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糕糜先生(6)

糕糜先生眼睛動了動, 灰白色的瞳仁盯着春山行。

“……你是山神?”他用嘶啞的聲音笑了, “這武器可殺不了我。”

穆笑與伯奇也已經躍上芒澤,呈包圍之勢将糕糜先生圍在當中。

“我不是來作亂的, 我是有事相求。”糕糜先生的身影瘦伶伶, 在夜風中瑟瑟而動, “我有巫十三的秘密要告訴你。”

程鳴羽又驚又疑:“你是巫十三的人?”

即便隔着厚重的布,她也能看出他的雙眼因為憎厭而皺起。

“是。”糕糜先生不情不願地說。

程鳴羽還想再問, 卻見長桑等人震愕地盯着糕糜先生腳下。

他們全都站在芒澤上, 站在那片透明的巨大石板之上。在衆人腳下,芒澤正永恒不停地湧動着金色的地脈靈氣。

“……你以前也叫糕糜先生?”長桑不由得出聲詢問, “你為什麽……”

“為什麽可以站在芒澤上, 而不會有灰飛煙滅之虞?”糕糜先生又笑了, 聲音極為可怕,“全拜巫十三所賜。”

他扭頭看向程鳴羽。

“小姑娘,你雖為山神,但我看得出來, 你神格不夠, 甚至還不如我身後這位長翅膀的和聲音大的。”他上下打量着程鳴羽,“木箭傷不了我, 放下來。”

但程鳴羽沒有動。

她仍舊穩穩地舉着春山行,箭尖準确地瞄向糕糜先生的額頭。

“你先告訴我巫十三的秘密。”她冷靜地說, “此處是芒澤, 是可以回應山神呼喚的地方,只要你稍有動靜, 我立刻可以驅動芒澤的靈氣吞噬你。你周圍的這幾位全都是守衛鳳凰嶺的神靈和精怪。你無權命令我,但在此處,你必須聽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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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奇和長桑在糕糜先生背後飛快對了個眼色。

她能驅動芒澤的靈氣對付邪物?——長桑又驚又喜。

騙人的。——伯奇搖了搖頭。

但糕糜先生顯然是被程鳴羽虛張聲勢的樣子震懾了。

“山神啊……”他點點頭,開始揭開蒙住大半張臉的髒污麻布,“我很久沒見過真正的山神了。”

麻布掉落在地上。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張幾乎被腐蝕得看不清原本模樣的人臉。

他的半副牙齒裸露在外,森白的骨骼上有黑色的斑點,臉上的皮膚和血肉完全一塌糊塗,仿佛曾被粗暴地剝落下來又随手糊回原處,全不顧是否恰當。

程鳴羽和應春就在他面前,兩人都吃了一驚。

應春更是立刻站到程鳴羽身前,攔在了程鳴羽與糕糜先生之間。

她在戒備糕糜先生,但糕糜先生卻看着她,歪斜的嘴上露出一絲笑:“好香……你是應春,對吧?”

應春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伯奇吓了一跳,擡腿就要走上去,但被長桑拉住了。

“我曾聽過你。很溫柔,很可愛,只要是你在的地方,永遠都彌漫着玉蘭花的香氣。抱歉,吓到你了,但我沒有惡意,”糕糜先生把布條扔到地上,看着它在接觸石板的瞬間便化為了飛灰,“既然要袒露秘密,自然也得用真面目示人。”

“你……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程鳴羽小心翼翼地開口,“你以前是在哪裏居住的?”

“婆青山。”糕糜先生指着自己的臉,“當然,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自從我們的山神出事,我就……”

他啞聲笑了出來,為這冷飕飕的夜平添幾分不安。

穆笑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婆青山的山神是誰?”他的手裏拎着劍,“他是什麽人?”

“你們見過的。”糕糜先生的笑聲裏帶上了嘲諷之意,“不過他更喜歡別人叫他巫十三。”

程鳴羽驚得差點連春山行都沒握住:“什麽!”

