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巫十三(2)
通道并不是筆直的, 程鳴羽跟着蟲落越往前走, 便發現通道漸漸傾斜。
通道之中有許多岔口,似是會通往不同的地方。但蟲落走得毫不猶豫:她選擇的是一條一直往下的路。
這裏又黑又熱, 程鳴羽忐忑起來, 跟随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些許。
前方的蟲落身上并無燈燭, 但是她手上萦着十餘只小蟲,小蟲身上散出微光, 照亮了她全身。程鳴羽速度減慢之後, 便覺得蟲落那裏的光漸漸遠了,自己完全被黑暗所包圍。
此處的黑暗十分沉重, 令人喘不過氣, 縱使四周都是能觸摸到的粗糙山壁, 但總讓人覺得暗處潛藏着什麽古怪的東西,正在無聲窺視。
回頭已經看不到來時的路,但這一回頭,程鳴羽卻發現自己背着的箭筒裏, 那只隐去形跡的箭矢正漸漸亮起來。
“那是什麽?”
蟲落沒聽見身後腳步聲, 回頭時恰好見到程鳴羽從箭筒中拿出一根發着微光的無色箭矢,不禁皺了皺眉。
“……這是我的燈。”程鳴羽說。
她似是孤身一人, 但鳳凰嶺地脈的靈氣卻始終相伴,給她護佑。程鳴羽又鼓起了幾分勇氣, 抓着那支箭矢, 小跑着靠近蟲落。
“婆青山的地脈原來在山的底下麽?”她問,“鳳凰嶺有一處芒澤, 是可以向整座山嶺播散靈氣的。這兒的地脈在地底下,靈氣要如何輸送?”
蟲落看她一眼:“你這樣就不怕我了?”
程鳴羽聞言一愣:“你……你并不可怕。”
蟲落走了幾步,低聲道:“我傷過你朋友。”
程鳴羽知道她說的是小米。
“我原本以為傷了他的是什麽醜惡的邪物,但你看上去,好像和巫十三并不是同類。”程鳴羽說,“蟲落,你為什麽要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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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落擡了擡手,小蟲飛了出去,照亮了前方不遠處的一排向下延伸的粗糙臺階。
“不想鳳凰嶺死。那裏有挺好的人。”蟲落說,“而你說還能救活婆青山,我願意冒險試一試。”
她領着程鳴羽走下臺階。臺階很長,程鳴羽顧不上說話了,扶着山壁小心行走。走到最後一級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臺階下的地面上積着薄薄一層水。
“婆青山上沒有芒澤那種地方。”蟲落站在那淺淺的水潭中說,“此處地脈與水脈連結在一起,只要水能抵達的地方,地脈的靈氣都能抵達。”
程鳴羽忽然發現,此處十分寬敞,蟲落說話的聲音甚至在這兒引起了回聲。
在黑暗中的某處,隐隐有不清晰的一處光點。
她跟着蟲落走向那處光點,漸漸發現那是這個黑暗空洞的出口。
出口之外便是一個深谷,她們正站在深谷的底部。這兒是一處水潭,水潭的邊上竟然堆滿了巨大且粗糙的黑色鱗片。擡頭網上看的時候,能瞧見高處蒼白的天空,深谷直上直下,沒有可供攀爬的地方。程鳴羽眼尖,發現在靠近水潭的山壁上,盡是被抓撓和撞擊的破損痕跡。古怪的臭味彌漫在深谷之中,程鳴羽很快想起,這是糕糜先生身上散發出的臭氣,也是慈童手中那團火的氣味。
“婆青山地脈還活着的時候,我們身後的空洞裏會盈滿了水,水能淹沒臺階。這個深谷原本也不是深谷,而是一處極深的湖泊。它受地脈的靈氣滋養,山中的獸類若是受了傷,就會到這兒來飲水游弋。哪怕是天敵,只要在這兒,它們就能夠平靜相處。”蟲落說,“山神就生活在這裏。”
程鳴羽第一次聽她提起山神,不由得吃了一驚。
還想聽蟲落再說下去,蟲落卻看着深潭講起了巫十三的事情:“這也是巫十三居住的地方。糕糜先生應該已經說了吧?巫十三吞噬了山神。他每日每夜,無時無刻不經受着難以忍受的痛苦。只有在短暫的平緩時間裏,他才能化成人形,才能通過周圍形成的巫池走出婆青山。”
蟲落指着程鳴羽看到的那些抓撓和撞擊的痕跡。
“這些都是巫十三留下來的痕跡。”她說,“他化出真身的時候,會蜷在深谷谷底,動彈不得。”
程鳴羽聽着她的話,竟隐隐琢磨到了一絲憐憫。
她不知道蟲落憐憫巫十三什麽,但這些話卻令她徹底相信,眼前這位少女雖然是邪物,但與其他邪物是截然不同的。
蟲落轉身走入了方才經過的空洞之中。她揚起雙手,無數細小的蟲子從她袖中飛出,在山洞中嗡嗡振翅。
随着蟲群紛紛亮起,偌大的山洞被完全照亮。
程鳴羽站在蟲落身邊,當看到山洞全貌之時,忽然打了個寒顫。
山洞的頂部和四面全是石頭,但這些石頭卻仿佛扭曲的樹根,一股股地纏繞在一起。石頭上覆蓋着黑色的東西,仿佛是已經枯萎的藻類,臭氣就是從這些東西身上散發出來的。
但程鳴羽仔細再看過去,發現那些竟然都是已經腐爛了的鱗片。
巫十三平時栖居在這裏,那麽鱗片必定也是巫十三的。
他的身體已經開始潰壞了麽?
