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苦竹郎君(5)
程鳴羽腳尖踢了踢那躺在地上的和尚, 彎腰的時候雨傘歪斜, 雨水順着傘面淌下來,全澆在那顆光腦袋上了。
苦竹動了動, 艱難擡起頭。
“和尚, 你怎麽了?”程鳴羽問。
苦竹将準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小僧一路化緣至此, 又餓又累,還受了傷, 着實走不動了。”
程鳴羽看着他, 神情很憐憫:“你怎麽會到這裏來呢?鳳凰嶺已經封山了。”
“我是封山之前進來的,聽聞鳳凰嶺山神仁慈向善, 小僧特來求見。”苦竹主動提出了要求, “可現在……還請施主救救小僧。”
程鳴羽有點兒吃驚:“你來找我的?”
苦竹比她更吃驚:“你就是鳳凰嶺山神?”
這可大大出乎苦竹的意料。在他印象中, 凡是與“神”字有點兒粘連的仙子,無不姿色出衆,玲珑俏麗。可眼前的少女,勉強算是容貌秀氣端正, 渾身上下, 卻沒有半分超凡脫俗的仙氣。
苦竹畢竟是久經沙場,立刻調整表情, 作出又驚又喜之狀:“原來小僧想見之人正是施主……這緣分不可謂不奇妙。”
程鳴羽無心聽他說的什麽,點點頭直起身。苦竹滿心以為她會将自己帶回留仙臺, 畢竟雨太大了, 他看起來面目蒼白,如此憔悴可憐。
但程鳴羽卻擡了擡手。
從雨中飛來一只渾身潔白的小雀, 落在她手背上,抖了抖羽毛。
“你知道長桑在哪兒麽?”她說,“這裏有個人受傷了,我要把他帶到長桑身邊。”
苦竹:“……”
小雀正要飛起,他一把抓住了程鳴羽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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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麻煩施主了,小僧只要找個地方歇腳即可。傷勢不重,就是扭了腳踝。小僧主要是餓的,太久沒吃了,實在走不動路。”苦竹一邊說,一邊在心中暗罵:這雨水大大折損了他外貌的吸引力,況且這位鳳凰嶺山神看上去平平無奇,誰料卻絲毫不被他容色打動,令苦竹十分惱怒。
“找地方歇腳?”程鳴羽想了想,“正巧,我家就在附近。”
正巧,我想去的也是你家。苦竹立刻露出笑容:“多謝山神。”
“但我不準備回家,我找個人照顧你吧。”程鳴羽攙扶那和尚起身,讓他坐在濃密樹蔭之下,又用傘為他遮擋雨水。
苦竹雖然滿臉挂着濕漉漉的水,但眉目英俊,仍然是個很能打動人的乖巧和尚。
可程鳴羽只瞥了他一眼,并沒有多看。
苦竹自從上了鳳凰嶺便連連挫敗,先在那個叫應春的女人那兒吃了癟,現在好不容易碰上個容姿平庸的,卻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他仿佛聽到了蟲落的嘲笑聲。蟲落常說他過分自負,世上女人并非見了好看男子就要蒼蠅舔蜜一樣湊過去的。苦竹咬着牙,擰出一臉別扭笑容:“山神要找誰來照顧我?小僧從遠方過來,只是想見你,其餘人等,并不在小僧的打算中。若有機會與山神單獨論佛,小僧一定受益匪淺。”
至于神靈是信道還是信佛,苦竹只管亂說一通,也不理會這其中有什麽不妥了。
程鳴羽卻搖了搖頭:“我不懂佛。”
苦竹還想再說話,程鳴羽擡手敲了敲他身後倚靠的那棵樹。
苦竹不禁擡頭,發現那是一棵枝葉繁茂的玉蘭樹,此時随着山神的敲擊,早已經落盡了花的枝條上,忽然掙出一團小小的花苞來。
毫無來由地,他心頭猛地一沉。
穆笑肯定是叫不來的了。程鳴羽一邊敲玉蘭樹一邊想,伯奇還在巡山,四處尋找山周圍的禁制是否還有遺漏之處,長桑要跑遍整座鳳凰嶺救治吃桃子吃壞了的人,因而這鳳凰嶺上,她能叫來的人也只有一位了。
“能幫我把應春叫來麽?”她對挂在樹枝上的玉蘭花小人說。
小人點點頭,又鑽進了樹幹裏。
程鳴羽松了一口氣,低頭對着苦竹笑:“我為你找來了一位特別溫柔的人,她會好好照顧你的。”
苦竹抿嘴閉上眼睛,心頭一片絕望。
應春來得很快。她和她的小人兒們似乎有某種特殊的通信方式,總能以極快的速度趕到程鳴羽身邊。
只是落地的時候,她一見蜷縮在樹下的苦竹就笑了:“又是你啊?”
