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一聲問得不輕不重, 昆程愣了愣,随即又是漫不經心地開口。
“你猜。”
舒盈說,“我猜不到。”
他倒也不再答話, 只把手裏的紙袋又往她眼前遞了遞。
舒盈呆滞了一下,想起那天的紙袋。
紅糖、熱水袋、字跡。
“你和她沒有在一起對不對?”
忽然又出聲。
她坐在花壇邊, 聲音輕飄飄,有些執拗地盯着那個紙袋, 沒接。
透過半透明的紙袋, 裏面裝滿了MUJI的夾心棉花糖, 大抵是方才進商場一樓的無印店裏買得的。
他說, 這是賠罪。
他不答,只反問她,“你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她擡眼靜靜看他一眼,竟是出乎意料地“嗯”了一聲, “很配。”
“嗯?”
舒盈眼前浮現那張冰雪般的容貌, “她很漂亮。”
“還行。”昆程應了一聲, “沒我媽漂亮。”
“……”
行行行, 知道你媽媽把你生成這般模樣,自然是個大美人了。
“接着。”見她不語,他把紙袋直接塞進她懷裏。
“我……”
“收下我就告訴你。”
他捏準她七寸,舒盈果然又把拒絕的兩個字硬生生憋了回去, 勉勉強強收下了。
“這才乖。”他悶悶笑起來, “這才像我們舒盈。”
她也沒反駁,她是乖, 從小到大便是。
她不懂得如何拒絕旁人,所謂的善良、懂事,統統是爛品格。
漸漸地,就成了路妍一流人裏,可支使欺負的對象。
“答案呢?”
她需要一個答案。
她本就不想招惹他,這些日子裏叢生的意外讓她無措,這些時日裏,她有些時刻靠他極近,可依舊像遠在天邊。
本非同林,若她今天得到的答案是肯定,那麽——
“我好像明白了。”
他出聲,截斷她的思緒。
“嗯……嗯?”她茫然看他。
他彎一點腰,眼神深深凝視她,“你為這個生氣。”
他一貫聰明,她不相信他到這一時分才明白。
張嘴卻是否認,“我沒有。”
那一點拙劣心思,無論對方瞧不瞧得出來,也斷然不能承認。
年少時大家都卯着勁,無論誰先動心,低頭的那一家,仿佛都是輸家。
“吃醋?”
“我沒有。”
“複讀機?”
他又悶聲笑,舒盈這一回沒來得及開口,他便直起身子,緩聲道,“我沒有女朋友。”
舒盈愣了一下,“那學校裏都說你們……”
“假的。”簡潔明了的回答,緊跟着挑一挑眉頭,壞的、痞的,“怎麽?你要跟我來真的?”
舒盈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不知如何答話,只能把視線跳開,飄向人行橫道。
綠燈放行。
舒盈懷裏抱着紙袋,慌慌忙跳起來,匆匆忙往斑馬線那邊跑去。
她瘦瘦小小一個人,跑起來的樣子,如同名字一般輕盈,兩條細腿踩在涼鞋上,又白又直,他形容不來,只覺得,像小鹿。
他擡頭看了綠燈一眼,擡起腳步,往她的方向。
方才那個電話,是葉子怡打來的。
女生聲音冰涼,“你人呢?”
他懶懶地開口,沒搭腔,“怎麽?”
“我過生日,你把我一個人丢這兒?”
他笑了一聲,“我是你爸,得天天管着你?”
那邊有一瞬間的沉默,緊跟着爆發出一聲“混蛋”,再接着,電話被挂斷。
這般評價他聽得太多,也從不反駁,照單全收。
做個善良的人屬實已經很難,做個好人更難,他願意做個王八蛋。
無印店裏色調溫柔,燈光溫柔,他手指動作,拆開了那封信。
沒寫別的,只有寥寥幾個字。
她的字很好看,又工整。
他視線滑過去,看到最後,無意識笑了笑。
長大,是麽——
直到店員溫言催他付款,他這才把信重新塞進衛衣口袋。
兩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了一會兒,正巧兩個人來的這街兩側琳琅滿目都是小吃店。
舒盈一路走,一路被他投喂。
吃到最後,舒盈憋憋屈屈地捧着奶茶和棉花糖瞧他,“我吃不下了。”
見她這模樣,他又笑。
她被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問他,“你怎麽總喜歡喂我吃東西?”
