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苦竹郎君(6)
距離鳳凰嶺大雨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秋色随着那場雨變得更加濃厚了, 夜間的山嶺裏已經開始有冷飕飕的風,在林間鑽來鑽去。
楊硯池點了一盞油燈, 坐在鬼師家的門檻上, 埋頭在紙上畫圖。
油燈也好, 紙張和筆墨也好,都是他用種出來的蘿蔔跟應春換來的。以往負責到山外城鎮采買各類物品的人是穆笑, 現在穆笑天天窩在杏人谷裏不出來, 只能讓應春代勞了。
應春之前只去過長平鎮,這回去往更遠的鎮子, 帶回來了許多新的消息。
楊老将軍死了, 他的隊伍散了, 新的軍閥收編了将士,還是準備打仗。山裏的村鎮從來都是閉塞的,楊硯池想,不知道這消息傳到這兒來, 已經過了多久。
他有些惆悵, 但很快又振作起來。他要開始教山神符咒,這件事很令他興奮, 仿佛這是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最值得認真對待的事情。
應春把油燈、筆墨交給他,他則把種出來的蘿蔔等物交給應春。
應春出山一趟, 總會帶回來許多東西。山民會用自家的作物跟應春置換想要的東西, 而應春手裏的作物則會分發到山中那些太年幼或太老了的人手中,剩的那些則留着下次出山賣掉, 再往回買別的東西。
楊硯池在紙上畫了許久,總算把自己仍舊記得的幾個符咒畫得似模似樣了。
觀趴在井沿上看着他,沒有出聲打擾,倒是一直在笑。她眼角餘光瞥見程鳴羽從小院門口走入,便捂着嘴巴悄悄潛回了井中。
“先學這些吧。”楊硯池把自己畫好的符咒攤開給程鳴羽看。
程鳴羽也學他那樣坐在門檻上,低頭看地面鋪開的紙張。
當日穆笑在虛空中繪制法咒時動作很快,她沒有看清楚他究竟怎麽畫的,只知道那是一個線條複雜的圓。但顯然,楊硯池繪制的這些符咒比穆笑所繪制的更為複雜。
“這兩個是教你保命的,閃避,抵抗。這個是攻擊。”楊硯池看着剩下的最後一個,撓了撓下巴,“至于這個,我記不住了。”
程鳴羽十分驚奇:“這些都是長桑教你的?你記得住?”
“我那時候太小,識字不多,長桑雖然教過我,但它們的作用我記得不清楚。”楊硯池把紙張放在程鳴羽面前,“但是圖案我全都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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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鳴羽點點頭,凝神觀察起眼前并列的四個符咒。
符咒基本都是圓的,像是一筆畫成一個圓之後仍不停筆,繼續往這個圓之中填充別的線條。
“穆笑可以直接用手來畫……”她喃喃道,“我也用手麽?”
她擡起手腕,在空氣裏畫出了一個複雜的圓。
但什麽都沒有發生。圖案沒有成形。
程鳴羽頓時有些尴尬,她轉向楊硯池:“我……需要用墨嗎?”
楊硯池與她的腦袋距離很近,被程鳴羽轉頭的動作驚了一下。細細的發絲在風裏拂向他的臉,他下意識地往後閃了一閃,少女明亮的瞳仁被燈火照亮,映在他眼睛裏。
“我會用我的血。”楊硯池又撓了撓下巴。他不知道自己是緊張,還是不好意思。
程鳴羽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低頭看了自己的手:“要先切個口子麽?”
“我用血,你可以用別的啊。”楊硯池說,“你忘了春山行麽?”
那弓上原本沒有箭,但鳳凰嶺山脈的靈氣,凝聚成了威力巨大的箭矢。
聽到他這樣說,程鳴羽忽然縮了縮脖子,顯得有些畏怯:“我……我不行的。”
被鳳凰嶺認可的不是她,而是她體內原本屬于白汀的仙魄。
程鳴羽很難向楊硯池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讀書不多,全是到了鳳凰嶺之後仰賴穆笑和應春教導,因而常常覺得自己口舌木讷,許多話都講不清楚。
在發現自己能夠拿起春山行的時候,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果真成了鳳凰嶺的山神。
她擁有了武器,擁有了能保護自己和這個山嶺的能力。
在幹淨利落擊斃了糕糜先生之後,程鳴羽還察覺,長桑等人對自己的态度有些不一樣了。
誰都拿不出來的春山行,她能拿出來。而且她和白汀一樣,可以駕馭春山行,可以把地脈的靈氣化作箭矢,為自己所用。
程鳴羽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快樂和興奮。
這天地間有她一塊栖身地。栖身地裏沒有人憎厭她,反而有人喜歡她。
她只感到快樂,無法言說的快樂。
但快樂随着真相的袒露,像水流一樣從她身上淌走了。
程鳴羽此時才明白,她以為長桑和應春對自己好,但實際上他們認可的仍然不是自己,而是白汀。
自己成為了一個容器,裏頭裝載着真正被敬愛的那個魂魄。
她和楊硯池坐在鬼師家的門檻上,夜風很涼,很輕,她想了很久,最終說出來的只有一句“我有些難過”。
來來回回都是自己的錯覺,不能怪長桑他們,也不能怪認錯了人的芒澤和鳳凰嶺。
楊硯池等了半天,等來這麽五個字,心裏頭很茫然。
程鳴羽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符咒,半晌沒再說一個字。
“……殺了糕糜先生的是誰?”楊硯池問。
程鳴羽轉頭看他:“是我啊。”
楊硯池看着她:“是你嗎?還是白汀?”
