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苦竹郎君(1)
因為地處潮濕炎熱的南方, 鳳凰嶺的四季并不分明。
比如此時雖然已經入秋, 可山巒仍舊青翠。林木尚未收到季候的訊息,沒有變黃, 也不打算落葉。
程鳴羽獨自一人在山道上行走。
她剛剛離開穆笑的杏人谷, 正準備返回自己的留仙臺。
杏人谷裏仍然累積着厚厚的冰雪, 雖然邊緣已經開始融化,但越往深處走, 越是冷。
程鳴羽原先以為, 杏人谷長年積雪是因為鳳凰嶺山神消失而造成的。可現在自己當上了山神,就連長桑的二曲亭和應春的煙墅都已經恢複往日景致, 可杏人谷還是老樣子。
應春後來跟她說, 這可能是因為, 穆笑的居所仍然受穆笑控制,他并沒有真正高興起來。
程鳴羽在杏人谷外徘徊,最終都沒能走入。穆笑住在山谷深處,她從未得到邀請, 進入他的家。
穆笑為什麽拒絕和自己見面, 程鳴羽知道原因。
昨夜在芒澤上射殺糕糜先生之後,穆笑就顯得異常憤怒。
他沒有機會詢問糕糜先生關于“裂縫”的事情了。
婆青山的山神因為存在“裂縫”而被十三位巫者的死魂入侵, 那白汀呢?
那寄生在她左手,并不斷生長壯大的東西, 明顯也是一個邪物。
可是白汀會有什麽“裂縫”?
程鳴羽不懂得“裂縫”的意義。糕糜先生說得不清不楚, 但程鳴羽能隐約理解:他是說,婆青山山神對白汀産生了不一般的情意, 所以才形成“裂縫”。但,如果說神靈不可以對人間傾注愛意,那白汀對鳳凰嶺的依戀就沒有落腳之處了。
她不明白,為什麽對神靈來說,愛一片土地是正常的,愛一個人則會生成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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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笑躲進了杏人谷,長桑忙于四處救助蘇醒的山民,只有伯奇和應春在鳳凰嶺四處奔走布放,用鳥雀和漫山遍野的植物設下種種禁制。
但誰都不确定這些禁制是否能擋住巫十三和他的黨羽。
長桑總是認為,人比邪物高一等,精怪比人高一等,而神靈則高于一切。世間有六界,而它們界限明确,即便是神靈也不能随便幹涉。
但巫十三的存在打破了他頭腦裏已經形成的規條:巫十三曾是山神,現在則是神與邪物混合的混沌。
他在最低等之物與最高等之物的邊緣處伫立着,仿佛可以穿過所有界限。
程鳴羽心想,這樣的巫十三如果想要奪取芒澤、占據鳳凰嶺的地脈,她這種半吊子的山神,其實沒有能力阻攔。
懷着抑郁之情走了大半天,程鳴羽稍稍放寬了胸懷。秋天的鳳凰嶺很美,河邊一茬接一茬開放的小花,因秋汛而滾滾奔流的小河,林中小步跑過的野獸,還有頭頂蒼藍色的天空,天空中掠過的鳥雀展開雙翅,暫時擋住了日光。
她随手摘了幾個野果,一邊吃一邊往留仙臺走。
快要走到留仙臺時,程鳴羽忽然見到山道上徘徊着兩個人。
是楊硯池和金枝。
留仙臺是山神居所,并不是楊硯池随意想去就能去的。金枝是精怪,雖然可以進入,但它從未得到許可,因此即便留仙臺就在眼前,他也根本看不見。
程鳴羽以為兩人是來找自己玩兒的,開開心心跑過去,卻立刻看到了金枝身上的血。
金枝的化形不完整,他像是受盡了驚吓,腦袋上還豎着兩只僵直的兔子耳朵,被血沾染的兩只手仍舊保持着兔爪的形狀。
“你受傷了?”程鳴羽吃了一驚,連忙抓起金枝的兔爪。
但被鮮血浸染的只是他的兔毛。
程鳴羽的心一下沉了:“玉葉?”
“是小米。”楊硯池拉着她的手,“山神,帶我去找長桑。”
他很少這樣緊張地呼喚程鳴羽為“山神”,程鳴羽來不及細問,立刻點頭:“別去找了,直接讓長桑到小米那邊去吧。”
她召來伯奇的小鳥,讓它去通知長桑有緊急情況,待那鳥兒飛遠了,三人一起往楊硯池家裏去。
路上金枝把早上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程鳴羽。
他和玉葉沒有見到任何人,但是知道屋裏曾經出現過別的東西。
那東西撕咬小米的胸膛與肩膀,小米傷勢非常嚴重。金枝讓玉葉在原地看護,自己則立刻離家來尋楊硯池。
“會是野獸嗎?”程鳴羽問。
“絕對不是。”金枝哆嗦着回答,“主人屋子裏的窗戶不大,野獸進不來。我和玉葉一直都在院子裏趴着,沒有聽到任何人或獸接近的聲音。小米的那傷口很像被牙咬的,可是傷口太大了……很多血……我們止不住……不可能是野獸。”
不是野獸,那就只能是闖入鳳凰嶺的邪物了。
程鳴羽再次停下,召喚伯奇的小鳥。
“伯奇和應春正在鳳凰嶺巡視,如果發現了陌生的人或者獸,他們會提防的。”
楊硯池沒有出聲,一直快步趕路。
才踏入小院門口,程鳴羽和楊硯池立刻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觀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井邊,一臉焦灼。
“我控制了他傷口的血液,但是沒用,血止不住。”她快要哭出來了,“山神,你救救小米。”
楊硯池沖入屋內,一直守在小米身邊的玉葉和她的哥哥一樣,腦袋上豎着長耳朵,兩只手保持着爪子的形狀。她見到金枝,哇地一聲哭了,瞬間化為兔形,奔入兄長懷中。
她幾乎渾身都是血。
小米被撕裂的地方是左肩。他仰躺在地上,臉和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雙目緊閉,只有胸口起伏,還有一點兒氣。但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傷口的鮮血便湧出更多一些。
觀減緩了失血的速度,但是她無法止血。楊硯池跪在血泊之中,他不敢去碰小米,生怕自己的一個動作都會令他傷勢加重。
“小米?”楊硯池很輕地喊他,但小米不可能應聲。
年輕的男孩臉上仍舊殘留着恐懼的痕跡。
楊硯池聽見身後玉葉正在跟程鳴羽說話:“我和哥哥其實聽到小米大喊……但他老是一驚一乍,摔破個碗了也會喊,我倆沒當一回事,誰知道之後很快就聞到了……”
楊硯池回頭看向屋內的小窗。
這是他曾居住的老屋,屋子很小,他和小米搭了兩張床,就在小窗之下。
如果真有邪物,它因為什麽而來,又為什麽不攻擊自己,專挑小米下手?