沒見他吃幾口,她倒是被撐着。
“替我試試好不好吃。”
“……”
說話間,她嘴巴裏又被他塞進一個魚丸,腮幫子鼓鼓的,像只爬輪子的小倉鼠,慌慌忙忙後退了一步,含混不清地說,“我,我真的吃不下了。”
“太瘦了。”
在她努力咽下那顆魚丸時,忽然聽到他沒頭沒腦的一句,她擡眼看他時,他卻又是不經意般地岔開了話題。
“今晚要早點回家嗎?”
“什……什麽……”
舒盈一怔。
兩個人穿過馬路,去另一邊搭公交。
舒盈剛邁出一步,摩托車呼嘯而過帶起的風聲,就險險擦過她的面頰和發絲。
後面有人拉她一把,轉臉看了絕塵而去的摩托車一眼,那車被漆成鮮紅色,騎車的人是個戴頭盔的小青年,拽得二五八萬。
氣息跟着湊近,“看見沒,這就是周溯那個非主流頭子的影子。”
舒盈愣了一下,被他逗笑。
她想起來,周溯确實是有這麽一輛摩托車,平時學校裏不允許出現這種危險的代步工具,他便停在後門口的小賣部邊上。
老板同他很熟,也樂意幫他代看着。
黑色怪獸停在那裏,發動時轟鳴聲傳遍一條街,擾民而不自知,張揚得很。
“都叫他別騎這種傻逼摩托車,就是不聽。”溫熱的氣息仍貼在發上,“走吧。”
恰巧是車流稀疏的節點,行人已經邁開腳步從白色斑馬線上踩過去。
舒盈這回看了一眼四周,剛要邁開腳步,又聽得對方補充了一句,“我牽你。”
她愣了愣,小聲地發出了一個疑問詞,“啊?”
他沒說話,只直接拉起她的衣袖。
等到了馬路這頭,公交車在她面前停下時,她才有些後知後覺地琢磨出來幾分。
剛才,他是怕她真的被撞到,對不對?
想歸這麽想,卻自是不可能問出口。
公交車停穩,她跟着他上車。
公交車裏人頗多,兩個人擠到最後,才尋覓到一個扶手。
昆程擡眼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扶手,将女生往懷抱的方向拉了拉,“我拉扶手,你拉着我。”
舒盈“唔”了一聲,點點頭。
男生高大,輕松拉住扶手,不像她每每擠公交時,都要費一點力氣,運氣不好遇見堵車,下車時手臂都要隐隐發麻。
她擡手,輕輕拽住他的衣袖。
視線飄向窗外。
天已經快要黑了,小車廂裏,我拉着你的衣袖,我們從燈火昏黃的城市穿梭而過。
昆程已經塞上了耳機,一只手握着扶手,另一只手捏着手機,正看什麽,大概是被逗樂,勾着唇角。
往常,她都是遠遠瞧他。
他并非什麽高冷人物,常常能見他笑,同朋友、同兄弟,嘻笑怒罵、打打鬧鬧。
笑起來自然也是好看的,痞、壞,帶着一股子匪氣。
但從這個時刻,這個角度瞧他,偏生又是不同的。
唇形很漂亮,唇角無意識勾一點起來,視線微垂,神态放松,連帶着眼睛裏也是幹幹淨淨的光彩,像顆星星。
下一秒,猝不及防,星星對上她眼睛。
她面上微熱,察覺到他眼神裏帶了促狹,慌忙将頭一低,拙劣地尋了個話題,“你在看什麽?”
