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扭傷的腳倒不大嚴重, 歇個幾天就能痊愈。

便是在母親第二天回家,問及她腳傷如何來時,舒盈思索了片刻, 慢條斯理地喝着牛奶,撒了謊。

——下樓梯摔的。她說。

這兩天舒盈爸爸清閑了些, 女兒腳受了傷,他自然全權承擔起了接送親親女兒上下學的業務。

這樣一來, 舒盈內心的焦慮, 便消散了不少。

她捏不準路妍想要做什麽, 更猜不透葉子怡的心思。

周一早晨時, 舒盈坐在舒紹的車上,蜷在座位裏,倚着靠背打盹。

半夢半醒裏,她竟是想起來父親名字的含義。

——舒夭紹兮, 勞心慘兮。

幼年時, 她被父親抱在膝上, 一遍遍地聽過溫聲父親念這篇《月出》。

他們家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 到這父親這輩,父親上面兩個兄長,統統做了老師,到了沒同讀書人三個字脫了幹系, 唯有父親成了個“訟師”, 倒也一路順暢,建了自己的事務所。

混跡大染缸多年, 父親在教育她時,頭一個字,說得還是“善”。

緊跟着,她聽到父親的聲音。

“沒睡夠?”

舒盈勉強睜開眼,揉了揉眼睛,回答舒紹的話,“沒有。”

舒紹“唔”了一聲,握着方向盤,看着前方,語氣倒是關切的,“快要考試了吧?要注意休息,別複習太晚。”

舒盈愣了一下,小小地“嗯”了一聲。

她昨晚着實是看了太久的書,怕月考真的來了考不好,怕成績受到這陣子事情的影響。

讀書對她而言,太重要了。

高中只有三年,想做別的事,卻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又或許,新的地方對她而言,意味着重新開始一切。

舒盈完全醒過來了。

同時,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

因為父母都很忙,便于聯系,她習慣性把手機帶進學校,不過進學校前都會先關機,出了校門才會拿出來用。

她這才想起來,昨晚睡得遲,腦袋昏昏沉沉,忘記把手機成靜音模式。

她滑開屏幕看了一眼,發現是音樂軟件給她的消息推送。

本以為是普通的每日音樂推送,還在疑惑今天的推送怎麽這樣早,手指點開,卻發現居然是別人給她的評論回複。

她這才發現,一天多不看手機,消息裏多出來很多消息。

有評論、有點贊、有關注。

圍繞着,她上傳的幾首歌。

自然,不是她的歌。

她看了一眼自己注冊的名字,又捏着手機,擡起眼。

車子行駛得飛快,冥冥之中仿佛自有神明安排,恰是路過昆程家小區的一片高樓。

她出了神。

他是光,也是□□。

他仿佛在改變她的軌道,又仿佛與她八杆子打不着關系。

不招惹他,就不會招惹上旁人。

但是他,又偏偏替她一次次解圍,替她找回那筆善款,不使她蒙冤。

回神,舒盈趴上前面的椅背,看着舒紹的側臉,緩慢地問,“爸爸,善良真的有用嗎?”

舒紹顯然一愣,“盈盈,你是遇見什麽了嗎?”

舒盈趴在椅背上,閉了閉眼,“沒有。”

她聽見自己否認,繼而又發問,“我只是覺得……做個善良的人,太難了。”

長大,太難了。

“我們會遇見惡意,善良的人可能會吃虧,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變成自己讨厭的一種人,你能好好地對待這個世界。”舒紹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女兒的臉,“你要知道,讨厭總是很簡單,而愛很難。”

讨厭的人。

舒盈睜開眼,說,“好。”

月考被提上了日程,寫在了班裏後面的小黑板上。

舒盈腳受了傷,課間操請了假,被批準可以不用去。

除了受傷的人外,有這個特權的,當屬陳安橙一流體育生了。

故而,舒盈伏在課桌上寫題時,聽見陳安橙的聲音,毫不意外。

班級裏除了舒盈外空無一人,陳安橙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屁股坐在舒盈面前。

舒盈咬着筆頭,指了指她的短發,“你,你染回來啦?”

