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2鮮幣)九、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夢千裏已三更(3)
直到宮中為了即将來臨的朔王生辰大典忙成一團,才漸漸将那番傳言給遮蓋過去。
慶賀朔王生辰的儀式如火如荼展開,宮中奴仆忙到沒時間喘氣,就連朝中大臣也為進獻給朔王的賀禮傷透腦筋,一些搖擺在權臣身邊沒啥主意的牆頭草都一窩蜂湧到馮唯青府上問事,霎時,馮唯青的禦史府跟朔王宮一樣熱鬧。
待馮唯青将那些逢迎巴結的官吏們打發走,他獨身走到後院的偏房,小心翼翼環顧四周,确定并無旁人在場,方迅速開門走進。
房內,是一片沉靜,誰也不知道馮唯青在做什麽。
直到一刻鐘後他才從房內走出來,他伸手彈了彈衣上的皺褶,深深呼吸幾口,便又裝作若無其事預備入宮面見朔王。
尚熙與馮唯青在宮門前遇見。
尚熙想問,所謂狹路相逢,是否正是如此?萬般不願碰面的人偏偏還是給遇上,也只好故作泰然順勢上前打個招呼,好歹現在對方官階比他大得多。
不料尚熙才拱起手來正要行禮,馮唯青把臉轉過,視若無睹,對着身後侍仆說了聲:「走!」将尚熙遠遠抛在腦後。
尚熙眼色一黯,雙拳剎時扭緊,又緩緩松開。
眼前纖瘦的背影,即便是不沾美色的他,亦能感覺到馮唯青的妖嬈,他不願想像朔王在床榻上是如何擁抱這具軀體,或說着纏綿的情話,或缱绻的擁吻,可是腦袋無端背道而馳,迳自衍生諸多畫面,一幕幕刺激他淡定的心智。
奈何情感總是這般徒惹折磨?
尚熙長籲一聲,同時也想起幼時與馮唯青初遇的時候。
那是朔王登基過後兩年,一場春末宮宴中。
朔王雖對政事不盡用心,但對拉攏人心很有一套,朔王透徹的眼光總是能明辨出個人身上所存在的軟肋,繼而利用之,以期達到自己的目标。
這場春宴,朔王特令衆臣偕其妻眷兒女參加,美其名是朔王邀請衆卿家同享歡樂,實際上卻是朔王想要觀察在朝臣當中,包括他們的親人,以及私底下臣子同僚間的互動。
宴中,尚熙并未與朔王同處一地,那時候他只是個學藝中的半吊子,身分僅是巡守周邊的侍衛,他在會場外巡視,本該了目四望,後來回憶起,才驚覺自己的視線竟是早已跟着朔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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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王身着一襲砂金龍挂,腰間綴着青白漢玉,頭冠緞臺三顆晶瑩的明珠,束起的長發與龍飾依擺同樣随風微微飛揚。身為一國之王,臉上笑意卻淡然的似有若無,英眸之中發散出不與年紀相仿的成熟與漠世。
尚熙看得呆了,巡察的腳步在朔王的眸光無意間掃向他時直接停下。
少年朔王唇角微微一勾,不知是否是在嘲笑尚熙看得入迷的傻樣,眼中深意更沈,便裝作若無其事與前來敬酒的大臣們繼續對飲。
半晌,尚熙被侍衛隊的隊長發現站在一邊傻愣,斥了他一聲偷懶,尚熙摸摸後腦,有些羞慚,低下頭跑開,繼續他未完的工作,只是這才轉身,便看見與自己距離不遠卻與自己一樣傻傻盯着朔王看的一個人。
尚熙本來以為那人是位公主,席間,王親的愛女懷着愛慕的目光看向朔王者并不少,可他再仔細瞧了一眼,發覺那人身上的發束與衣物,根本就是男性的裝扮,正感困惑,丞相馮冀走來,親膩的撫着這人的腦勺,然後為他的幼子引薦了當朝的王。