“哦——”
他意味深長地拖長聲音“哦”了這麽一聲,随即,舒盈耳朵裏被塞進一只耳機。
手機緊跟着低下來,修長的手映入她眼簾。
舒盈看過去。
是網路上的一個很火的視頻,視頻裏的人操着川渝口音說話,搞怪得很。
舒盈也被逗笑了,低着頭,聽着耳機裏的聲音,悶悶地笑起來。
她笑也不大聲,細碎地撫在心上。
一個視頻到頭,他一只手不方便,低頭湊近,出聲道,“往下滑。”
“嗯。”舒盈應了聲,乖乖地伸手,在屏幕上滑了一下。
便是這個當口,舒盈忽然覺得,額頭被什麽柔軟觸碰了一下。
輕得像蝴蝶翅膀掠過花瓣。
她眼睛微微睜大,下意識擡頭看他。
對方則神态自若。
公車停站,又有人上車,前面有人喊起來,“都往後走一走啊——”
随即有人付諸實踐。
舒盈被背對着她後退的人擠了一下,公交恰巧又發動。
天公不作美,一切作用力,都将她推向他。
他握着手機的手,下意識攬住了她的肩,“小心。”
她幾乎整個伏在他懷裏,偏偏這狹小的車廂擁擠,毫無她可轉圜的餘地,她尴尬得臉紅,扭扭頭,小聲對身後的人道,“阿姨,能往前讓一點麽?我……我沒地方站了。”
話音剛落,頭頂就傳來一聲笑。
舒盈不敢擡頭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阿姨轉頭,掃了兩個人一眼,嗓音尖銳,說話直白,“小姑娘,你這不是有地方嗎?怎麽?你男朋友這麽長高個兒,抱一會兒自己對象還嫌累?”
舒盈臉更紅,“他不是……”
話說到一半,被奪過話頭,“阿姨,我不累。”
語氣嚴肅,信誓旦旦,赫然一個國旗下演講的三好少年。
阿姨露出“這才像話”的表情,把頭扭了回去。
“……”
舒盈在這一秒,開始後悔自己KTV那口沒咬重。
好在,很快又有人下車,總算是解決她燃眉之急,她擡起胳膊,自己默默握住了頭頂的扶手。
偏偏他還要笑,不說話,只這麽噙着一點笑瞧她。
他只須露一點笑,她呼吸便不通暢。
下了公交車,天已經黑透了。
這一片已經是老城區,同學校那片區全然不同,一路走過來,大多都是一片接一片的老房子。
搖搖欲墜的老樓,灰牆上爬滿綠茵茵的爬山虎,燈光也黯淡。
舒盈倒是不言不語,只跟在昆程身後,沒問去哪兒,也沒問這是哪兒。
“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住這片。”
兩個人在樓群裏穿梭,他忽地放慢了腳步,側臉同她講話。
“剛來這裏?”
他“嗯”一聲,“跟我媽從沿海來的。”
沿海……
舒盈剎那出神。
難怪粵語發音這樣标準。
他笑一下,露出潔白的牙齒,“逃難過來。”
“什麽……”
她沒明白他話裏含義,勉強想要擠出點話出來講,他卻又繼續道,“你害怕嗎?”
這一片基本上沒什麽燈光,巷子裏漆黑,風聲穿堂過,刮起樹葉,牆皮脫落,串在一起,着實有些陰森冷清。
“不怕。”她沒有猶豫,搖搖頭,“兩個人就不怕了。”
實際應是,同你在一起,做什麽都不怕了。
他瞥她一眼,沒搭言。
繞過樓群,她跟着他踩上最後一級樓梯,一轉眼,眼前豁然開闊起來。
燈光照進她的眼睛,不曉得是誰在這裏挂上了一串彩燈,一時間晃得她眼睛發痛。
夜風拂過空曠的樓頂,舒盈這才意識到,她來到了最頂層。
舒盈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四周,周溯的聲音就出乎意料地響起來,“哇,哥哥,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昆程推開撲過來的人,“剛想起來。”
周溯緊跟着瞥見昆程身後的小姑娘,動作卡在半途,又擠眉弄眼地改口道,“啧,哥,你今天還來幹嘛啊?”
舒盈這才發覺,這片空曠的天臺上,除了周溯和他們,還聚着另外幾個眼生的男生。
他們看起來和昆程周溯差不多年紀,穿着打扮卻比兩個人成熟些許。
然而令舒盈最詫異的是,這幾個人正圍在一起,調試其中一個人手裏的電吉他。
電吉他、架子鼓、鍵盤、貝斯……連着小小的音箱。
她這方才意識到,這片普普通通的居民樓裏,居然藏着一個嶄新的天地。
她還未回神,周溯已經竄過來,想搶她懷裏的紙袋。
“這是什麽好吃的,什麽好吃的?”
這回舒盈反應極快,下意識将紙袋往一旁收了收,整個人也往後退了一步,“不給你。”
“怎麽這麽小氣呢……”周溯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盈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周溯平日裏開朗,同舒盈第一次見他時,簡直是兩個模樣,完全對不上號。
舒盈被他此刻表情逗笑,剛要把紙袋遞出去,周溯的腦袋就被拍了一下。
“你知道你為什麽泡不到高三學姐嗎?”昆程在一旁撥弄吉他,懶洋洋地開口。
着實,周溯這兩天又看上個高三的漂亮學姐,只是神女無情,并不搭理他。
“為什麽?”周溯被他問懵,“怎麽?程哥要賜教?”
