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師(2)

長平鎮原本有鎮民一千餘人,因為楊硯池帶着楊老司令的惡名前來,數日內跑了約莫三四百人,鎮上的不少房子都空了。

楊硯池來這兒的時間不久,但他挺喜歡這裏。人少獸多,符合他沒精沒神的脾性。

鎮東有一個湖泊,水清見底,裏頭有遠近馳名的刺尾草魚,肉質細嫩,是“長平魚羹”的最佳原料。鎮西有一片古老的荔枝林,老樹結的果子累累實實,盛夏時挂滿枝頭。楊硯池還記得紮營那房子後頭住着不少人,其中有一對雙胞姐弟尤為可愛,他喜歡用吃的逗他倆笑。

小孩的聲音很軟,短而胖的手指也很軟。他們從楊硯池掌心裏抓走糖塊,圓乎乎的大眼睛裏找不出一絲懼意。。

“将軍!”小米的聲音都變了,“怎、怎麽辦!”

楊硯池沒出聲,他愣愣坐在原地,片刻後才猛地站起,拔腿就往山下跑。

小米緊緊跟着他,倆人沖進了霧裏。

很快,楊硯池從濃霧中奔出,發現自己仍舊站在方才的樹叢邊。

小米緊跟其後鑽了出來。

“……将軍?”小孩臉色慘白,“鬼打牆?”

楊硯池回頭看着身後的濃霧。

鳳凰嶺輕易不可上去,因為一旦踏入,就無法離開。

楊硯池以為這只是沒有實憑的說法,誰知原來鳳凰嶺的這片濃霧,裏頭還有這樣的玄機。

在外看着不覺得古怪,可一旦鑽入霧中,便發現霧氣異常濃厚,粘實沉重,每走一步都如有無數綿軟手臂拖拉着,邁步艱難。

進山時不是這樣的,唯有出山時變得古怪。

是這座鳳凰嶺在留人。它不允許來者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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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在霧氣中鑽進鑽出幾次都回到原地。他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

楊硯池不知道他哭長平鎮裏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還是哭無法離開這座山嶺的自己。

他在自己的口袋裏捏到了用油紙包着的糖塊。今天離開太早,雙胞姐弟未起床,他還沒機會給出去。

楊硯池也坐了下來。他望着那座熊熊燃燒的城鎮,一時湧上心頭的倒不是悲戚,而是久久的茫然。

鳳凰嶺并不是一個單獨的嶺頭,它是一整片山嶺的統稱。如果在地圖上描繪這片山嶺,形狀就如同一只昂首的山雞。

山雞不太好聽。許久之前有個文人說:不大氣,不恢宏,改名鳳凰吧。

于是就成了鳳凰嶺。

鳳凰嶺裏住着不少人,完全在這片嶺子中自給自足地過活,日子當然也不大氣不恢宏,簡簡單單的竈頭煙火,柴米油鹽而已。

楊硯池的家就在鳳凰嶺裏頭。

他爺爺和爹據說都是開了天眼的,跳大神跳得出神入化,舞姿優美,歌聲嘹亮。

效果則見仁見智了。女人們大多是當做看戲,聽說他爹因為太過英俊,畫像還流傳到不少地方。

楊硯池五六歲的時候,村裏一場瘟疫,他成了孤兒。

獨自在村裏哭了幾天,有人路過發現了他,把他帶走,輾轉着去了城裏。他長得白淨乖巧,一雙眼睛烏黑溜圓,一下就被路過的楊老夫人看中,想買回家當書童。當時還沒當上司令的楊老将軍極為迷信,連個書童也要測清楚生辰八字。結果一測出來,不得了——這男娃娃命裏帶旺,上益父母,下蔭子孫,逢兇化吉,逢吉則更是吉上加吉。

楊老将軍和夫人當即決定收養楊硯池,順便給他改了名。

楊硯池想到家中情況,只覺得那測字的老頭應當是雙目發昏;但他沒有依靠,只求一口飯吃,也就乖乖留在楊家當起了楊硯池。

他帶着小米一路往前走,小米還在身後哭,話都說不利落了。

楊硯池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他在楊家作用不大,就一個吉祥物,逢年過節打扮一番坐在家裏,供來往親朋好友啧啧觀賞;或是跟着楊老司令去打仗,時刻不能離開老頭身邊半步,好作老頭子的天然屏障。怎麽安慰人,他着實是不懂的。

“別哭了。”楊硯池生硬地說,“等回了我老家,給他們燒點兒紙吧。”

小米哭得更兇了,楊硯池心裏也不好受。那麽多人呢,他老想起自己兜裏的糖塊,想起孩子細軟的手指,還有院裏生了精怪的梨樹,院外被夕陽照亮的青石板長街。

可他見過更多的死人,心裏有一部分已經硬了,輕易戳不動。

抄近路走了大半日,終于在夜幕降臨時找到了老家。

當年因為瘟疫而變得一片蕭條的舊村莊不知何時又有了人氣,幾縷炊煙,一點兩點燈火。

楊硯池的家在村口,已經成了養雞的棚子。

一時半刻無法打掃,兩人脫了軍服,想到隔壁人家去找個借宿的地方。

“我們還能出去嗎?”小米被雞屎的味兒熏了一腦袋,顧不上哭了,“我還沒娶老婆,沒建功立業。”

“能。”楊硯池随口應他。

小米:“你保證?”

