠戶湊近了些,聲音有些顫抖,“我們……我們只從阿淓身上片幾塊肉下來,說不定很快就得救了,到時候阿淓說不準還能救。”

阿淓雖然才六歲,卻也聽明白了自己父親的意思,伸手環住了娘親的脖子,“阿娘,阿淓乖,阿淓出去找吃的。”

婦人垂淚看着自己懷裏的孩子,一旁的小男孩也爬了過來,将腦袋擱在了婦人的腿上。

“阿娘,餓。”

屠戶伸手想要抱過阿淓,那婦人下意識摟得緊了些,卻在視線同自己丈夫對上時松開了手。

屠戶提着阿淓的後領子,走出了房間。

阿淓伸着她那雙沒有幾兩肉,瘦如木杆的胳膊,一聲聲地喊娘。

婦人将小男孩抱在懷裏,垂首仿若沒聽見。

呼痛聲從隔壁房間傳了過來。

屠戶再走過來時,身上漸了血,手裏拿着一塊仍舊淅淅瀝瀝落血的肉塊。

“去把鍋架上。”屠戶疊聲催着,婦人擡起頭,目露祈求,“阿淓呢?”

“疼暈了,放心吧,只是割了塊腿肉,死不了。”

然而,等阿淓再醒過來時,自己卻被綁在了椅子上,一旁的火堆燃着,傳來暖意。

火堆上架着一口鍋,鍋裏水沸騰開來,鍋面上漂浮着一些不明的白沫。

屠戶蹲在鍋旁,嘴裏還包着一塊肉。

“阿娘……”阿淓啞着嗓子開口,她的右腿傳來的刺痛叫她不住往下滴着眼淚,疼痛讓她不住地喚着平日總是溫柔的娘親,“阿娘……阿娘,阿淓痛。”

一旁的婦人給小男孩喂肉的動作停了停,而後偏過頭去,恍若未聞。

幾口肉下肚,餓了幾日的肚子活了過來,然而片刻的滿足過後,是更大的空虛。

屠戶趔趄兩步,緊握着刀走到阿淓面前。

他眼神都直了,看向阿淓時如同看着平日裏他屠宰的那些牲口。

“都說魚臉肉最嫩。”冰涼的刀刃貼上了阿淓的臉。“人臉肉應當也嫩得很。”

阿淓清醒地看着自己被自己的父母,幼弟分食。

血流了一地,阿淓再沒了意識。

林塗小心翼翼地将阿淓環在懷裏,輕輕拍打着她的背。

“阿淓有什麽未盡的心願嗎?”阿淓靠在林塗懷裏,依舊小聲啜泣着,聽到林塗的話,擡頭看向她。

“我會替阿淓實現最後的願望。”林塗神色溫柔,修長的手輕輕替阿淓理好了碎發。

林塗同阿淓的影子落在長街上。

黑衣男人同沈朗月隐在黑暗中,沈朗月想湊上去,卻被黑衣人伸手攔住了。

沈朗月看了兩眼那黑衣男人,最終收回了踏出去半只的腳,看着林塗牽着一只小鬼走在長街上,越來越遠。

雪已經停了。

阿淓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

木門上布滿斑駁。阿淓瘦弱的身子不住抖着。林塗摸了摸她的頭,伸手叩響了緊閉的木門。

木門內遲遲沒有動作。

林塗伸出手,緩緩推開了門。

院子裏,跪在院子中央的男人緩慢地擡起了頭,雙目赤紅。

“爹爹……”阿淓後退了兩步,抱緊了林塗的雙腿,染上哭腔,伸手指着跪坐在院子當中的人。

“阿爹——”

院子當中,血腥味兒滿天。

大鬼被這味兒勾得從地底冒頭,卻又被沈朗月攔住。

他站在不遠處,看着那個孱弱卻又堅定的背影,眸光流轉。

林塗的視線從空蕩蕩的院子裏掃過。

那口大鍋裏,一個小孩兒耷拉着腦袋,而一旁,一個早已沒了聲息的婦人瞪大了眼睛,身下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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