“你們沒聽錯,我也沒有說謊。”糕糜先生一字字道,“巫十三就是婆青山山神,當然,他已經成了混沌。”

所有人都呆在當場,程鳴羽立刻想起了混沌形成的所有條件:大量的死靈,巫池,以及巫池之中的精怪。

她忽然明白了糕糜先生的意思:婆青山有一個巫池;而巫池中孕育的惡意與邪念,竟然連婆青山的山神都吞噬了。

據糕糜先生所說,事情是從數百年前開始的。

緬甸的東籲王在建立一個繁盛國家之後開始朝外擴張,試圖增加自己的領土。

婆青山位于西南邊境,夾在南疆與緬甸之間。東籲王的軍隊與雲南王沐英家族的軍隊不斷爆發戰争,緬甸軍隊在嘗到勝果之後接連向東和向北蠶食別國領土,最後甚至一把火焚毀了順寧府。

從順寧府被焚毀開始,明軍終于進行了反擊。手持皇命的游擊将軍與參将率領軍隊奔赴雲南,和土司以及當時尚存的駐軍彙合,開始回擊。

只用了兩年,原本被東籲王吞掉的地區又先後一一回到手中。

明朝軍隊占領了緬甸阿瓦地區之後,反擊終于結束。反擊變成了反攻,将士們終于收手,并認為此戰應該已經結束。但軍隊拔營離開雲南之後不久,東籲王再次出兵,先是收複了阿瓦,并且再一次朝着北方進攻。

一封封寫滿求援和控訴的信件快馬送往順天府。以當時順寧府的戰力和雲南土司們的軍隊,根本不可能抵擋東籲王朝善戰的隊伍。但當時在寧夏、朝鮮和播州都先後爆發了大戰,遙遠南疆的戰事雖然緊急,但順天府卻一直在猶豫:軍隊損失太重了,為了這麽幾個小小的、幾乎沒有任何收益的地區,是否還值得再出征一次?

京師遲疑數年,東籲王終于再次攻破了邊境。

婆青山大戰便是那時候爆發的。

土司木旺麾下的一支軍隊,在婆青山與東籲王朝的進犯軍力碰上了。

大戰持續了十天九夜。

在第十個白天,一場古怪的大火從東籲王的軍隊中心燒起。

最先斃命的是帶隊的将軍。他分明藏身在密密叢叢的兵士之中,沒有流箭也沒有□□彈,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嘭地一聲開始了爆燃。

從燃燒到斃命,不過短短一瞬。

東籲王的軍隊中爆發出驚恐的尖叫。緬甸兵士用聽不懂的語言,尖聲狂呼着一個詞。

“他們在喊,巫者。”糕糜先生嘶啞的嗓音,如同因為砍殺人肉人骨太多而磨損了的刀身,令人遍體生寒,“從土司軍隊們開始和東籲王軍隊對戰開始,巫者就是戰役中非常重要的角色。”

巫者是土司軍隊的人,但是他們實際上卻又不屬于任何人管理。

在戰争開始之前,巫者大都生活在城鎮與山林之中。他們熟悉天穹與土地的一切變化,縱然其中會出現諸如鬼師這樣試圖司掌生死的巫者,但絕大多數的巫者仍然是順應天地流轉的規律來學習和生活的。

當日在婆青山的戰役之中,土司軍隊□□有十三位無名的巫者。

他們的姓名不會記載在任何書冊之中,甚至軍隊中的大多數将士也不可能認得他們。

臉上和手臂上布滿了古怪的斑紋,全都帶着黑色的手套,腰上綴滿叮當作響的玉石或者骨頭——而更能說明巫者身份的,是他們手中抓持的一根木杖。

木杖原本是銀白色的,但在長年戰役之中,已經被血色與殺氣浸染成了刺目的黑紅之色。巫者手持木杖,便無人敢随意打擾。

土司的每一支軍隊出征總有巫者跟随。他們沉默着走在隊伍的最後側,在戰場中也只站在後方,沉默寡言,從不多話。揮舞木杖賜予戰士天地的護佑,增加他們殺敵防禦的能力,這似乎就是巫者可以做的事情了。

“即便是巫者,也不可以随意殺生。”糕糜先生在芒澤上緩慢踱步,緩慢說話,“正因為是通曉天地規律之人,所以才絕對不可違逆規律,絕對不可輕取人命。”