朔王随在馮冀身後而來,他看着眼前比他小五、六來歲的孩子,伸手輕捏了捏那稚嫩的粉頰。
尚熙對朔王這個舉動感到很不解,可更不解的還在後頭。
朔王接着笑道:「玲珑剔透,将來必是朔國可用之才。」
尚熙愣然。
朔王曾幾何時如此贊揚某個人,就連他剛剛學會揮舞長劍時,朔王也不過輕輕說了聲「甚好」而已,所以當他見得這幕,小小的面頰随即噘起嘴來。
他在嫉妒。
又瞪了眼讓他嫉妒的根源。
事後,他得知那人正是馮冀丞相的愛子馮唯青,馮相老來得子,對之非常寵溺,而朔王似乎看穿這個弱點,時不時贈送諸國來朝時所進獻的奇珍異寶給馮唯青玩賞。
尚熙一直将這些事情記在心底,直到五年後,他如願登上大将軍的位置,朔王不再特意與馮家聯絡,這件事也就被他所淡忘。
王宮大殿中,裝飾過後的紅色彩綢添增了濃厚喜慶氛圍。
朔王端坐其上,始終帶着不知名的笑面對每位上殿恭賀的臣子與來使,随意閱覽衆人奉上的禮單,令他們依序入席。
尚熙亦不免俗。
只是要送朔王什麽禮物,說實話,他思慮許久。
從前幾年,他身任大将軍之職時,貼身随侍朔王,總是坐在宴席首位,卻從沒獻給朔王什麽寶物,其馀大臣都認為尚熙開疆拓土功勞甚大,對朔王而言即是最好的贈禮,然而唯有本人知曉,到了晚間酒酣耳熱,朔王抓着他徹夜縱情……
不過今年怕是這般被朔王需索的人,不會再是他……
當禮部侍郎喊到京城廷尉的名,尚熙上前跪拜朔王,口中念出幾句老套賀詞,讓人将禮單呈上。
朔王睨了一眼這份禮單,上頭內容只簡略寫着一對瑪瑙杯,連什麽稀奇古怪的形容詞都沒用,不禁對尚熙這愣頭愣腦的性格發笑。
尚熙自然沒看見朔王嘴角的笑意,只聽見頭上傳來淡淡幾個字:「平身吧。」
「謝朔王。」
随後随着領位的內侍來到左側的席位。
當尚熙入座,他發現這位置距離朔王竟是十分遙遠,從前他位列首席,能夠看見朔王酒醉時臉上的酡紅,現在就連朔王的表情都看不甚清,至此,他在這喜賀的樂音當中,莫名感到突兀的心酸。
慶賀儀式還是繼續下去,不曾因任何人的心緒而有些微變化。
本國的臣子盡數入席後,接着迎接外邦來使以及附屬國的王公貴胄。
朔王每每征讨完一個國家,為了永絕後患,皆會将原本擔任該國國主的直系血親全數砍殺,然後由他指派朝中大臣前去接任管理,塵埃落定時,本來另有其名的國家成為朔國的一部份,其下所屬之郡縣一律按朔國标準入籍,就像是朔國又多了一處封地。
這也是朔國與業國最大不同的做法。
業國對待戰敗國家是采同盟制度,戰敗國雖然也要年年上貢業國,但業王有令,其國可自采俗成制度,不與業國本旨的和平共處之意有所違背便可。
所以當朔王看見業國來使,深沈的目光頓時帶了七分鄙視。
業國使者便是桐亮,他一改笑鬧态度,穩重在殿中對朔王拱手作禮:「亮奉我主業王之意,前來恭賀朔王生辰,祝願朔王永享安康!」
深深一揖後,并沒有在意朔王眸底的輕蔑,卻仍維持一貫的怡然微笑。
朔王沒有發話,負責主持大典的禮部侍郎倒是先行出聲:「使者為何不行跪拜大禮?」
這話幾乎點破在場諸多人的心思,要知道,朔王自視甚高,視人命如蝼蟻,到時候不惜再度開戰也要先将桐亮這不會跪彎的雙腿給打斷再說。
朔王冷眼,他今天心情不錯,放任臣子縱言,在等桐亮有什麽解釋。
桐亮泰然自若,雖是在回應禮部侍郎的提問,卻是面對朔王開口:「業國既非朔國附屬,亦不是無名小國,自然是與朔國站在對等立場,再加上今日亮是代表業王身分前來,業王乃一國之君,如此恭賀,已是對朔王的最大誠意,想朔王英明,斷不會如此為難於亮吧!」
語畢,衆人這下換等等候朔王反應。
大概會被拉出場外當場斬首吧!
