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7鮮幣)九、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夢千裏已三更(2)

在朔國的景致似乎都是這樣,雲霧迷蒙,看不真切。

尚熙遠走都城,策馬奔馳,等到身下坐騎因不堪山路颠簸而曲了腿,他順勢飛身而上,雙足已落在山巅一處坪野。

回首,看着低嘶掙紮起身的駿馬,眸色不由黯淡無比。

他這一生豈非也正是如此受朔王驅策?縱然心力交瘁,亦不曾旁徨過主人所指引的方面。

然而功成之際,朔王會否施舍與他一眼垂憐?

朔王的恩寵猶如山間大霧,來去匆匆,引人無限迷惘,朝臣遠遠一望料是遠山美麗,殊不知他身處其中只得在這霧裏不停徘徊。

此地,乃黎城南郊一處青山,夾在黎城與都城之間,山勢不高,卻剛好可以遙望鹿鳴山陽全景,尚熙心思紊亂,許騰責備之語亦如手中那柄長槍,直指他的要害,狠狠攻擊。

從前他早料過身為一國大将,本不該與君王有私情牽扯,就算再有實力,免不了被誤解而落人口舌。

然而自己被辱罵是一回事,聽朔王被朝臣怨怼,他心中憤恨更甚!

尚熙舉目了望,眼中卻沒有一番景色,鹿鳴山高聳直立,恰如朔王屹立不倒的地位,他何德何能,伏居在此,欲為朔王開疆辟壤,現下竟不過是枚無用之棋。

朔王朔王……你可知我心中所念?……

遙遠的視線裏,驀然多了幾分騷動。

在山霧缭繞的鹿鳴山底下是一片密林,尚熙從林梢莫名的擺動中似是看出一絲不尋常,凝神注視,密林之中黑影幢幢,卻又很快被林色隐去,他心中疑窦陡起,想那鹿鳴山周邊人家極少,何故有了騷動?便想去探個究竟。

回頭見一匹駿馬垂喪着頭,跺着四蹄,他無聲走上前撫摸了馬兒鬃毛,嗓音近似幾不可聞:「這是如今你我可為朔王做的了……」

語中嘆息,昔日猛将之剛強已不複見,馬兒似有所感,仰頭聲聲高嘶,偏頭拱了拱尚熙的肩膀,待尚熙凄苦一笑,翻身而上,方才縱蹄狂奔。

不眠不休花了兩日時間,尚熙終於趕赴鹿鳴山,然而鹿鳴山徑雜草蔓生,前日大雨,地上泥濘一片,若本該有的腳印或痕跡亦早被洗刷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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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熙策馬緩行,兀自沈思,不知不覺竟走的深了,回過神來,四周蓊郁,卻有深不見底的蒼茫。

正思量不知如何是好,頭頂忽然傳來一陣鳥禽拍翅之聲,旋見一只信鴿飛掠而過。

然僅是一瞬,尚熙已看清信鴿羽翮下幾抹赤色。

為免有人假傳朔王王令,朔王便在信鴿身上做了手腳,以明月朔望為分野,拟出了三十馀道圖形,收信者務必将信鴿身上之圖騰與信中所示之日期兩相對照,若是吻合,方可确定是朔王親書。

而這件事據朔王曾言,在朝中無旁人曉得。所以當尚熙被告知這份秘密,他內心澎湃不已。

然現今這載有朔王密令的信鴿欲飛往何處?

尚熙旋即駕馬追尋,不時仰頭望着信鴿去處,山道崎岖,怎比得上天空寬敞,眼見信鴿逐漸越過山頭,尚熙焦急萬分,卻不料在這緊要當刻,跨下坐騎忽然一個踉跄,前肢彎曲,止煞不住,所負之人一時不察,往前墜跌!

萬幸他反應極快,身體僅是撞上樹幹而無大礙,正仰頭探看信鴿去向,後頸忽然一道頓痛,他眼前發黑,掙紮片刻,還是不支倒地。

身後,正站着一名黑衣人,眼神銳利,身材不甚高壯,卻是他徒手劈昏尚熙,不遠處的地面一閃而過一條細若釣線的銀絲,銀絲如銀蛇,蜷曲搖動,眨眼間縮成一圈圈圓弧,被另一名黑衣人收於掌中。

原來正是這銀絲勾住馬蹄!

兩名黑衣人互望一眼,不消言語溝通,立即閃身而逝,鹿鳴山中,依舊安靜的不曾有人到訪過。

尚熙清醒之際,只感後頸生疼,眼前尚是混沌一片,便有聲音道:「尚大人好有雅致,抛下公務,跑到山林野徑裏游玩了。」

嘲弄的言語令尚熙猛然睜眼,一名黑衣人背對着他,負手而立。

尚熙對這身皂色似曾相識,又見自己腰畔武器仍在,室中并無旁人,料想對方是友非敵,起身道:「請問閣下是誰?」

「四十九。」黑衣人也不扭捏,緩緩回過身來,罩住臉面的玄巾露出一對炯然卻難掩老邁的眼珠,答道:「四十九,這便是我的名。」

尚熙愣了一下,與黑衣人一雙目光對視,忽然腦中回憶驟閃,口中驚呼:「是你?!」

黑衣人不答也不應,迳自道:「事隔多年,尚大人好記性。」

尚熙眼神遂往下瞥,果見黑衣人右臂較左臂細瘦,幾乎成了皮包骨,不由感嘆:「……往事如何能忘得?」

十五歲那年,他與孟廣瑜出了杳川,便在鹿鳴山中招來衛宇軍,衛宇軍人數雖不多,但各個身負絕技,毫不懼死,很快便助孟廣瑜奪回王位。

然而長公子又怎不計較自己處境,早在宮中安排各路好手嚴陣以待,當孟廣瑜長驅入宮,刺客自暗處突襲,唯有一衛宇軍敏捷迎敵,僅以肉身擋住刺客利刃。

但見利刃盡數沒入體內,刺客面現驚愕,該衛宇軍目眶發紅,反手一劍斬下刺客頭顱!