楊硯池:“不保證。”

小米悻悻閉嘴。

隔壁住的都是生面人,估計是看着這村裏房子尚好,所以悄無聲息占了去的。楊硯池沒說什麽,直接蹲在路邊問正給一堆石塊磕頭的婦人:“阿姐,方便給口水喝,給個床鋪睡一覺嗎?”

他說自己和小米是走錯了路才闖進了鳳凰嶺。

婦人上下打量他,先是驚訝,随即慢慢浮現狐疑之色:“走錯路?你們不知道鳳凰嶺能進不能出?”

“雖然知道,但跑的時候顧不上了。”楊硯池指着遠處,“長平鎮炸了,你看到了麽?”

婦人:“看到了。”

楊硯池正要說什麽,婦人卻立刻匆匆打斷:“你倆……當兵的?”

她看到了他們的鞋子和褲子。

楊硯池和小米點點頭。

“那身體健壯……一定健壯……”婦人喃喃低語。

她又轉過頭,繼續深深朝石塊叩拜。

楊硯池和小米面面相觑。

臨近城鎮被炮彈轟了,嶺子上的人卻仿似沒事一樣。

楊硯池覺得很古怪,不由得站了起來。

這房子挺小,他聞到了濃烈的藥味。

看來裏頭住着病人。

女人起身,拎起一旁的籃子。籃子裏裝着瓜果菜蔬,滿滿當當。楊硯池眼尖,他看到籃子底部有不少銀錢,似是十分沉重。

“柴房住不住?”婦人說,“不要錢不要物,就當幫你們。”

楊硯池問:“你家裏有人病了?”

婦人的憂愁一下又挂上了臉。

她的兩個兒子前幾日在溪邊玩,雙雙栽入河中。雖然很快被人救起,但兩人都生了重病,眼看不行了。

楊硯池一聽就有些為難:“這樣方便嗎?你還需照顧病人。”

“方便!”婦人急切地說,“沒什麽不方便的,住下來吧。”

她低着頭把兩人領到柴房。柴房雖小,但還挺幹淨,小米自然是沒意見的。他轉頭看楊硯池:“将軍,你睡不睡這種地方?”

楊硯池趴在柴房的小窗子上,眯着眼睛豎起耳朵,偷聽那婦人和別人說話。

婦人拿着籃子正準備往外走,迎面碰上一個老妪,将她急急拉到一旁。

“別去呀……”老妪小腳顫巍巍,聲音顫巍巍,“鬼師可不是善人。”

“管不了了,阿媽。”婦人的聲音也在發抖,“我的娃娃都要沒了!”

“去求山神吶!”老妪壓低了聲音,“山神會救他們的。”

婦人掙脫了老妪的手,嗓音想從喉嚨中擠出來一樣陰沉:“阿媽,山神早已死了。”

“山神死了?”程鳴羽猛地擡頭,“神也會死麽?”

她動作太猛,不慎碰倒了面前壘作小山的一堆紅皮果。

掉落在地的果子一個個升起,在空氣中翻了個滾,甩脫果皮上的沙塵,又穩穩回到碟中。

程鳴羽尴尬一笑,這回小心翼翼地伸手,逐個逐個拿。

“當然是死了。不然逮你回來作甚?”

笑眉笑眼的青年端坐在她面前,直盯着程鳴羽的眼睛:“當不當?”

“怎麽還有你們這樣的妖怪……”程鳴羽啃了一口紅皮果,小聲說,“逮個人就讓她當山神。”

“我說過了,我不是妖怪。”青年一字字重複,“我的原身是秋楓樹,我是樹精,我叫……”

“穆笑。”程鳴羽幫他接上。

穆笑:“樹精可不是妖怪。”

程鳴羽吐出紅皮果的核:“差不多吧,都是修煉千百年成精的玩意兒。”

她忽略穆笑的不滿,左右打量。

這是靠近鳳凰嶺山頂的一處平臺,石面光滑但不冰涼。穆笑那晚上把她拎到這裏之後,程鳴羽就确定,除非自己答應他當那什麽鳳凰嶺山神,否則她是沒辦法從這滑不溜丢的地方順利下去的。

“為什麽是我呀……”程鳴羽拉長了聲音,“那些金色的碎屑平常人真的看不到?”

穆笑又把一個果子扔給她:“當然看不到。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能看到的人,了不起。”

程鳴羽竟感覺有些高興。這個妖怪——這個樹精,居然說自己了不起。

“那山神是怎麽死的?”程鳴羽心動了,“當神仙還這麽危險?”

穆笑搖搖頭:“這是鳳凰嶺衆神的秘密,你不是我們的人,不能講。”

程鳴羽一下坐直了:“衆神?還有多少跟你這麽好看——跟你一樣的神?”

穆笑沖她笑笑,眼角彎起來,看起來心情很好。

程鳴羽不好意思了,她抓着手裏的果子轉頭去看石臺之外的景象。這兒很高,幾乎能俯瞰整片鳳凰嶺山脈。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轉頭問穆笑:“神仙是不是什麽都知道?”

穆笑:“我只知道鳳凰嶺的事情。”

“那你曉得什麽是鬼師麽?”程鳴羽問,“宋小姐告訴我的,鳳凰嶺周圍有鬼師,見到要繞道走,千萬別撞上。”

穆笑臉色一沉,思索片刻才慢慢開口。

鬼師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精怪。

他們是人。

“他們是擅長以生換死的巫者,專門為瀕死之人換命。”穆笑說,“你家中若有親朋重病将死,只要找到健康活人再尋到鬼師,鬼師即可将活人壽命換至瀕死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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