昆程笑了一下,放了吉他,“因為你饞。”
周溯終于反應過來,罵了一句娘,就要追過去和對方打鬧。
舒盈卻輕輕拉了拉他的胳膊,小聲道,“這些都是誰啊?”
周溯“哦——”了一聲,反應過來她在問他什麽。
見她眼神茫然,他雙手比劃着,興奮地向她解釋,“這是個地下樂隊,那個打架子鼓的和昆程是發小,是不是很酷!”
“嗯!”舒盈真誠地、用力地點點頭,“很酷!”
發小大抵是聽到周溯提及他,擡眼瞥了舒盈一眼,拿着鼓棒敲了一下镲片。
敲得不重,音色悶悶回蕩在夜空。
“昆程新女朋友?”
他劉海有些長了,垂在眉間。
昆程接話,“別亂說,人家壓根不喜歡我。”
說着,瞥了舒盈一眼,笑起來,“是吧,盈盈。”
發小用手裏的鼓棒丢他,不輕不重砸在他衛衣上,“得了吧,你這王八蛋,別他媽整天逗人家小女生。”
一旁的舒盈,抱着那袋棉花糖,只能裝作沒聽見三個人的對話,往一旁挪了挪,環顧四周。
好在,剩下三個人都沒注意她,都全神貫注地研究手裏的吉他。
偌大天臺上零零散散攤着啤酒瓶和飲料瓶、吃剩的快餐盒,角落裏的桌子上擺着幾包煙,和一紮酒。
煙草和酒精,同這群人似乎天生挂鈎。
舒盈把棉花糖放在桌上,空手往旁邊走了兩步,繞過水房,發現這裏的老式水房的另一面牆上,居然挂了幾張披頭士的海報。
有一張上,是主唱。
約翰·列侬。
征服世界的搖滾樂隊裏,這個人是精神領袖的存在。
有人說,他是離上帝最近的人。
在四十歲那年,他死于狂熱粉絲的槍殺。
四槍,這個天才,得見他的主。
舒盈可以破案,這是群玩樂隊的搖滾青年。
晃神間,他已拿了一瓶酒,晃着易拉罐走了過來。
“發什麽呆?”
舒盈回過神,指了指面前這張海報,“他們說,他是離上帝最近的人。”
“上帝?”他低低笑了一聲,“你信這個?”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大概吧。”
“我不信。”
她看向身旁的少年,他眼底映進遠處的萬家燈火,隔得太遠遙遙倒影,顯得淡漠。
萬家燈火,沒有一盞長明。
“為什麽?”
這瞬間裏,她忍不住多問,問完,才意識到,這種問題,哪有一個原因。
他竟也回答她,“記得那晚嗎?”
她雙眼疑惑地微微睜大,顯得茫然無辜,“什麽?”
“打架那一晚。”
他提醒她,手指扣上易拉罐的拉環。
輕輕一聲,一罐酒被打開。
舒盈想起來了,是兩個人見的第三面,那個晚自習,她被路妍诓出去,撞見周溯打架,又撞見陳一覽。
那一晚,她開口求他幫她。
“那晚在場的,有一半是挨打那個朋友。”
舒盈愣了一下,“那他們為什麽不……”
不幫他。
——三個字說到一半,又被咽回去。
她當然知道,他們為什麽不幫他。
昆程喝了一口酒,唇色被酒色濕潤加深。
他笑容揉進夜幕裏,不屑又諷刺,“你說,如果有神,他的神怎麽不幫幫他?”
舒盈沉默。
如果有神,為什麽不幫幫他,不幫幫他們。
十七歲的少年人啊,剛剛觸到世界殘忍一角,又尚存天真,有些道理,不忍心道破。
夜風陣陣,吹過空曠,吹過他的肩、吹過她的發。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少年視線飄向舒盈身後的遠處,舒盈也轉身,這才發現,這片城區,居然正對着一片連綿青山,站在樓頂,隐隐約約窺見夜幕下的青黛。
彎成好看的弧線。
舒盈忍不住擡腳,往前走了兩步,擡了擡手,像是要捉住那些虛無飄渺的風聲。
已經在邊緣,她穿白外套,罩住纖細的身體,被樓頂的風吹得鼓起。
再往前踏上一步,就成下墜的潔白飛鳥。
身後溫熱的胸膛貼過來,她整個人被他圈進懷裏。
“怎麽?想不開?”