待孟廣瑜入主朔宮,情勢底定,所有衛宇軍卻不知去向,其後尚熙習武,偶一想起當日驚魂,便料那衛宇軍肯定負傷不淺,利刃直直刺入琵琶骨,縱是武功不廢,身體亦無法再自由動彈。

今日再見,果然印證……

「我等衛宇軍舍身護主,不惜性命,不較得失!」黑衣人凜然一言,饒是半身細瘦如柴,身影卻壯如高山。

尚熙拱手一揖,說不出心中所感,默然片刻,方道:「如此,我便是誤入衛宇軍所在了?」

黑衣人輕輕點頭,答道:「尚大人身有要職,不宜擅離都城,還請盡速回城。」

聞言,尚熙驟然想起之前是追逐朔王信鴿而來,急問:「朔王密信,你可有瞧見?」

「朔王密令正是發往此地,為免尚大人暴露我等行蹤,出此下策,請恕我等唐突。」

尚熙才不顧聽這些客套之言,「朔王有令如何?」

黑衣人冷冷觑着他:「既是密令,自然不便告知。」

「可……」

「實不相瞞──」黑衣人截斷尚熙窮追不舍,「日前我等收到王令,尚大人擅離廷尉之職,要我等駐守鹿鳴山每側往外道路,察看尚大人去向。」又道:「尚大人大義,自是不會為難我等,還請速回都城,免朔王懸念。」

言罷,轉身欲要離去。

卻聽身後驀然出聲:「朔王真要我回去?」

黑影頓了頓,并未回頭,「尚大人此言何意?」

尚熙卻窘了,一時說不出話。倒是那黑衣人目中平靜無波,緩緩道:「我等均為朔王所役,出生入死,毫不畏懼,尚大人與朔王相熟已久,朔王性情,尚大人想必比我等更為了解。」

語罷,便不再多言。

尚熙跟在黑衣人身後,離開密室,走入蜿蜒密道,愁腸百結,竟是與腳下密道有幾分相似。

黑衣人一席話,便教心中忐忑不安化作堅定之忠誠。

多少年來的相處,怎能因一時的猶豫而變節?杳川河畔天真純潔的笑靥,入了朔宮,變成淩厲決絕的容顏,又豈非是朔王心中所願?

大勢所趨,弱肉強食,若是朔王不狠下心,又豈能給他一處安身之地?

然而宮中的疾言厲色,卻又在私底下化作陣陣憂愁,得知他不知所蹤,立即招來欲衛宇軍協尋,衛宇軍何等精明,怎會司此等小事?然在朔王眼中,尚熙的身影,是否得用衛宇軍強大的力量去攫住……

心中似是有些明白,卻又矛盾的可以,尚熙愁眉不展,聽見遠遠有拳腳破空之聲,尋聲望去,狹窄的密道已頓時開朗。

石地之上,數批身着黑衣之人正在練武,手中武器不一,所習自然不同,然那隐藏在玄巾下的眼目卻不曾露出一絲疲态。

這便是衛宇軍,僅屬於朔王的軍隊,他們在偏離都城的鹿鳴山中盡己所能,為不知何時來臨的災厄而準備,想當然爾,諸多衛宇軍終其一生俱在這不見天日的場所裏生活,死了,竟是從未見過那遠在王宮裏的君主一眼。

尚熙感嘆之際,見朔王信鴿關在遠處籠中,密信早被取下,尚熙思忖一番,猜測道:「朔王對業國是否另有盤算?」

身旁黑衣人悶不吭聲,并未作答。

尚熙見狀,心中了然,不料朔王對業國的侵略毫無停擺,而是暗暗施予密令,讓衛宇軍集結力量,前些天在山峰所見鹿鳴山中異狀,大概便是衛宇軍的形跡。

黑衣人顯然不願尚熙對此多有涉入,喚來下屬,取了黑布欲将尚熙雙眼擋住。

「除非親得朔王允許,否則誰也不能知曉衛宇軍所在之地,知情者,必死。」遂将黑布蒙於尚熙眼上。

卻聽尚熙忽然道:「且慢!」指着一旁滿布黑痕,粗大的石碑道:「那是何物?」

黑衣人瞥了一眼,解釋:「此為忠名帖。」

尚熙走上前,才瞧清石碑上密密麻麻的黑痕原來是重複交疊寫下的文字,有些墨痕已淺,有些墨痕嶄新,均是一款姓名,錯落其上。

「加入衛宇軍,需抛開世俗所累,就連姓名亦是,我等将名字留在碑上,背負起守衛朔王的責任,我是第四十九人,此生命運,就此注定!」

乍聽此言,尚熙不住震撼,凝視石碑半晌,驀然道:「取筆來。」

黑衣人也不驚訝,示意旁人去取。

筆墨入掌,尚熙便於石碑正中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墨痕猷勁,不含一絲動搖,寫罷,手中毛筆被憤然一擲,斷成數截,似是有破釜沈舟之決心,方才轉過身去,讓黑衣人遮擋雙眼,帶離鹿鳴山。

莫問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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