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砰——
一聲。
門被摔得很響。
昆程從床上翻身起來。
他半夢半醒, 下意識想去摸床頭櫃的煙。
空空蕩蕩。
抽完了。
白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肩上,男生脊背躬出一道線條,胳膊撐在腿上, 手掌蹭了蹭自己的臉。
窗簾緊拉,房間裏一片昏暗。
他緩了片刻, 站起了身。
推開門,果然看見女人坐在沙發上, 煙霧缭繞, 側臉線條流暢, 像個抽大煙的美豔女鬼。
他環着胳膊, 倚着門看她。
她擡起眼,視線穿過煙霧看向他,“醒了?”
“你這麽吵,誰能睡着。”他站直了身子, 趿拉着拖鞋, 步子懶洋洋地往餐桌的方向走, “能不能別一和吳峰成吵架就往我這兒竄?煩。”
“你這兒?”女人像是被他的話惹惱, 掐滅了煙,“這是你的地方?也不想想誰給你買的,你能成住這兒,也不想想該謝謝誰?”
昆程倒了杯水, 看着玻璃杯裏漾起的細碎水紋, 低低笑了一聲,“那可不是還得謝吳峰成嗎?”
煙霧消散, 女人的臉完整地露出來。
一張同他格外像是的臉。長眉、鋒利的棱角,多情的眼。
昆潔被他這一句噎住,罵了一句,“小白眼狼。”
昆程掃她一眼,轉着手裏的玻璃杯,輕飄飄地開口,“我勸你亂七八糟的關系收一收,吳峰成又不是傻逼。”
女人罵這一句後,似乎挑開了話匣,妙語連珠緊跟着滾了出來,“你天天護着你那後爹,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麽心思?”
昆程挑挑眉,臉上沒什麽表情。
“怕沒了這個靠山,沒人給你撐腰,沒人替你收拾那些破爛攤子,你他媽能有今天,應該謝謝你親媽,把你養到現在。”
母子相似,臉上冷硬的表情都相似。
“我當年就應該聽阿嫲的話,把你丢在醫院門口凍死。”
女人終于說完,又扭過身,臉色陰沉地盯着黑屏的液晶電視。
他确認她說完,這才笑了一下。
“我沒死是怪可惜的。”他放了水杯,不痛不癢地看着女人,“要不然也不至于活到今天老爸是誰都不知道。”
周溯說過,昆程此人,格外會抓人痛處,對症下藥,一針見血,一點不假。
“滾!”
女人終于暴怒,抓起身邊的煙灰缸,向着她兒子砸過去。
他向後退了一步,垂眼看厚實的玻璃,在自己腳下碎裂,玻璃碴濺得一地都是。
他終究沒忍住,低低罵了一句,“撲街。”
房門鎖起來,他躺回床上。
女人撲過來踹門,嘴裏無非是“廢柴”“生舊叉燒好過生你”一流。
昆程懶得聽,扯過被子一角,蒙住眼睛。
不曉得過了多久,又是天崩地裂的摔門聲。
好歹,平息了。
昆程掀開被子,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昆潔和吳峰成在一起後,他同她已經很少見面。他同昆潔每次會面,母子兩人相處得都不大融洽。
——或者說,從小到大,他和她從來沒有融洽過。
吳家世代經商,家大業大,這座城市裏好幾處都有房産,他不想同兩個人住,信嘴扯了個理由,說這個小區離學校近,男人沒問太多,同意了,他便在這住了下來。
吳峰成這個繼父對他極好,這一點無可厚非。
回籠覺是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發了會呆,又坐起了身。
很渴,想抽煙。
他看了一眼空房間,摸出枕頭下的手機。
難得放假,舒盈睡了個懶覺,剛睜開眼,手機就很有靈氣地緊跟着響起來。
她迷迷糊糊接起來,聽見話筒那邊傳來的聲音。
“早。”
她意識迷糊,亂七八糟接了一句, “好。”
對方的笑聲夾雜着微微的電流聲,顯得愈發低啞,“沒睡醒?”
上揚的問句,舒盈半閉着的眼睛驀然睜開。
她把手機拿遠了些,看見屏幕頂端的時間。
上午,還早,九點半。
“昆程?”
對方“嗯”了一聲,“沒睡醒?”
“剛剛睡醒。”意識有些回來了,舒盈臉往被子裏埋了埋,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小小的。
“那你繼續睡。”
他放下一句。
清晨是個節點,嗓音被黑夜融化過,聽起來又喑啞又溫柔。
看起來對方像是要挂斷電話,她下意識道,“不睡了。”
那邊悶悶地笑起來。
“你打電話給我……做什麽?”