但婆青山戰役之中,巫者燒死了東籲王的将軍。

那時候戰役已經到了最後階段。

婆青山凹陷的山谷中血流成河,身着土司軍隊戰甲的年輕戰士們躺倒了一地,三百多人的隊伍,最後只剩下二十來人。

戰士讓巫者先走,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面對東籲王的軍隊根本不可能保全性命。

十三位巫者退出了将近一裏地之後,轉身攀爬婆青山,登上了婆青山的山頂。

從緬甸進犯雲南有數條路徑,婆青山就是其中一條。如果東籲王的軍隊通過了此處,他們身後的十餘個還未完成撤離的城鎮,将遭受滅頂之災。

于是,十三位巫者犯禁了。

當日天氣異常晴朗,只是過午之後,婆青山山頂上便籠罩着濃厚的烏雲。大雨傾盆,雷光從雲中透出,利劍一般的閃電由高處劈下,夾着沉重去勢擊落了被豪雨淋濕的巫者。

天罰降落在他們身上,無一幸免。

因為他們屠戮了一整支東籲王的軍隊,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屍體堵塞了道路與河流,被雨水和血水泡得腫脹變形的屍體堵塞在山谷之中,只能憑衣着來分清他們的身份。

“殺戮的怨氣太重、太重了。”糕糜先生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所說的故事吓住了,“婆青山是一個清潔的地方,向來有山神駐守。但是巫池就這樣形成了,十三個巫者的魂靈帶着不甘與怨氣,淤塞在山谷之中。”

當婆青山山神來到此處察看時,在巫池之中嚎叫與游蕩的巫者的魂靈,頓時找到了寄宿之處。

芒澤上一片沉寂。

誰都沒有想到,巫十三的內部,居然是山神。

程鳴羽此時終于明白讓甘露仙耿耿于懷的事情究竟是什麽。

因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可以觸碰神靈與精怪。因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根本不算徹底的邪物,只要借助他的力量,糕糜先生這樣的怪物也可以進入鳳凰嶺。

——“不對。”

長桑忽然開口。

“不可能。”他盯着糕糜先生,“你在說謊。婆青山山神和白汀一樣,是山嶺自己孕育的神靈。它們在山嶺所在之處是受到地脈庇佑的,任何邪物都不可能侵入。巫池中的死靈是徹頭徹尾的邪物,即便那十三個巫者有無邊法力,又怎麽可能接近神靈?”

程鳴羽心想,他又要搬出那套神靈比其餘東西都要高貴的論調了。

果然,長桑下一句話便是“要知道,神靈遠比巫者的靈魂更高貴”。

糕糜先生沒見生氣,轉頭打量長桑。

“我沒說謊,長桑公子。”他顯然識得長桑,并且奇怪的是,語氣比對着程鳴羽時更加恭敬,“因為山神身上出現了裂縫。你們不知道嗎?有了裂縫,便有了讓外物侵入的缺口。”

穆笑連忙問:“裂縫是什麽?”

他總是記挂着白汀被邪物侵占的事情,凡是與這樁公案有絲縷聯系,他總分外緊張。

“我不知道。”糕糜先生想了想,臉上露出個怪異的笑,“但我曉得,他的裂縫是拜鳳凰嶺前任山神白汀所賜。”

“神靈,高貴的神靈。”雷公搖晃着被酒熏得微紅的大臉,“怎麽能允許自己身上出現裂縫呢?”

坐在他對面的雨師悶頭喝酒,不吭一聲。

“不要想着去沾染人間情愛啊。”雷公又說,“你知道的吧?飛星仙子的事情。”

雨師:“啊。”

趴在桌邊舔酒的乖龍擡頭:“我不知道。”

據雷公所說,九重天的飛星仙子曾因犯錯被打入人間受罰。等到将回九重天的時候,她竟然下跪懇求侍者去修改地府生死簿,只因她家中父母及弟妹皆染了瘟疫,不久于人世。因這一跪,她觸怒使者,平白又在人間多熬了五十年。

“可飛星過得挺高興。”雨師說,“回來之後,她反而消沉了。”

“人吶,身上的裂縫太多了。”雷公不理會他的辯駁,說,“只要有所牽挂,便有了讓邪物入侵的機會。你已經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神了,那凡間的情誼,無論是什麽樣的,都沒有貪戀的必要了嘛。人一輩子多久,神的一輩子多長,你自己想想。”