程鳴羽心中驚疑不定,仰頭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既覺恐懼,又覺驚訝。
“地脈在這裏。”蟲落忽然開口。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程鳴羽發現地面那層薄薄的水竟然也是黑色的。而在這黑色的淺水潭中央,突兀地立着一顆碩大的黑色石頭,就像有人故意把它插在這個空洞之中一樣。
石頭嶙峋,上面同樣貼着不少黑色的腐敗鱗片。蟲落走近那顆石頭,地面的黑水随着她的腳步而蕩開。
程鳴羽忽然發現,這顆石塊與平整的地面是一體的,它們之間并無一絲縫隙。
“你要怎麽做?”蟲落看着程鳴羽,“打算如何讓山脈複活?”
程鳴羽不得不再次重複:“它沒有死。”
但蟲落與應春和穆笑等人不一樣。她不是植物,不是依賴土地生存的精怪,因而她并不能明白程鳴羽的話。
她靜靜看着程鳴羽,等待着她的下一個動作。
程鳴羽攥緊了手裏的箭矢。這是一場賭博,他們全都知道。若是這根由鳳凰嶺地脈靈氣凝成的箭矢也不起作用,那麽他們就全都賭輸了。
然而問題是,她沒想過婆青山的地脈居然是一顆石頭。
她應該用箭矢去射擊它麽?但春山行現在不在自己手上。
程鳴羽猶豫片刻,拿着箭矢,挑開覆蓋在那顆黑色石頭上腐敗鱗片。
鱗片緊緊貼着石塊,幾乎把石塊完全包裹起來了。程鳴羽不得不把箭尖刺入鱗片與石頭黏着的地方,試圖把鱗片撬松。
箭尖挑開了兩塊鱗片,同時也劃過了黑色的石頭表面。
程鳴羽忽然發現,石頭并不是黑色的。它是被濃厚的血覆蓋,天長日久才凝結成了這樣厚重的黑。而從箭尖劃開的地方,石塊上透出了一絲模模糊糊的淺金色。
程鳴羽認得這金色:這是地脈的色澤,與她手裏的這支箭矢、與芒澤的靈氣,一模一樣的淺金色!
她欣喜若狂,回頭看着蟲落:“它果真沒有死!”