“出來嗎。”想了想,又像是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出來寫題啊。”
天氣已經徹底涼下來了。
舒盈套了針織衫,提着作業,踩着小區門口的磚塊等他。
腳下的磚塊,是紅黃相間的。
隔兩塊紅色,可以看見一塊黃磚。
一二一,一二一,舒盈一個人做童年游戲,就這麽蹦過來,跳過去。
無聊又幼稚。
直到差點踩上一雙紅黑色的高幫球鞋。
舒盈險險停住,他伸手撈她一把,“幼稚鬼。”
她擡眼看他,小聲反駁,“你才是。”
他笑了一下。
舒盈這才注意到,說是寫作業,可他兩手空空,一本書也沒拿。
不過她也沒報什麽他會正兒八經學習的念頭,也沒有多問。
反而是他低頭問她,“吃早飯了沒?”
“嗯。”舒盈點點頭。
王錦給她留了早飯,她吃過了。
“行。”他掃她一眼,又瞥過視線,“先去趟便利店。”
“我吃過了……”她以為是他沒聽清自己先前那一句,又提高了一點聲音,重複了一遍。
“買煙。”
簡短的解釋。
圖書館。
舒盈規規矩矩地翻開課本,拿起筆。
他坐她旁邊,勾背,伏在桌上,側臉對她,睫毛向下垂,阖着眼,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麽。
今天是個晴天,早晨太陽就很好,市立的圖書館裏這個點還沒什麽人來,分外安靜。
兩個人靠圖書館深處坐,側對陽光。
舒盈的視線在他臉上掠過,又重新回到面前的作業上。
說起來,月考之後學校倒是沒布置什麽作業,舒盈的課外習題也都寫完了,只能把課本翻出來,提前寫例題。
她過了一遍物理書。
身邊的人像是睡着了,伏在她身邊,胳膊枕在臉下,黑發軟軟地垂在眉心額邊。
他難得看起來,又乖又安靜。
舒盈不讓自己的視線停留過久,又攤開英語書。
她翻着課本最後幾頁的單詞表,手指握着筆,在草稿紙上默寫單詞。
Rescue,營救;救援。
Expose,暴露;揭露。
Victim,受害者。
……
不知道寫到第幾個,身邊的人睜開了眼睛。
他眼底漸清明,伸手去摸先前丢在一旁的煙盒。
舒盈下意識伸手按住他的手背,盡力小聲道,“別抽煙。”
他看她。
“在圖書館。”舒盈提醒他,又低頭,快速地補充了一句,“而且抽煙對身體不好。”
他挑挑眉,神情仿佛在說,是麽。
“算了。”舒盈松了手。
這種道理,不說大家都知道,如果能戒掉,那早就能夠戒掉。
他手指從煙盒上挪開,又搭上她寫了滿滿一頁英文單詞的草稿紙。
他張張嘴,低聲說了句什麽,舒盈沒聽清,問他,“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他捏着那張薄薄的紙,向她耳邊貼了貼,“你怎麽這樣認真?”
她翻着英語書,想了想,認真嚴謹地答他,“讀書很重要。”
他說,“是麽。”
“或許,你現在不會覺得。”舒盈小小地嘆了口氣,“你現在的家世是很好,但是,你相信我……”
她忽地擡起臉瞧他,兩個人為了交談,湊得近,她一擡眼,直愣愣撞進他眼。
舒盈微微蹙着眉頭,“等以後,以後你一定會發現,學習很重要,不為別的,只因為它會讓我們……”
“嗯?”他似乎來了興趣,似笑非笑地,低低對了個口型。
“會讓我們感受到自己的貧瘠,但同時也會讓我們有能力改變自己的痛苦。”
她視線飄向對面一排排高大的書架。
他愣了一瞬,随即低頭笑。
是的,讓我們感受到自己的貧瘠。
也讓這片貧瘠土地上開出玫瑰。
“我說得是真的。”
她以為是嘲笑,撇撇嘴,有點後悔講了方才那麽一段話。
顯得自己有點……傻。
“我相信你。”對方應了一聲,像是肯定了她的話,“你說得很對。”
“不用敷衍我。”她低了低頭,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沒有。”他往後靠了靠,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轉起筆,“不過你有一點說錯了。”
舒盈頓了一下,“哪裏?”
陽光很好,浮塵都清晰可見,飄在空氣裏,筆尖旋轉,破開細弱的風聲。
“你忘了。”
筆落回桌面,他伸手把她垂下來的碎發撩回耳後。
“那不是我家。”
舒盈回過神,伸出一根手指,把方才飄到他那邊的草稿紙摁住,拽過來一點。
她伸手,在鋪滿英語單詞的紙上寫。
——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
偌大的圖書館寂寥無聲,白色窗簾被風鼓起。
她擡眼安靜地看他,繼續寫。
——我們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