她一頭橙發已經乖乖染黑,整個人看起來乖了些許,沒有那麽張揚。

“嗯。”陳安橙咧嘴笑了一下,撓了一下腦袋,“班主任說再不染回來,就要帶剪子來把我頭發剪了。”

舒盈無聲地笑了一下,班主任面對學生古古怪怪發型的标配句式:帶剪子。

緊跟着,陳安橙又說,“正好,林米蘇也把頭發染黑了,又省得昆程天天說我的黃毛晃眼。”

舒盈愣了愣,“林米蘇……”

陳安橙适當地解釋,“就上次在醫院那回,我去找的那個女的。”

眼前浮現那雙大眼睛,舒盈便明白過來,垂眼道,“她名字很可愛,人也很漂亮。”

“是吧,反正一些男生挺喜歡粘着她跑……”仿佛說到什麽煩心事,她皺皺眉頭,岔開話題,“對了,我聽說你腳扭傷了,不嚴重吧?”

舒盈擺擺手,“沒傷到骨頭,不嚴重的。”

“那就好。”陳安橙應了聲,“都怪昆程那個狗東西,非要帶你去貧民窟玩……”

“貧民窟?”

“哦……你應該不知道。”陳安橙又撓了一下腦袋,“老城區那片地兒,夏天斷水冬天斷電,住的人亂七八糟,幹嘛的都有,我們都習慣管那兒叫貧民窟。”

說着,陳安橙笑了一下,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我們,就是傳說中貧民窟裏走出來的孩子。”

舒盈看着桌子上攤開的複習資料,印刷體工工整整。

“下列有關核酸與遺傳物質關系的敘述正确的是……”

跳開書本,她看女孩子一眼,猶豫着提問,“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嗎?”

女孩子點點頭。

她舔了一下幹澀的上唇,“那你知道……昆程的親生父親……”

陳安橙呆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你不知道?”

舒盈搖搖頭。

她不知道。

“我以為你知道呢。”陳安橙笑了一下,“其實跟昆程玩的人基本上都曉得,昆程也不把這個當事兒,但是沒什麽人敢提就是了。”

舒盈愣了一下。

本以為觸到逆麟,卻沒想到,并不是禁區。

“他……不在乎這個?”

在舒盈的認知裏,家庭生活中的一點不和,都是羞于啓齒的。

“也就是你們這種溫室裏的苗苗才會在意這麽些。”陳安橙揉了一下她腦袋,“我們小時候想的是怎麽吃飽飯,怎麽找樂子幹壞事,哪裏在乎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情?至于別人怎麽說,那是別人的事,我還能去堵他的嘴不成?”

舒盈咂咂嘴回味這段話,倒是也有道理。

“你想知道嗎?”陳安橙忽地又敲了一下她腦袋。

舒盈眨眨眼,看着女生。

知道,不該私自窺探別人的生活;知道,自己要對他敬而遠之;可是一切,在提到他名字時,她心裏仍舊藏了一顆糖果,想要小心地、再小心地,舔上一口。

她說,“想。”

舒盈在這個課間,解決了自己難得的好奇心。

昆程媽媽年少時好玩,終于有一次栽了跟頭,懷了孩子,也不曉得是誰的種,誰也不願意認。

原本,她不願生,但偏偏家裏人都不叫她生,十九歲的女孩子,還有着少女的執拗勁,叛逆起來天都要翻,硬是躲起來,生了孩子,生完了,就帶着孩子,從沿海來到了內陸謀生。

後來,便是麻雀飛上枝頭的故事,太俗套,也太好運。

子憑母貴,旁人都這麽講。

“其實我剛開始認識昆程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陳安橙皺着眉頭回憶,“昆程都很讨厭自己,說他本來不該出生的……他媽媽不喜歡他,好幾次……都想要把他……”

舒盈問,“什麽?”

“掐斷氣。”陳安橙看了舒盈一眼,“後來遇見他這個後爸,他媽脾氣就好多了。”

舒盈沒說話。

“你們這種幸福家庭的小朋友,是不是特別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爹媽想把親兒子搞死?”陳安橙笑了一下,“你不知道,貧民窟裏住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舒盈确實無法理解。

但她發覺,陳安橙、昆程一流,都格外……入世。

晚自習前依舊不回家,舒盈在教室裏待了一天,悶得發慌,合了書,準備去門口的書店晃晃。

一站起身,就碰見陳一覽。

這麽些天,不是沒有遇見的。

舒盈只把他當空氣,漠視他的存在,他也就沉默。

而今天,兩人在班門口擦身而過時,陳一覽忽然開口叫她,“舒盈。”

不是學習委員,是舒盈。

她停下腳步。

陳一覽低聲道,“你還好嗎?”