這些話是對着雨師說的。

乖龍完全不明白雷公讓雨師想什麽,鼓起龍眼看着雷公身旁侍酒的淵龍,以眼神探問。

淵龍不理他,轉過了頭。

“……甘露仙不是人類。”雨師悶悶地說,“她是精怪啊。”

“那和你也不是同類。”雷公斬釘截鐵,十分無情,“你就別有事沒事下凡找人玩兒了,萬一讓那精怪會錯了意,真喜歡上你,對她也不好。”

雨師重重放下酒杯,嘆了一口氣。

“老子想不通。”

雷公費了半天口舌,換來這麽五個字,頓時氣得胡子都直了。

“我去準備準備,幹活去了。”雨師謝過他的酒,抓起乖龍大步離開。

淵龍送他離開雷公居所,忽然聽見雨師嘟囔:“老子也不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神。”

纏在他手腕上的乖龍見他心情低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一個馬屁:“雨師大人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最厲害最勇敢最大方最富有最善良的神。”

可惜因為拍得過火,沒有絲毫用處。

雨師接過淵龍拿來的酒,讓他代替自己再次向雷公致謝。

他知道雷公是個老好人,怕自己走錯了路,所以才三番四次提醒,拐彎抹角地,直截了當地,什麽法子都用過了。

可他還是喜歡到雨神峰上喝甘露仙的茶。

“淵啊,當神仙好玩麽?”雨師問淵龍。

“還行吧。”淵龍臉上無甚表情,“我從一出生就跟着雷公,不清楚不當神仙是怎麽一回事。”

雨師點點頭,自嘲地笑了:“嗯。神仙……神仙自由自在,神仙高世間萬物一等,當然好玩了。”

“……也不見得。”淵龍垂眸看着他腕上的乖龍,“乖龍也是神仙,也是高世間萬物一等。可雷公一不順心,不喜歡他了,還不是一樣随便就丢棄給了別人?”

雨師一愣,連忙問:“怎麽了?他連你也要送人?”

“沒有。”淵龍有些沉悶,“就是這兒只有我一個人,雷公平時也不大樂意跟我說話的。我……我這樣的小仙,和你們不一樣。”

雨師想安慰他幾句,但想了又想,卻又覺得什麽樣的安慰都不實際。

倒是乖龍在他腕上叽呱亂叫:“你可憐我?你可憐我是不是?!你這條醜龍,你憑什麽可憐你龍爺爺我?!我不止高世間萬物一等,我還高你一等呢!”

淵龍:“你能不能化成人形再跟我說話?你大舌頭!”

乖龍憋了一口氣,半天吐出一股水:“呸!”

雨師等它和淵龍吵完了才拎着他登上車辇。

“你們不能少吵一次麽?”雨師對乖龍說,“你老友過得不開心,你也不問候問候。”

“懶得理他。”乖龍把尾巴纏在車子上,回頭沖着離得越來越遠的淵龍吐舌頭。

車辇離開了九重天,穿破雲霧,在深夜裏逡巡人間,降下暗夜中的一層薄雨。

他們經過了鳳凰嶺,雨師還是忍不住,又低頭看了一眼。

雨神峰上沒有人。

他不知道何謂裂縫。但如果自己身上的第一條“裂縫”是因為甘露仙而得的,他并不害怕,反而隐約感到說不清楚的快樂。

在鳳凰嶺的芒澤上,争執仍然在繼續。

狂怒的穆笑一腳踢翻了糕糜先生,用劍指着他:“不可能!白汀不會做這種事情!”

糕糜先生慢吞吞爬起來,稍稍遠離了穆笑。

“你弄錯了。是婆青山山神因為白汀出現了裂縫,這事情确實與白汀沒什麽關系。”他嘎嘎地笑,“我見過白汀。她拜訪婆青山的時候,山神接待了她,我當時也在的。”

“……你也在?”程鳴羽忽然之間恍然大悟,“你是婆青山原本就存在的精怪。……你原先,也跟長桑一樣,是負責治病救人的?”