苦竹在心中罵個不停,臉上還挂着笑:“施主,又見面了。”
一聽這句話,程鳴羽更放心了:“應春,嶺子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得去把穆笑拉出來,不能讓他再繼續縮着不做事。這個和尚說是來找我的,很久沒吃過東西了,你能幫我照顧他麽?就讓他在留仙臺裏呆到雨停吧。”
“來找你的?他之前可不是這樣說的……好吧,也行,說得過去。你沒吃過東西?”應春打量着苦竹,“那去留仙臺有什麽用呀?留仙臺上只有果子蜜餞,那也填不飽肚子啊。”
她伸手去拉苦竹:“來來來,走走走,我帶你去村子裏化緣。”
為了不讓她起疑,苦竹不得不趁着兩人說話的功夫,暗暗把自己腹上已經愈合的傷口再度撕開。雖然這疼痛對他來說不算嚴重,但他也确實不喜歡吃任何苦頭。
懷着對應春的怨怼,苦竹站了起來。
程鳴羽見他似乎沒有大礙,又因為十分信任應春,于是十分幹脆地與應春和苦竹告別,徑直穿過這處山道,往穆笑的杏人谷去了。
應春回頭打量苦竹,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濕而緊緊貼身的衣服上。
“傷沒好?”她看到了淺淡的血的痕跡。
“沒好。”苦竹笑道,“小僧肉身凡胎,哪裏能跟仙子這樣的人比。”
說話間,苦竹忽然聽見頭頂有頗大的鳥雀振翅之聲。他擡起頭,立刻看見一個長着翅膀的鳥人從天而降。
“這誰?”伯奇看了苦竹兩眼,沒好氣地問。
“不正經的和尚。”應春忍着笑說,“我之前在河裏救過他。這和尚的桃花眼裏長着小勾子,看人的時候怪裏怪氣的,不坦蕩。”
伯奇頓時眯起了眼睛。
“他剛剛跟山神說話,也是怪裏怪氣的。”應春扯了扯苦竹的衣襟,頓時讓苦竹露出胸前一片裸露肌膚,“不過身材不錯,頗有看頭。”
“放開。”伯奇和苦竹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苦竹把應春的手打開,微微昂起頭,很有幾分凜然不可侵犯。
“小僧是佛門中人,與女施主話不投機,就此別過。”
他實在不願意在應春身邊多呆片刻了,扔下這句話之後立刻轉身,冒雨往另一邊走去。
伯奇越看他越覺得古怪:“這和尚不對勁。”
“可他是人。”應春說,“我探過了,他身上沒有邪物的半分氣息。”
伯奇聞言,只能悻悻停步,看着苦竹遠走。
走出大半裏地,苦竹才終于停下。他撩開僧衣,手掌按在腹中的傷口上,片刻後那方才還在微微滲血的傷口便愈合了。
他的皮囊是人,而在皮囊之下,裹着一根邪物的芯。平時只要他不動念,那屬于邪物的欲念便不會流瀉出一星半點的氣息。
想到自己身上還帶着巫十三的一條黑蛇,苦竹憂愁極了。
他不害怕對付女人,甚至可以說,他存活在這世界上的唯一一個意義,就是去應付和收服不同的女人。
但是應春和程鳴羽這樣的女人他接觸不多。她們對他毫無興趣,也根本不願意搭他的話。苦竹的唇舌功夫無法施展,更別提下一步了。
一直在避雨的山石下等待雨停,苦竹不得不思考起別的方法來。
巫十三讓他接近山神,一是為了把那條蛇放在山神身上,二是找出進入留仙臺的路徑。
苦竹不知道他為什麽執意要進入留仙臺,但現在最緊要的是得想到一個讓蛇可以接近山神的辦法。
然後在山神無防備的情況下,鑽入她的口中。
這太難了,苦竹不得不抱着自己的腦袋。他開始後悔答應巫十三到這裏來,這兒并沒有能供他取樂的漂亮仙子,也沒有巫十三所說的“輕松”任務。
直等到夜幕降臨,苦竹才慢吞吞走了出去。山林愈發安靜了,雨雲已經盡數散去,冷清的月光覆蓋在鳳凰嶺上。菌子從草叢和樹根下一簇簇地長出來,有各種顏色。
苦竹忽然停下腳步。
在他身前不遠處,正有個女孩彎腰摘菌子。
是人類。苦竹在辨認出她身份的時候頓覺失望,但女孩聽見他腳步回頭後,苦竹又生出了一點兒興致。
看到月色下的和尚,少女顯然吃了一驚。她眼神從苦竹的僧鞋一路看上去,最後落在了苦竹臉上。
“施主可否為小僧指路?”苦竹将手攏在僧袍裏,略略垂下眼皮,臉上帶着溫和清俊的笑,“月光那麽亮,還是迷路了。”
月光落在他頭臉上,肩膀上,灰撲撲的僧袍上。但一切都仿佛被月色浸洗了一遍,沁出朦胧的光華。
少女愣在當場,手裏挎着的小布袋裝了一半菌子,沉甸甸地往下墜。
“你……你去哪裏?”她結結巴巴地應,瘦削的臉是紅的,眼珠子左右亂晃,就是不敢正視苦竹。
再擡頭時,那個俊俏和尚已經悄無聲息來到了面前。
“小僧苦竹。”苦竹壓低了聲音,幾乎要湊到那姑娘的耳邊了,“敢問施主芳名?”
少女忽然警惕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心裏竄出一個念頭,這念頭讓她閉上了嘴巴;但下一瞬,抵抗的念頭徹底消失了。她感覺自己輕飄飄地浮在這月光裏,只有眼前男人的面貌越來越清晰,幾乎要把她整個人包裹在內。
他的手有些涼,是在秋夜裏走了長路才沾染的涼意。
那雙手摸上了她的脖子,勾開了她的衣領。
她茫茫然地告訴了苦竹自己的名字,茫茫然地被苦竹牽着,走入黑暗的森林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