舒盈沒什麽表情,“嗯”了一聲。

對方見她回應,仿佛小松了一口氣,“那天,是我……是我誤會了……”

舒盈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你有沒有事?沒事我先走了。”

對方沉默了一瞬,“我就是想提醒你,別跟那群人來往。”

舒盈往外邁的腳步一頓,“哪群人?”

“你很清楚。”陳一覽說,“跟那群人來往,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拉低你的成績和心智。”

舒盈終于看他。

她想起那晚,昆程踹他那一腳。

她忽然又覺出心裏的幾分悲哀,卻又有幾分想笑。

“與你無關。”

她收回視線,邁步走了出去。

書店裏有特別的油墨味,舒盈不是太喜歡,但聞久了,便也就習慣。

校門口的書店夠大,教輔書夠全,可以泡在裏頭很久。

舒盈仰頭,在一排排顏色各異的書背裏找自己要的輔導資料,瞄到一本顏色相近的,剛要伸手去夠,身後一只手,就快過自己的手,先取下了那本資料。

舒盈愣了一下,轉身去瞧,是誰非要同自己搶這一本。

轉身時,身後的聲音卻同他的臉一齊灌進耳朵裏。

“小跛子,亂跑什麽呢?”

此時此刻,此類場景,她斷然沒想到會遇見的一個人。

“你怎麽在這兒?”幾乎是下意識,她後退了一步,問了一句。

腳昨晚用藥水揉了,只用力時隐隐會痛,這一把她後退得急,腳踝便抗議似的又痛了一下。

他伸手扶她,左手還拿着那本資料,“怎麽?我不能來?”

舒盈愣了愣,“那也不是,就是有點意外……”

“意外什麽?”

舒盈沉默了一瞬,她總不能講,我意外你這個不讀書的也會來書店,你也會來挑資料。

于是她選擇岔開話題,仰臉看他,“所以,你來這裏做什麽?”

昆程眨眨眼,無辜得很,“買資料。”

舒盈:“……嗯,你挑好了?”

“嗯。”對方回以肯定句,随即把左手上的資料,往她眼前晃了晃,“就這本。”

她也竟踮了踮腳尖看了他手上藍色封皮的資料一眼,發現先前是自己看差了眼,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那本。

于是,她思索了片刻道,“這本我寫過,不太好……”

聞言,他忽地笑起來,“怎麽?舒老師要給我列個清單?”

“可以。”她愣了一下,明白過來自己先前說了什麽胡話,但他此刻噎她,她也就接過話,“你寫,我就列。”

“寫。”他接得毫不猶豫,“你陪我一起我就寫。”

舒盈只當他說了混賬話,擡眼,随手抽了幾本寫過的五三,拍在他手上。

“喏,拿去寫。”

他看她一眼,笑得懶洋洋的,竟也去結賬。

兩個人出了門,舒盈這才恍然反應過來現在狀況。

她兩手空空,而他提着一袋資料。

舒盈:“……”

兩個人就這麽往學校大門口走,大約是顧着舒盈腳傷,他走得很慢。

天邊晚霞餘晖飄蕩,舒盈看了一眼遠方明豔豔的天色,忽然出聲道,“我不喜歡陳一覽了。”

路燈一排排從身後蔓延到前方,他一只手提着資料,另一只手摸出煙抽,“原來你喜歡過他?”

舒盈沉默了一下,才明白他話中意味,“不是那種喜歡。”

“哦。”他吐出一口煙霧,簡短地應了一聲。

舒盈低頭,蹭着腳下的小石子往前走,“我以前覺得,他是個好人,現在,我發現好像不是的。”

她聲音很低,像是對自己說。

身旁的少年笑了一聲,擡手把煙丢進經過的垃圾箱裏,“你是不是看誰都像好人?”

學校前門沒什麽小攤,兩條綠化帶夾着一條寬敞空曠的柏油路,因在新城區,偶有車輛飛馳而過。

暮色也是明豔豔的。

他在學校對面的站牌前停下腳步,她也跟着茫然地停了下來。

“我長這麽大,見過的好人只有兩個。”他叫她名字,“舒盈,你是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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