楊硯池不得不去思考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來讓自己冷靜。
觀主動為金枝和玉葉清洗身上的血漬,才剛剛洗完,院子裏降下一片輕雲,是長桑來了。
“哪兒有好看漢子哪兒就有你啊,觀。”長桑瞥了站在井沿的姑娘一眼。
觀捂着臉驚叫一聲,縮進井裏消失了,只剩井邊兩只濕淋淋的白兔子。
走入屋中,長桑頓時皺起了眉。
“你們兩個,出去。”他對楊硯池和程鳴羽說,“在我出聲之前,不要進來打擾我。”
楊硯池洗淨了手,但鞋子和褲子上的血漬一時不能清理,很快已經幹涸變黑了。
他坐在井沿上,用手撐着額頭,半晌都不說一句話。
程鳴羽靠在院子邊破敗的石牆上,不曉得現在應該講什麽才好。
失群的鳥雀從高空飛過,聲音孤楚。
她忽然間意識到,楊硯池與鳳凰嶺之外的人間唯一的聯系,便是小米。
他身邊所剩的人,也只有小米了。
帶來程鳴羽訊息的小鳥飛到了伯奇身邊,也飛到了應春身邊。
伯奇的行動範圍比應春廣,應春只在嶺子中央和河邊活動,由于花費大量時間和法力去設置禁制,她早已累得滿頭大汗。
要是在平時,她完全可以找穆笑和自己一起分擔工作,但穆笑現在藏在杏人谷裏不理人,連她也找不到。
拖着長長尾羽的小鳥落在她的肩上,張開口,發出的卻是伯奇的聲音。
“你累不累?累就歇一歇,我這邊做好了就來找你。”伯奇借這只鳥兒傳聲,“甘露仙說雨師今夜來訪,還會帶仙釀,你去不去喝?”
“不去。”應春言簡意赅,揮手讓小鳥帶着自己的聲音回到伯奇身邊。
你就不怕裂縫麽?應春心想,神靈原來這麽脆弱,為他人扯動心弦,對神靈來說竟然如此危險。
只是聽了糕糜先生的話,她更不敢回應伯奇了。
雖說或許裂縫已經存在,但她自欺欺人地想,只要自己不理他,便不必為了他之後可能出現的災厄負擔任何責任。
秋汛讓小河漲了水,沖下來不少斷枝殘葉。應春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她的玉蘭花小人跟在她身後,叽叽喳喳地說着只有她才聽得懂的話。
走了一會兒,眼前便是一個水流湍急的拐角,怪石遍布。
石頭裏正趴着一個不知生死的人。
應春吓了一跳,眼見那人身下的河水蜿蜒流淌出一道血,她連忙飛身躍過去,一把将那人從水裏拎起來。
光頭,僧袍。
應春皺起眉頭,這人居然是個和尚?
鳳凰嶺上可沒有寺廟,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她頓時警惕起來,将這人拎到河邊扔在地上,便立刻給了他兩耳光,把人打醒。
男人的腹上受了傷,看傷口形狀似乎是被石頭劃破的。他呻.吟着醒來,先吐了兩口水。
應春退了兩步,手上悄悄捏起法訣。不管這是什麽樣的邪物,周圍都是繁盛植物,應春随時可以調動化用。
但那男人卻不見有別的動靜,只是捂着腹部艱難坐起,先沖應春笑了一笑。
應春在鳳凰嶺上沒見過多少這個歲數的青年人,楊硯池或許算一個。這人比楊硯池還俊,她心想,可就是那眼睛讓人看着不舒服。
“你是什麽東西?”應春喝問,“來鳳凰嶺做什麽?!”
年輕的僧人臉色兀自蒼白着,只是反倒顯得他眉目更為俊朗,連帶毫無血色的薄唇也令人多了幾分不忍。
“小僧苦竹,途徑此處前往邊境。誰料這兒古怪得緊,進得來卻出不去,小僧已經被困多日。”他低頭行禮,再擡頭看應春時,下垂的眼角微微皺起,流露出一絲着人憐憫的無奈,“施主可否指點出路?”
作者有話要說:
苦竹郎君的故事開始啦~雖然看上去仿佛胡說八道,但這一位的名號也仍然是真實的。
昨天的胡說八道是【婆青山】啦XDDD有朋友看出來了哈哈哈~飛頭族是真的,據說從秦朝開始就存在了。我記得以前在一些日本的怪談故事裏也常常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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