程鳴羽一愣,随後有些尴尬地笑了:“是白汀。”
楊硯池:“那天是白汀在芒澤上拉弓的,對嗎?”
程鳴羽呆了片刻,小聲反駁:“不,拉弓的是我。”
楊硯池又問:“不過春山行認可的不是你,是白汀,對吧?”
程鳴羽連連點頭。
楊硯池一邊在心裏恨鐵不成鋼地咬牙,一邊仍舊萬分耐心地問:“白汀只能通過你來拉開弓,射出箭,是吧?”
“是的。”程鳴羽感嘆,“你說得完全正确,真正起作用的是她。”
楊硯池:“是嗎?那如果當時在芒澤上,你選擇不拉弓,糕糜先生會死嗎?”
程鳴羽:“……不,他不會。”
楊硯池:“是白汀命令你程鳴羽行動的嗎?”
程鳴羽:“不是。”
楊硯池又問了一句:“是白汀控制了你,讓你拉開春山行的嗎?”
程鳴羽默默坐直了:“不是。”
楊硯池看着她:“真正拉弓的是誰?真正殺了糕糜先生的是誰?春山行這樣的武器,它允許誰成為它的使用者?”
眼前的少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悄悄攥緊了拳頭。
“是我。”程鳴羽低聲說,“是我拉開了春山行,是我擊殺了糕糜先生。我是春山行的主人。”
“為什麽是你?”
“因為……”程鳴羽回答,“因為我是鳳凰嶺山神。”
楊硯池終于點頭。
“鳳凰嶺山神可以驅使地脈靈氣嗎?”
“……我試試。”程鳴羽臉上沒了先前的猶豫和不安。她被楊硯池說的話繞了進去,最後又自己找到出口,走了出來。
懷着心中前所未有的松快與坦然,程鳴羽伸出手指,一邊回憶着這個圖案,一邊在空氣中畫下了第一筆。
那是一個完整的圓。
一個淺金色的圓,浮現在她的面前。
程鳴羽沒有停手,她的手指動得飛快,不過眨眼一瞬,符咒便已經成型。
在她收手的瞬間,那個原本只有拳頭大小的符咒忽然散開了。随即小院裏仿佛有驚雷震動,在巨響中忽然卷起了一陣狂風。
楊硯池下意識擡手護着程鳴羽,但随即發現程鳴羽的動作比他還快,半個身子已經擋在了自己身前。
“……為什麽要畫這個攻擊的符咒?”楊硯池忍不住問,“你畫一個閃避或者抵抗的不行嗎?”
“攻擊那個比較容易。”成功了的程鳴羽整個人臉上都是光彩,就着自己的姿勢回身就給了楊硯池一個擁抱,“我成功了楊将軍!”
楊硯池張口結舌,愣在當場。
好在程鳴羽很快也放開了自己的手,像是避嫌一樣立刻跳了起來。
“不好意思,太開心了……我平時也是這樣抱、抱、抱應春的。”
楊硯池沒擡頭。他的臉很熱,并且認為從程鳴羽結巴的程度來推測,她也沒好到哪兒去。
“你試試最後一個符咒。”他岔開了話題。
程鳴羽:“好的好的。”
說完便擡手畫了起來。
但那個淺金色的圖案沒有散開,也沒有消失。它徑直朝着楊硯池沖了過去。
楊硯池躲閃不及,被符咒正正撞在了臉上。
他只覺得臉面上一陣冰涼,擡手去摸,卻什麽都沒有摸到。
“這是什麽?”
程鳴羽也是一頭霧水:“我……不知道。”
楊硯池:“……好了,我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
他再次窘得臉上發熱。
不過瞬間,他臉上的所有毛發都像是爆炸了一樣,蓬勃地長了出來。
伯奇在高空逡巡尋找噩夢,忽然聽見了程鳴羽的大笑聲。
他低頭去看,發現鬼師的小院子裏正站着兩個人,井裏頭還有個偷偷摸摸探頭探腦的觀。
見程鳴羽并無大事,伯奇轉身便朝着另一個方向去了。
鳳凰嶺上沒找到邪物的任何蹤跡,他輕松了很多。
“阿泰,不休息嗎?”
遠遠看見阿泰正在藥草園裏慢吞吞地拔草,伯奇高聲詢問。
長桑這個辟蛇童子身量不見長,臉色倒是紅潤了很多,更像一個人了。
他也學會了一些話,張口回應伯奇:“不……喜歡……睡覺。”
“我想睡,可是睡不了呢。”伯奇小聲說。他沖着阿泰揮揮手,朝着山中的村子飛去。
阿泰撅着屁股在藥草園裏拔草,有時候會站直了望向藥草園對面。
藥草園邊上是一道山崖,對面則是另一片林子。有個女人總在林子那裏遠遠地看他,發現阿泰轉頭,還會朝他揚揚手,很高興的模樣。
阿泰不認識她,只知道她有一雙淺綠色的蛇瞳。
收回目光之後,阿泰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準備走向另一個藥草園。
但沒走出多遠他便停了腳步,皺眉望向藥草園邊上的黑暗樹叢。
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正從樹叢中傳出。
阿泰忽然渾身一震,連忙退了幾步:樹叢中的東西令他感覺極為不安。
而從樹叢中爬出來的,是一個女人。
她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臉是圓嘟嘟的,帶着稚氣,但雙目渙散,臉上全是被樹枝劃傷的痕跡,十指因為摳地爬行,已經磨損出血。
阿泰驚疑不定地看着來人。
那女人爬得艱難,鑽出樹叢之後,阿泰才看到她手上還挽着一個布袋,有幹癟的菌子從布袋中掉出來。
阿泰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腹部。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仿佛已經懷胎十月。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冷杉的雷,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