他吐息間帶着酒氣,更加放肆乖張,貼着她耳,綿綿地送進聲道。
“沒有。”
舒盈閉了閉眼。
“要不要殉情?”他似是薄醉,聲音裏帶着笑,說些不着邊際的胡話,“我請你。”
睜眼,她往下掃一眼,腳下是街道,有車流經過。
“這輩子只請你一個。”
她想罵他瘋了,可這話由他薄唇裏吐出,偏偏又浪漫得不着邊際。
“你怎麽這麽乖。”他貼着她耳朵,“我見了你,就想欺負你。”
欺負——
兩個字別有深意。
越到尾巴,聲音越低,酒精讓喉嚨沙啞,一瞬間就燒紅了臉蛋。
腳下城市煙火氣息夾着鼎沸人氣,浪潮般撲卷過來,夜空裏群星閃爍,近得伸手可摘。
恰到好處,電吉他聲音轟鳴。
一群少年開始彈奏,樂聲在空中炸響。
分明是雜亂無章的零散調子,組合在一起,卻奇異般地擁有力量。
穿雲破月。
我們一起,往月球私奔,萬物在真空中靜音,一切都能實現。
舒盈轉身,用了點氣力,掙開他的胳膊。
兩個人身形恰巧被小水房遮去,她站在城市邊緣,向他伸手,“給我口酒喝。”
餘光瞥見那邊樂隊,沒有配樂,他們單純地彈奏,一邊點頭一邊揮舞手裏的旗幟,搖搖欲墜地對抗世俗。
他們嘶吼着唱,泥足深陷,慢慢長大。
昆程在這片樂聲裏,眯了眯眼看她,“乖寶寶喝什麽酒。”
她卻顯出一反常态的執拗,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向他讨要,“我要喝。”
“行。”這一回他沒再反駁,向她晃晃手裏的易拉罐,“你過來。”
舒盈依言,乖乖往前邁了一步。
胳膊被扯着帶過去,力道并不溫柔,她又撞上他胸口,還沒來得及出聲,下巴就被捏住。
咣當——
易拉罐被松開。落地的聲響。
酒灑了一地,濺在他白色球鞋上,他不顧。
他只顧低頭,咬住她嘴唇。
酒氣和煙草味不能再近,少年人身上又有旁的香,幹淨凜冽,不曉得來源。
他舌頭伸進她嘴巴裏,一點點舔舐,教會她什麽是酒味。
幾乎是溺水般的錯覺,她手指扯住他的衣角。
閉眼,臉漲紅,心跳驟停。
下一秒,拽着他衣角的手,被另一只大手輕輕握住,帶進掌心包裹着。
片刻,他松開她。
他音色更低啞,手指摩挲着她柔軟的兩片唇,“嘗到酒味了?”
舒盈尚被這猝不及防的一吻搞得暈頭轉向,哪裏講得出話,羞得眼角又開始慢慢泛紅。
她憋憋屈屈地,躲開他作怪的手指。
他又是悶悶的笑,笑聲在胸口震開,“味道好不好?”
舒盈瞪他,可惜尚臉紅,沒什麽震懾力,憋了半晌,她終于憋出來一句她認知裏的狠話,“好你個頭。”
話音剛落,他愣了一瞬,随即笑得更愉快,嘴角上揚,眼睛彎成月亮,眼底的顏色,比酒色明烈。
“行,乖盈會罵人了,鼓掌。”
舒盈知道他這是在噎她,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就被一聲中氣十足的男中音打斷了。
“小崽子們又幹嘛呢——吵吵個沒完了!”