糕糜先生這回轉過頭來了。

“是。”他沒有否認,“巫十三形成之後,他陸續吞掉了婆青山上的所有精怪,除了我。他也曾想過吞噬我,但吞到一半他就放棄了,又把我吐了出來。”

他指着自己的臉,“就是這樣,我才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長桑大奇:“為什麽?混沌餓起來什麽都會吃,居然吃到一半還能放過你?”

“因為他需要我幫他。”糕糜先生冷笑道,“他太疼了,他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每一瞬間都是疼的。”

糕糜先生指着自己腳下的芒澤。

“山神是依靠地脈靈氣來生存的。婆青山成了巫池,婆青山的山神也成了混沌。山的地脈已經死了,沒有活物,沒有林木,你們的山神白汀抵達婆青山的時候,巫十三帶她去找紫杉木,那是婆青山上最後一片活着的林木。可是很快,連它們也枯萎了。所以巫十三會疼,他是混沌,但他本質仍然是山神,他需要從地脈裏汲取力量。”

他的語氣變得愈加神秘。

“這是第二個關于他的秘密。巫十三想奪取鳳凰嶺,是因為他從白汀那裏聽過鳳凰嶺的事情,他知道這是個美麗的山嶺,擁有他夢寐以求但已經不可能再得到的一切。他想占據鳳凰嶺的地脈。”

程鳴羽目瞪口呆。

侵占白汀軀體的邪物,這樣看來同樣也是巫十三麾下的東西。

她猜得沒錯,他的目标果然是芒澤——或者說,是芒澤之下的地脈。

可是白汀當時所見的應該已經不是山神,而是山神與混沌的混合體,巫十三。她沒有認出來麽?

還是說,她已經認出來了,但卻仍舊相信他?

正要再詢問時,糕糜先生已經朝着她走近一步,灰白色的眼睛裏流露出狂熱的懇求。

“退回去!”應春大喝。

糕糜先生不為所動,他靠得近了,程鳴羽能聞到他身上帶着的腐爛的臭氣。

“幫幫我,山神。我幫了你們,我把巫十三的秘密告訴你們,你應該要幫我的。”他大叫,“這叫有來有往對不對?你必須幫我!”

木箭的尖端幾乎抵在他的額頭上。

“我的要求很簡單。”他的聲音漸漸軟下來,“你讓長桑救救我,把我恢複原狀行不行?”

“……恢複原狀?”

“不是說我的臉和身體,是我的……我的……”他結巴半天,也說不出來要恢複什麽。

與巫十三長久地呆在一起,他似乎也已經被他同化了。無論是軀體、臉還是行事作風,一切都沾染了邪佞,已經不可能簡單地通過長桑來恢複。

所有人都沒有出聲,只是看着他。

“不行嗎?不可以嗎?”他轉身跑到長桑身邊,“你不是神靈麽!救我啊!我也是無奈的!為了活下去,我才會幫巫十三辦事!”

“你害了鳳凰嶺不少人命,還有臉讓長桑幫你?!”憤怒地吼出聲來的是伯奇,“殺人是犯禁的!是大罪!”

他一把将糕糜先生推倒在地。

糕糜先生踉跄着站起來,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快步走到了芒澤邊緣。

在芒澤下方,無數呆滞的病者正仰起頭看他。

“救我之後,我可以留在鳳凰嶺,我可以救他們的。”他指着下方的人群對程鳴羽說,“快啊!命令長桑救我!你不出聲,這些人可就立刻會死。”

程鳴羽立刻将春山行轉向,再次瞄準糕糜先生的額頭。

“你敢?”她咬牙切齒。

糕糜先生不止是臉已經不似人,就連他腔子裏頭那顆心,也已經完完全全被邪物同化了。

糕糜先生的手指動了動。

三兩個農人發出了沉悶的呻.吟。他們捏住自己的脖子,用青筋暴起的手,生生折斷了自己的頸骨。

脆響與人體倒地的聲響傳來,程鳴羽勾握弓弦的手指都發白了。

“這次是六個。”糕糜先生看看程鳴羽和她的箭,又看看長桑,“救我啊!快啊!快!我數五聲,不救的話,這次要死十個。一……”