此時在深谷外頭,巫十三站在巨蛇的頭頂,忽然晃了一下。
他胸口有種古怪的騷動,但分不清源頭。
就在他晃神的瞬間,長桑的龍索從他沒注意的地方飛來,一下纏上了他的脖子。
但下一瞬,這個巫十三便立刻枯萎了。另一個新的巫十三從蛇身的另一處長出來。
長桑狠狠啐了一口:“這厮的真身是那條怪蛇,怪蛇不解決,殺再多的巫十三也沒有用。”
穆笑臉上和身上盡是傷痕,回頭看了眼仍舊幹淨整潔的長桑。
巫十三在他們面前現身之後立刻詢問了兩人姓名,得到回答後不由分說,便立刻沖着穆笑開始攻擊。尤其在看到穆笑拿着的春山行之後,巫十三的攻勢明顯愈發猛烈。
好在有長桑這位神靈在旁,穆笑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
巫十三在他們面前現出真身後,着實讓穆笑和長桑吃了一驚。
那形态雖然是蛇,但又因為還綴着其他不屬于蛇的部分,而顯得異常古怪。
穆笑心想,若是應春看到了這條蛇,肯定要啐罵一句“惡心”的。
那黑色的巨蛇身上覆蓋着厚厚的黑色鱗片,卻又長着蟲類的腳爪,蛇頭上甚至還生出了兩根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犄角。
巫十三又站回到了蛇頭上,手中捏着一團黑色的火。火在不斷旋轉,穆笑看了一眼,忍不住嘆口氣。
“這厮是在戲耍着你玩?”長桑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穆笑抓緊了手中的春山行,“他雖然攻勢猛烈,但明顯留了實力,而且直沖我一個人來,似乎與我有私怨。我們真的要認真攻擊嗎?還是讓我來引開他的注意力,你找到山神,把春山行交給她。”
長桑看了他手裏的春山行一眼:“當然與你有私怨。他不是對白汀……而你又恰好拿着白汀的弓。”
穆笑起先并不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但很快,他腦中竄過了一個念頭:巫十三和白汀之間是有聯系的。
而且是異常緊密的聯系——他體內有白汀的一縷仙魄。
這個念頭越來越膨脹,很快占據了穆笑的所有思路。
他忽然找到了一個應該能夠制住巫十三的辦法。
穆笑将春山行抛給了長桑。長桑一手接住,滿臉詫異:“怎麽?”
他話音才落,穆笑已經提劍沖了出去。
巫十三一直盯着穆笑,終于等到他沖出來與自己面對面,臉上頓時露出似笑非笑的猙獰表情。
他自然是記得穆笑的,而且還記得白汀提到穆笑的時候,臉上那種掩飾不住的快樂。
巫十三不是蠢人,他看出了白汀對穆笑的感情。
那時候他還盡力地把自己僞裝成一個可憐的、羸弱的、無助的混沌,因而勸了白汀幾句。
白汀很幼稚。當時的巫十三這樣想,今日的巫十三也這樣想。
幼稚到,她只聽說過混沌,卻從未見過真的混沌;只知道混沌都是邪物,卻不知道邪物最擅長騙人;甚至幼稚到會相信混沌說的話,并且真心誠意地,憐憫着巫十三。
然而在巫十三看來,白汀最幼稚之處,是她愛上了自己制造出來的精怪。
“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山神。”白汀笑着說,“你若認識他,你也會喜歡他的。他不說話的時候總像是在笑,心地溫柔善良,鳳凰嶺上的其他精怪也都喜歡他的。”
巫十三當時嫉妒穆笑,到今日也一樣嫉妒穆笑。
他不知道自己嫉妒穆笑什麽,是嫉妒他被白汀信任和愛着,還是嫉妒他被白汀盛贊:是一個很好的山神?
只要一想到這句話,他就感覺在自己身體的內部,在被巫者混亂的魂魄壓制的極深深處,有什麽正在痛苦地搏動和掙紮。
想呼喊,想哭泣,想抓住當日即将離去的白汀,想告訴她那些已經無法說出口的話。
巫十三晃了晃頭。不知道為什麽,他胸口的騷動漸漸明顯了,他不得不扭頭往峽谷看去。
已經死去的地脈,似乎有了新的動靜。
但他沒有時間細想,穆笑舉起劍,挾帶着風聲,沖着他刺來。
這是毫無勝算的一次襲擊。巫十三看出了穆笑身上的所有破綻。
他哪裏像是個善良的人了?他又哪裏笑了?巫十三心頭滾動着自己也說不分明的怨憤,黑蛇的細長蛇信狠狠從口中竄出,刺向穆笑。
穆笑的肩膀被擊中了,長劍脫手而出。
巫十三正要笑,眼角餘光卻看到那柄長劍并沒有落地,而是仍舊沖着自己刺過來。
在這瞬間,他忽然看到了穆笑手掌上新鮮的傷口。
那把劍的劍身上,也淋淋漓漓,都是新鮮的血。
巫十三霎時間湧起了一股不安。而與這股不安同時冒出來的,是胸口的一陣劇痛。
他熟悉這種痛:這是白汀的那縷本不屬于他的仙魄在他的魂魄中仍舊不死心地沖撞。
他豢養的邪物們紛紛躍起阻擋,黑蛇身上竄出接二連三的巨大觸爪,試圖抓住那把劍。但劍的來勢卻完全沒有被阻擋。它沖破了所有的障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破環繞在黑蛇與巫十三身邊的黑色屏障,正正紮入了黑蛇的胸口。
一切不過發生在呼吸之間,巫十三已經跪倒在黑蛇上。
黑蛇發出刺耳的慘叫,粗長的蛇身在地上不停滾動,壓死了不少人面猴子。在一片混亂之中,長桑飛身躍來,一把抓起了負傷的穆笑。
“你也太大膽了!”他忍不住出聲呵斥,“這法子實在冒險,你就不能先跟我說一聲?”