這一聲來得突然,劃破夜空,打斷了樓頂的狂歡。
舒盈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識縮了縮。
手電筒的光是一條直線,筆直地掃上樓頂,樓底下有急促的腳步聲向這邊傳過來。
“完球。”昆程發小把兩支鼓棒往鼓上一丢,鼓面發出悶悶一聲,“查崗的又來了。”
“什麽?”舒盈沒明白他意思,只得茫然地看了一眼昆程。
先前的燥和熱,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打發走了。
“別管那麽多。”他已經一把拉過她的手腕,“跑,跑就對了。”
雞飛狗跳,一群人作鳥獸散。
舒盈被昆程拉着,耳邊只有風聲。
前面幾個人一邊往樓梯下跑,一邊不忘發出叫聲和嬉笑聲,打破這一帶原本的寧靜。
舒盈弄不懂這棟建築的構造,只知道這兒的樓梯不在樓裏,只貼着樓外一層層修了樓梯。
一群人跑到二樓,舒盈已經能看見馬不停蹄沖上樓的老大爺。
大約是這一片守門的。
大爺拿着棍子,罵罵咧咧。
一群人看起來倒是已經習慣,格外熟練地一個接一個從二樓的樓梯上翻出去,一邊翻,一邊不忘同對方打招呼,“嘿,大爺,真巧,今天又是您啊!”
挑釁意味十足,夠欠。
兩個人落在最後,周溯幾個人已經率先跑出去了一截。
昆程扶着樓梯先翻出去,踩着外頭一條磚,眸色烏黑,望進她眼裏,“別怕,我等你。”
舒盈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好。”
這兒的樓普遍矮,縱使是二樓,樓梯也并不高,舒盈怕倒不是很怕。
她低頭看一眼,他也正擡着眼睛瞧她。
舒盈跳下的一瞬,忽然想到那些樂器尚且留在樓頂,忍不住扭頭往樓上瞧了一眼。
這麽一分神,她落地時腳下扭了扭。
她痛得“嘶”了一聲,還未來得及反應,保安大爺已經沖了過來。
她推推他,示意他快走。
昆程輕輕嘆了口氣,彎腰,伸手握住她的手,“能站起來嗎?”
頭頂繁星點點,少年沒丢下她。
因為她扭了腳,兩個人被捉了,送到保安室教育。
舒盈這才曉得,原來這群人已是所謂慣犯,經常在樓頂組樂隊玩,全權負責擾人清夢,今晚倒還不算太遲。
約摸是看舒盈長得乖,又是個新面孔,對她語氣倒還不算太嚴厲。
舒盈表現出十二分的乖巧,低頭聽着大爺教育,一邊點頭,一邊應聲,“您說得對,對不起,我們以後不會了。”
說着,她悄悄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
昆程打進了保安室便滿臉冷淡,目光不屑,顯然沒聽進去對方訓斥半句。
又該是,他從沒聽過誰的管教。
衣袖被拉了拉,他瞥了女生一眼。
女孩子低着頭乖乖巧巧地盯着腳尖,小聲提醒他,“大少爺,說話……”
昆程頓了頓,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
他目光掠過她,又掠向別處。
半晌,安靜的保安室裏響起不那麽情願的一句,“對不起,錯了。”
正喝茶的大爺險些一口水噴出來,“你、你說什麽?”
要這些小兔崽子道歉,簡直比登天還難。
昆程表情不耐起來,顧自伸手拉開門,拉了舒盈一把,“走了。”
出了門,往外走了兩步,舒盈這才露出一點疼痛的表情。
她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昆程沉默一瞬,“你可真能忍。”
舒盈笑了一下,沒作聲。
片刻,他說,“我背你。”
舒盈以為自己聽錯,眨眨眼,問了一句,“什麽?”
他懶得重複,直接付諸行動。
舒盈伏在男生背上,那股凜冽的味道又輕松裹住了她。
她極輕,伏在背上,幾乎沒有重量,纖細的腳踝垂在兩側,低頭便見一片白瓷。
他這麽背着她在樓群之間的窄道上走,月亮明晃晃地挂在頭頂。
舒盈貼着他肩,忽然忍不住笑。
他問,“你笑什麽?”
“你剛剛,居然道歉了诶。”她答,“昆程哥哥的道歉,委實新奇。”
他懶洋洋輕哼一聲,“還不是賴你,扭頭看什麽?”
舒盈繼續誠懇答言,“我想起來他們樂器沒帶走,我怕他們樂器被收掉。”
昆程愣了一下。
他們都是這一片長大的朋友,這種貓鼠游戲,他們玩的太久,大爺也不會動真格收他們攤子。
他怎麽想到,那種關頭,她想到的竟還是旁人。
半晌,他丢下一句,“笨蛋。”
女孩子的氣息貼着他的脖頸,安靜、微弱。
他忽然覺得,上帝離他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