他才剛剛開始數數,程鳴羽手中的箭已經離弦。

原本平平無奇的木箭,竟在脫弦的瞬間,籠罩了一層淺金色的光亮,直沖着糕糜先生而去。

他的“二”還在唇齒間亟待發出,木箭已經擊中了額頭。

銳利的箭尖在皮膚下沒入一半。

原本籠罩在箭身上的靈氣忽然像是爆發了一般,轟地裹住了糕糜先生的身體。

他再沒有發出一句聲音的機會了。軀體從燃燒到化為灰燼,不過是瞬間功夫。

糕糜先生消失的時候,還蜷縮在婆青山深淵裏的巫十三忽然皺了皺眉。

“死了?”蟲落察覺了他的動靜,連忙問。

“嗯。”巫十三長長嘆了一口氣,繼續在淺淺的水潭裏蜷成一團,“真疼……”

“你本來不就是打算送他去探路的麽,早就做好了他叛變和消失的準備了。”蟲落嘎嘎地笑,“現在我們知道了,糕糜先生雖然能站上芒澤,但他沒辦法進去。看來你也一樣。”

“……還是要依賴山神。”巫十三慢吞吞從水潭裏坐起。他身體呈現一種古怪而不正常的青白色,但随着他起身離開水潭,原本浮現在皮膚上的鱗片消失了,身後的尾巴也化作白煙,立在蟲落面前的只是一個怎麽看都十分平常的青年。

蟲落饒有興致地觀察他的身體:“你還想讓誰去?”

“苦竹郎君吧。”巫十三在水裏走來走去,不時因為身體內部的疼痛而停下來,“他最擅長勾引女人。”

蟲落表示反對:“可是連我都不吃他那一套。”

“你怎麽一樣呢?”巫十三笑着走過來,冰涼的手指抵着她的頸脖,“你吃過多少男人,那個小不點山神又見過多少男人?”

蟲落皺眉退了退:“別靠近我,你現在很惡心。”

巫十三笑了一下,轉身又開始在水潭裏啪啪亂走:“我也沒興致。”

“這次也是我和苦竹一起去嗎?”蟲落起身問。

“嗯。”巫十三又靠着山壁坐下了,“你還是先把山神居所找出來吧。不要貪玩了,否則吃了你。”

他語氣平淡,蟲落的四肢卻在瞬間有些發僵。

她不敢應聲,抓起衣裙躍出了深淵。

雖然已經接近清晨,但鳳凰嶺仍然一片靜谧。

蟲落因巫十三的态度而忐忑不安,在通知苦竹郎君前往鳳凰嶺之後,自己當先抵達了這裏。

可山神的居所,她完全沒有頭緒。

穿過了濃霧,她在山路漫無目的地亂走。被糕糜先生影響的農人已經回到了村中,蟲落知道,只要糕糜先生消失,那讓人類患上惡疾甚至化身怪物撕咬同類的蟲子就會随之死去。

但即便這樣,為了不讓曾見過自己的人認出,她還是盡量挑揀偏僻之處行走。

走到河邊的時候,她盯着河水,心想萬一山神的居所實際上是在河裏呢?她怎麽找?

呆望了片刻之後,忽然有人從後方拉了她一下。

“你靠太近了。”那男人臉色平靜,讓她小心腳下,“這幾塊石頭很滑。”

蟲落點點頭,站到一旁。男人拎着水桶打水,随後又看了她一眼。

“你這麽早,到河邊做什麽?”

男人生得英俊,很合蟲落的胃口。

“奴家只是随便走走。”她作出一副嬌弱模樣,半掩着臉。

“不是想往裏跳吧?”男人又問,還是一臉平靜的模樣。

蟲落來連忙擺手:“不是不是。”

男人顯然不信。他拎着兩只沉重的水桶走上來,思索片刻之後,示意蟲落向着河流上游看。

“往前走大約三四裏,有一處山崖,挺陡。下面有個池子,挺深。你可以試試從那裏跳,一般救不回來。”

蟲落:“……”

男人看着她:“就是摔下去之後不是整個人四分五裂,就是泡在池子裏面目全非。你仔細想一想。”

蟲落原本以為這人是要跟自己套近乎的,但他這幾句話說出來,反倒是自己先愣住了。

眼看男人已經提着水桶走進了霧裏,蟲落連忙藏在樹叢之中。确認很難被人發現後,她捏起了法訣。

很快,她的頭顱脫離了身體,悄悄綴着那男人前去。

“将軍又去打水了?”小米蹲在院子裏,用木棍戳金枝的兔子屁股,“你好啊你,居然讓将軍自己去打水,你幹什麽吃的!”