“說了他就可能聽到,聽到就會有防備。”穆笑忍着疼,把手壓在肩膀的傷口上,“但只有這個辦法,才能保證一定能擊中他。”
長桑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個字。
白汀當日用自己的仙魄來制造穆笑的時候,巫十三奪走了白汀身上那一縷仙魄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今日穆笑和巫十三的血液、魂魄,竟用這種方式有了聯系。
穆笑是因白汀的仙魄而生的,抹上了穆笑鮮血的那把劍,也等于帶着白汀仙魄。它喚醒了巫十三體內沉睡的那一絲魂魄,二者急切地共鳴,最終令那把劍刺入巫十三真身之中,找到了白汀被奪取的仙魄。
巨大的黑蛇漸漸消失了,長劍當啷一聲下,眼前只剩一個蜷曲在黑色土地之上的人。
從他白西服中滲透出來的血是黑色的,帶着濃烈的惡臭,深深滲入了土地之中。
穆笑和長桑面面相觑,兩人都十分驚訝:這一劍竟然能将巫十三傷成這樣?
但只有巫十三知道,自己的力量之所以迅速消失,并不僅僅是因為那處劍傷。
被十三位巫者吞噬和污染了的山神,那僅剩一點點的魂魄,那令他日夜痛苦不堪的源頭,似乎得到了新的力量。他不得不竭盡全力,與其搏鬥。
峽谷中幽深且黑暗,血液的流失似乎也帶走了巫十三的力氣。白汀的仙魄因為穆笑的鮮血而蓬勃地搏動了起來,正在試圖脫離混沌的身體。巫十三勉強将自己撐起來,他滿腔的怨恨和憤怒,終于在片刻之後找到了可以爆發的對象。
“蟲落!!!”他沖着漆黑的峽谷怒吼。
蟲落聽到了模糊的聲音,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側了側頭,沒有在意,繼續看着前方認真刮開幹涸血跡的程鳴羽。
這樣的事情她其實也曾嘗試做過。但那些血跡仿佛與地脈成為一體,無論她用多大的力氣,用什麽工具,全都無法刮下一星半點。
看着程鳴羽手中的那支箭,蟲落明白了真正的關鍵。
只有地脈的靈氣才能喚醒地脈。
土地的經絡,以她無法想象和理解的方式,緊密地相連,在地底深處傳遞信息。
程鳴羽終于站了起來。她大汗淋漓,但終于完全清理幹淨那塊石頭上覆蓋的鱗片和血跡。
出現在她面前的石頭,通體散發着溫柔的淺金色,棱角圓潤光滑,卻又沒有任何的雕刻痕跡。
“恢、恢複了……恢複了!”程鳴羽抹了一把汗,高興地大叫起來。
蟲落卻給她潑了冷水:“沒有恢複。”
程鳴羽:“可它已經……”
蟲落:“真的還沒有,我很清楚。”
程鳴羽攥緊了箭矢,看看那顆石頭,又看看蟲落。她懷疑蟲落在說謊。
“你怎麽知道?”程鳴羽問,“你又不是山神。”
蟲落張了張口,很快露出一個笑容,似乎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思索片刻之後才開口:“地脈原本不是這樣的。它不是石頭。”
不是石頭?這倒令程鳴羽吃驚了。她想了想,幹脆跪在地上,把耳朵貼緊面前的石塊。
很輕很輕的嘆息聲,像隔着厚厚的牆,傳進了程鳴羽的耳朵裏。
她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曾聽過這樣的嘆息聲。
在她沉入芒澤,成為山神的那一天,在芒澤的深處,她也曾聽到這樣的嘆息。
是地脈的聲音麽?她坐直了身,低頭端詳着手裏的箭矢。