大部分臣子心中是如此猜想的,尤其是那句對等立場,幾乎是犯了朔王禁忌。
尚熙也幾乎認定朔王會令侍衛将桐亮拖下關押死牢,礙於兩國平和,而桐亮又是業王心腹之臣,看在與業王有過交情的一段過往,他也該為業王留得這位謀臣。
就在朔王緩緩擡手,似是在召人過來将桐亮擒下時,朔王出奇不意,對禮部侍郎示意道:「行了,讓他入席吧。」
「……啊!是、是!遵命。」禮部侍郎表情驟變,顯然很是意外。
尚熙頓時松了口氣,本欲挺身而出的身體往回重新坐實。
諸臣都在想桐亮僥幸逃過一劫,許是朔王喜慶不願見殺,唯有當事者仍是一派優雅,遞上禮單,還有業王親筆書信,續道:「業王有誠與朔王再議開渠之事,特撰書信一封,請朔王過目。」
朔王意興闌珊,接下書信卻沒有馬上去看,禮部侍郎立馬明白朔王心意,快快召人将桐亮帶下入席。
桐亮亦不再堅持,淡淡笑着,随之入座。
坐定,方發覺尚熙默默投來的眼神,他點頭示意,眼波間流轉着與業王一般愛才的笑意,舉杯,朝尚熙一揚再徐徐飲下。
而後發覺自己乃居於右席的下位。
料想,兩國開渠通商的事情肯定是多災多難的了。
慶賀儀式接近尾聲,在衆歌女舞罷,朔王藉口醉酒先行離席,令衆臣繼續同樂,馮唯青見狀上前,說要伺候,跟在朔王身後離開大殿。
尚熙沈默遙望,遠方兩抹親密身影同時遁入簾目之後,看着看着胸口堵的慌亂至極,不知不覺連飲三大杯,無聲退席而出。
只有桐亮在吵鬧中看見尚熙的不尋常,那善於謀劃的腦子不知道又在打什麽主意,之後,随意與旁側幾名不相熟的他國使節閑聊幾句,亦是告辭。
宮殿之上尚且熱鬧非凡,一跨出殿門,迎面一陣寒冷的晚風,吹得人心亂如麻。
朔王入房歇息。
馮唯青乖巧地服侍朔王更衣,接過方才交代內侍去準備的醒酒湯,就将大門掩了個嚴實。
「朔王。」
馮唯青輕喚,将醒酒湯舀了一口推上唇邊。
朔王喝了一口,便用手擋開,讓他把醒酒湯擱在案上。
其實朔王根本沒醉,只是感覺太乏,想以往他都會趁着興頭将尚熙拉上床,直至子夜梆聲敲過仍不安歇。
精壯的軀體,在情欲間不經意所呈現的示弱媚态,尚熙的一切在在吸引着他去碰撞、去結合。
不過此刻在身旁待着的,并非他所欲。
這是他首次感覺這王位坐得不太舒适,從來的随心所欲,為了完全除去滬親王這個心頭大患而有了局限,他必須籠絡眼前這對他百依百順的男子,利用那份對他景仰的情感來達到這個目的。
念及此,朔王捂着額角斜眼看去,馮唯青忽在自己身側落坐,一臉欲言又止。
換作先前,朔王會故作關慰,可今日他顯得煩悶,不是很想繼續拘束自己,想将人趕出寝宮的念頭正欲發動。
然而馮唯青沒有察覺朔王冷淡,以為朔王醉酒方無表态,於是他又偎近了些,嬌聲道:「青兒也有東西想要送給朔王當生辰禮物!」
「哦……」朔王輕描淡寫。
馮唯青絞着手指,似是羞态:「昨日,青兒已命人将滬親王擒至天牢,現在就等朔王發落。」
「什麽?!」
朔王驚問,馮唯青見之開懷笑道:「這是青兒送給朔王的大禮,慶賀朔王生辰快樂!」
面對眼前笑彎的自鳴得意,朔王不由的喜上眉梢,他朝思暮想等的,豈非正是滬親王被這人送上門來的一刻麽!
「好!」朔王舒眉:「你做得很好!你說說,是在何處擒得滬親王?」
馮唯青不疑有他:「青兒自幼臨摹父親筆跡,便在幾處隐匿的地點安放書信,滬親王與下屬接頭時,以為父親真的逃過牢獄之災便主動聯絡,這才落入青兒手中。」
朔王一聽,實在大喜。
自從他知道滬親王與馮冀暗中有所聯系,他就知道事情的成敗關鍵全在馮唯青一人身上,一開始他以為馮唯青接近他是因為其父馮冀的吩咐,後來才知道馮唯青對他的愛慕早就超過親情的箝制,只要給他一點甜頭吃,馮唯青就會心甘情願替他辦事,甚至自毀倫常。
馮冀性格謹慎,對外多有保留,唯對其子極盡寵愛,毫無設防。
在馮唯青舉發其父謀逆罪狀時,朔王就确信了這一點,并确信自己多年來的判斷并沒有錯。
雖然當日滬親王僥幸逃脫,但只要馮唯青與他同一陣線,他不愁滬親王能逍遙多久。
現在一切都驗證了他所想的!
朔王大笑三聲,看向馮唯青,一手勾起那足以構成誘惑的臉蛋。
面若春花,皓齒明眸,的确使人有擲果盈車之能,可惜他的心裏,卻始終是一抹剛健的身影,須眉之間毫無矯飾的呆板忠誠。
就在朔王打算說出實情,狠狠挫敗馮唯青的笑臉,告訴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疼愛全是作假,爾如今不過是枚棄卒,驟聽馮唯青道:「除了滬親王,青兒還為朔王了卻了另一樁心事。」
本欲脫口而出的惡毒言詞,在朔王喉間停下。
「心事?」
而後,在紅燭搖曳的光影裏,朔王看着馮唯青一張一合的唇,說出了他一再防範的麻煩事,還是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