“将軍怎麽不能自己打水了!”金枝挪了挪屁股,幸好他臀部肉厚毛多,小米戳不疼,“我昨夜可是忙活了一整夜,又累又怕。還好意思說我,你怎麽不去!”

小米:“不是你和玉葉說鳳凰嶺上有沒腦袋的妖怪嗎!我有一點點怕。”

金枝:“呵。”

說話間,楊硯池已經拎着兩桶水回到了院子。

小米連忙獻殷勤,一邊将水倒入缸中,一邊告訴楊硯池自己已經做好早飯,他吃完就可以去找山神詳細詢問昨夜的事情了。

昨天夜裏金枝确實是又累又怕地履行了職責。當得知程鳴羽居然用箭射殺了那個邪物,楊硯池抱着玉葉笑得彎下了腰。

他沒想到,她居然還真的用上了。

據金枝所說,程鳴羽當時射出箭矢是毫不猶豫的,但随後便吓了一跳,噗通跪倒在地。

随着那邪物的消失,芒澤下方原本站立着的山民也紛紛倒地,把樹上小心翼翼縮着的金枝吓得差點掉下地來。

金枝随後便回了家,沒有再細看。他們具體在芒澤上說了什麽他實際上也一句都沒聽清楚。

“反正你肯定要去找山神玩兒的。”他縮頭縮腦地辯白,“我聽得太清楚,你倆還怎麽聊呀?”

楊硯池并沒有戳破他因為太過膽小而躲得太遠的事實。

吃完了早飯,楊硯池果真整整衣裳,朝着留仙臺出發了。

小米收拾好碗筷,愁眉苦臉地思索應該如何說動金枝和玉葉兩位雌雄大爺化成人形,和自己一同幹活。他伸着懶腰轉身,眼角餘光卻瞥見半開的窗子外面有個人正在探頭探腦。

那是個挺漂亮的姑娘。

小米心中嘿地一樂,擦擦手正要去招呼,卻見那姑娘竄進了屋子。

——不是姑娘。那東西,只有一個漂亮的頭。

小米發出能震破屋頂的尖叫,雙腿一軟,頓時坐在了地上。

那個漂亮腦袋忽然轉過了頭,沖小米張嘴露出滿口獠牙。

金枝與玉葉正在井邊打呵欠,卻同時被屋內的血腥氣驚得耳朵和尾巴都豎了起來。

“小米?!”

兩兔轉身往屋內跑,雙雙化作人形踏入屋中時,只聽得窗戶咔噠一響。

屋中并無其他人,除了血泊之中的小米。

作者有話要說:

【糕糜先生】《神異典》有載,原是元末行醫的道士,經過保定柳山時說“我姓楊,這山叫柳,好啊我可以住這兒”,之後不久就去世了,葬在山頂上。後來人們為他建塔塑像,有疾病的人拿着糕糜呈拜,用紙放着擺在案頭,過一陣之後就有藥出現在上面,吃了很快能痊愈。(我的故事裏改動了許多,只保留求醫問藥的這個途徑。

【蟲落】飛頭族,頭顱可脫離身體而去,但必須在日出之前回到體內,否則就會死。據說這一族都是美人兒~

【東籲王朝】緬甸歷史上最強盛的封建王朝,在明朝萬歷年間和中國有過綿延數年的中緬戰争,并且吞并了木邦、蠻莫和孟養三個原本屬于雲南的地區,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明朝滅亡。

【土司木旺】木氏土司是明清年間雲南三大土府之一的納西族木氏領主。

【婆青山】位于我國橫斷山脈南側,呈西北-東南走向,物産豐富,河流資源豐沛。此地曾發生過多次國與國的戰役或雲南地區封建領主之間的戰役,現仍存留着戰場遺址。據清朝王袁所著《婆青山志》第六卷所載,婆青山山脈“河水萦帶,山川糾紛”,“間有獸鳴,不辨其形”,第七卷提及“獸形似虎,頭生兩角,尾分六相,出則天下巨變,謂之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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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注釋中,有一個是胡說八道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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