箭矢上仍舊包裹着鳳凰嶺地脈的靈氣,并沒有消散。
程鳴羽舉起了箭矢,重重朝着眼前的石頭刺下。
刺耳的炸裂聲忽然在空曠的山洞中響起。
程鳴羽松了手,那支箭矢深深紮入石頭之中,并且正慢慢融入石頭裏,就像被它吞噬了一樣。
她萬分驚訝,不由得站起身,退了兩步。
身後傳來了蟲落的聲音:“這次對了。”
程鳴羽回頭看她:“……你又怎麽知道。”
蟲落擡起了自己的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她的指尖正在緩慢消融,手指一寸寸、一分分地消失了。
“蟲落!”程鳴羽失聲驚叫,伸手想去抓住她。但蟲落後退一步,避開了。
“地脈被你喚醒了,鳳凰嶺山神。”蟲落看着程鳴羽,“你是婆青山的恩人。”
“為什麽會這樣?”程鳴羽又驚又急,“為什麽你會……”
“活過來的山嶺,怎麽能容忍邪物呢?真正幹淨的地方是不會有我這樣的東西的。”蟲落的雙手已經徹底消失了,而她驅使的那些蟲子也已經無影無蹤,“地脈一旦活過來,我必定會消失。”
山洞裏卻仍舊盈滿了光線,淺金色的光線。
程鳴羽回頭時,便看到那顆原本與地面結成一體的石塊升了起來。它确實不是石頭,而是一顆柔軟的、正在有力跳動的心。
随着它的每一次搏動,地面那處空洞便會湧出一股水流。水流沖刷了原本積聚在地面的黑水,淌過程鳴羽和蟲落的雙腳,滾滾地從洞口奔流而出,充盈着空空的深谷。
蟲落的雙足也已經消失了。
“我雖然在鳳凰嶺生長,但巫十三形成的時候,我已經被他吞噬過,實際上已經是一個被他豢養的邪物。”蟲落神情自若,語氣平靜,“日子真難過啊……每一天,每一夜,對所有人都是煎熬。現在能恢複,真是太感激你了。”
她想了想,又笑道:“我當日潛入鳳凰嶺之時,遇到一個古怪的男人。他以為我要尋死呢,便拐彎抹角地勸我放棄這念頭。他還說鳳凰嶺很好,很美,他喜歡那座嶺子。山神,他和你,我都覺得很有趣。”
程鳴羽急了:“別說了,總有辦法救你的。我們先離開這裏……”
“別救我呀。”蟲落甩開了她的手,“我殺過很多人,也吃過很多人。我可不是什麽善類。”
程鳴羽怔怔看着她。山洞中的水已經越來越高了,程鳴羽站立不穩,幾乎要漂起來。
“快離開這裏,從我們來的那個平臺出去,你循着光走就行了。”蟲落最後扔出了一個小小的蟲子,那蟲子的光芒十分虛弱,幾乎已經看不到了。
“山神,保重。”她對程鳴羽說。
水終于淹到了程鳴羽的胸口。她不得不向着來時的臺階游過去。等她爬上臺階再回頭,淹沒了一半的山洞之中,已經看不到蟲落了。
地脈的心在搏動,越來越多的水從口子中湧出。它雖然冰涼,但程鳴羽并不感覺難受。她是适應這樣的水的,就如同她落入芒澤之中,那些包圍着她的水一樣。
水溫柔地拱托着這位來自遠方的山神,小小的蟲子在通道裏不斷往前飛,程鳴羽時而涉水時而游動,終于看到了出口的微弱光芒:是那個平臺。
而就在此時,一直引領它的小蟲徹底熄滅了。
洶湧的水流從她身後奔湧而來,裹挾着程鳴羽,把她沖出了平臺之外。程鳴羽連吃了幾口水,手忙角落中卻什麽都沒有抓住。在跌入峽谷之前,她看見自己原本呆着的那處平臺原來是一處瀑布。
她落入了水中。
原本幹涸的峽谷已經充滿了奔流的水,一路推着她往下游去。
這是從婆青山深處湧出來的水。它盈滿了那處空洞,填滿幹涸的深谷,并從深谷的缺口流出,淌過訛獸曾經趴過的婆青山最高處,跌入低處的深長峽谷,終于令這條穿過婆青山的河流恢複如初。